三毛姑姑的寶貝：藏在三毛舊物中的回憶與牽掛

名人推薦：推薦序 心中有愛，就是一份祝福和力量 黃陳田心 （三毛大姊）
寫字似乎是我們家族的印記。
內心要靜得下，才能運用文字之魅力釋放出作者的思維進而創造出豐富精彩、生動又具有愛的話語。這就是文字珍貴之所以存在的無形資產和價值。
二○二一年初，陳天慈，我的姪女，寫成了她第一本書，書名是《我的姑姑三毛》。而三年後的今日，她第二本書又即將與喜愛閱讀朋友見面了。
這使大姑聯想到《馬太福音》的紀載：「一粒麥子，落在好土壤，若時刻澆灌、晝夜看守，直到長苗吐穗時，就也是歡呼收割的季節了。」天慈...

夏天的牛仔外套

除了文學創作，姑姑有一項專長，至今我仍然萬分佩服景仰，自嘆不如。
姑姑的穿衣風格一直有自己獨特的時尚觸感和品味，在流行的洪流中獨樹一格，總能將衣著演繹成屬於三毛的藝術品，發揮自我風采，不受一般穿搭眼光的影響。
可能因為愛閱讀，知識廣博，也因為對美感與生俱來的品味，少女三毛從小對時尚就有自己的看法，至今她的穿衣風格還是受到很多人的模仿和喜愛。
在姑姑寫過關於服裝的文章中，一篇〈紫衣〉賺了多少人的眼淚，那件奶奶幫姑姑親手做的白色鑲上紫色邊的衣服，從被姑姑嫌棄像死人顏色，到引出一段為家庭犧牲奉獻的母親錯過參加同學會的故事，每次重讀都忍不住心揪。
那場雨中三輪車追逐轎車的戲碼，雨水中夾雜著奶奶熬夜燉煮的紅燒肉和羅宋湯，母女三人坐在三輪車上眼看著同學的接駁車開走，對每天在廚房中忙著的奶奶來說，錯過的是一次回到青春，做回那個愛打籃球的開朗女孩的機會，同學這一別就是四十個年頭，是否還能有下次相見都不敢想。
而那件淋濕的紫衣也成了三毛心中的懊悔，懊悔自己年幼對穿衣的執著而耍的小性子，也替善解人意的奶奶懊悔沒趕上的那場同學會。
這件已不存在的小洋裝，如今仍感動著千萬讀者，或許很多女人小時候也都曾為了穿搭而跟母親任性過，如今想想多少有些後悔吧！
八○～九○年代，因為男女平權風氣的漸長，開始流行中性穿著，寬鬆的大T恤印上有態度個性的圖案，用衣著無聲地表達個性成了一種風潮，而這種舒適感和小叛逆的風格也正合我意，也給懶得打扮的人有了時尚的藉口。
「來坐，快坐，別站著，都坐吧！」奶奶招呼大家坐下。
每個週末我們家人都會來到位於奶奶家附近健康路的小統一牛排館聚餐，通常都是在週日做完禮拜的中午，那時的我早已因為週日早上還要早起趕著出門沒吃早餐而飢腸轆轆。
進門時身穿白衣黑褲的餐廳員工總是排成一排，面帶笑容地歡迎我們，然後在昏暗的燈光下，踩著厚厚的紅色地毯，領我們到最裡面包房的固定坐位。
爺爺總是坐在長桌一頭的主位，奶奶坐在旁邊，其他人隨意入座，並沒有固定坐位。
因為西餐是每個人各自點餐，從前菜到湯，麵包，主菜，配菜，飲料，甜點和水果，還有人要換套餐中的菜或發揮創意胡亂搭配午餐菜單裡沒有的東西，我們一行十人左右，一來一去總會花很多時間。
「快點選吧，我血糖低，不能再餓肚子了。」我那個急脾氣的爸爸總能說出我不敢造次的心聲。
等上菜的時間也是一家人分享一整週日常的時間，對於這種面對面純聊天的場景，正值青春期的我其實常感到尷尬和不適，腦子裡祈禱著我點的餐點趕快上桌，這樣就可以低頭避免和對面的人對視。
墨菲定律無處不在，只要心裡一感到尷尬，敏感的小姑總能一秒察覺到。
當時的我很少主動開啟話題，卻默默地聽著大人的你一言我一語，卻只有小姑總能注意到我們小孩的表情，怕我們被冷落。
「天慈，你認識你身上那件T恤上面的大英文字嗎？」小姑總愛注意我們的穿著打扮。
「Forever Young。」還好單詞難不倒我。
「哈哈，你們才十五歲，當然年輕啦！這衣服應該給姑姑穿，我想永遠年輕。」小姑說完，我只能微笑地猛喝水，心想我穿它也不是因為想變年輕啊！
從古至今不變的是，有一種冷，是奶奶覺得你冷。奶奶突然打了一個噴嚏，優雅地用手絹遮住嘴巴。
「天恩，裙子太短了，腿露出來會冷，快蓋上外套吧！」奶奶似乎對小姑說的變年輕的話題沒有興趣，在她眼中不要著涼比美觀重要太多。
此時的小姑已笑翻在椅子上，「姆媽，你覺得冷，怎麼叫天恩穿衣服，又不是她打噴嚏。」天恩害羞地摸了摸自己的腿，還是沒有蓋上外套。
也不能怪奶奶，在爺爺奶奶的年代穿衣只是保暖，整齊乾淨就是最大的得體，也難怪會有〈紫衣〉的故事。
因為是家庭聚會，沒有必須要化妝才能見的外人，所以奶奶，大姑，我母親，嬸嬸都只畫了淡妝，而我注意到只有小姑畫了藍色眼影。
藍色是我最喜歡的顏色，也一直不知道藍色可以出現在人的臉上，只是如果那是小姑，也就不奇怪了。
小姑穿了寬鬆的牛仔外套，我不記得裡面穿了什麼，下面是一件寬鬆的牛仔褲和高幫的白色球鞋，全身上下止不住的洋氣，帥氣而不失溫柔，獨特而怡然自在。
眼皮上的藍色眼影正好和藍色牛仔外套相呼應，不知道姑姑是事先想好要穿這件外套而畫了藍色眼影，還是先畫了眼影才搭上藍色牛仔外套，反正是新奇也好看的。
忘了是從幾歲開始，我開始對穿衣有自己的想法，只記得除了週一到週五需要穿制服，週末才可以自由發揮穿搭，而看似隨意實則時尚是當時的我很自豪的穿搭風格，或許只是自認為的時尚吧！
熱愛時尚的小姑怎會不知道我刻意穿出的輕鬆風格，這點意圖在她看來可愛又拙劣，卻從不說穿。
當時社會對女性的分類很狹隘，也很局限，身為文學作家的三毛卻憑著一己之力打破了這層對女士的預判和偏見。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她不經意間引發了當年一股模仿風潮，那時許多人紛紛效仿三毛的穿著風格，試圖捕捉到她散發的與眾不同的魅力，有人稱為波西米亞風格，而我卻總感到滿滿的流浪風情，她的衣櫃也和我母親香香的衣櫃不同。
從一九八一年後，小姑結束了在外漂流的日子，正式回到爺爺奶奶家定居，正值我的高中生涯，也是開始美學亂搭的試錯時期。
一次午後，小姑難得在中午前起床，吃完午飯回房間換衣服，準備出門。
小姑的房間和一般女生的房間不同，沒有粉色紅色的裝飾，也沒有蕾絲桌布的梳妝台，只有木頭的書桌和書架，樸實無華，這些就是她給房間最好的裝扮了。
我和姊姊照常懶懶地躺在小姑房間的地毯上，在這裡可以坐沒坐相，能坐絕不站，怎麼舒服怎麼來，所以我們很喜歡待在小姑房間。
手上拿著小姑買的《亞森羅蘋》，一頁也沒翻，眼睛卻落在小姑身上。
即使房間沒有過多裝飾，她仍然是愛美的，只是她愛的美常常走在潮流的前端，她卻總能自信地穿出一般人認為原來還能這樣穿的美感。
衣櫃位於房間靠左邊的牆角，那時的房間大多沒有另設衣帽間，對於長年在外的小姑來說，留在衣櫃裡的衣服越少就表示她這趟回家不會待太久。
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襯衫，毛衣，T恤，長裙短裙，長褲短褲，絲巾和包包，以及成堆的銀飾配件，靴子，涼鞋和球鞋等等，加上浴室裡寫滿英文的瓶瓶罐罐化妝品，保養品，都是她除了拾荒以外很大的收集愛好，我想也帶給她不少快樂吧！
「去茅廬茶館應該不用穿得太正式，而且還要席地而坐，還是穿長褲吧！」小姑自言自語，隨手拿起一件常常穿的紅色長裙。
原本就沒有真正在看書的我和姊姊，終於等到這一刻，好像抓到小姑的語病一樣，異口同聲大笑起來。
「哈哈，你說長褲，你看你拿的是什麼？」我首先發難，很是得意。
「又是這件長裙，小姑你每天都穿這一件喔！那還選那麼久幹嘛，哈哈。」我知道姊姊其實對姑姑的長裙很感興趣。
小姑有點不好意思，「你們不知道，女人永遠少一件衣服，就是出門要穿的那件。不信去問你們媽媽，她的衣服也很多吧！」
「我覺得你穿牛仔衣服好看，我也喜歡。」也許我崇拜的是她遊歷世界帶回來的那份瀟灑自信，牛仔布料在她身上只是種襯托罷了。
我走近她的衣櫃，找到那件小姑穿去午餐家庭聚會的牛仔外套，開始拉拉衣袖，扯一扯連衣帽。
那是一件有厚度的牛仔外套，顏色是標準的牛仔布顏色，卻在設計上和其他我看過的牛仔外套很不一樣，裡面的標籤上寫著「New York Peter」，至今都沒聽過的牌子。
「拿出來穿穿看吧！吃飯時就知道你會喜歡這件，這是姑姑在歐洲買的，台灣沒有，台灣的牛仔外套大多沒有帽子，有帽子的顯得年輕。」姑姑知道那是我喜歡的風格，很快地幫我套上。
突如其來被套上這件心儀的外套，彷彿心儀的對象剛好走近你，帶著點陌生又想嘗試靠近。
我被拉到房間旁邊的浴室鏡子前，小姑幫我把深藍色的領子翻好，「這種外套不要傻傻地把拉鍊都拉上，再冷也不拉的，要不然會顯得臃腫，也就沒有牛仔的灑脫了，你看，好看吧！」
不得不說，小姑的眼光真好，那時剛上高中的我身高體重已和她差不多，只是還學不會她駕馭衣服的氣勢。
長袖側邊有紅色的條紋，呼應著中間紅色的拉鍊，深藍色立起來的領子顯得我的脖子很細，胸前的兩條粉紅色的束帶給牛仔外套增添了些許柔美。
我意識到鏡中的自己和小姑的不同，不甘示弱地挺起了胸，把兩隻手插進前面的兩個口袋，卻因為口袋太小，有一半的手卡在外面，臉上露出青春的害羞帶著期盼長大的興奮。
「那個口袋不能放進去，只是裝飾用的。不要駝背，挺起來。你穿也好看，就給你穿吧！姑姑再去買。」轉身小姑站回到衣櫃旁繼續忙碌著，我還來不及客氣，心中卻有得逞的快意，當然感謝也是有的。
真暖，真好看，彷彿已長大走在歐洲街頭。
後來小姑還是穿上她最喜歡的紅色長裙，搭了一件黑色合身的針織上衣，瘦瘦的穿什麼都好看。
一出房門，奶奶一眼就覺得小姑會冷。
「穿外套啊，你晚上回來會冷，台灣的冬天天氣你不熟悉，別感冒了。」小姑嘴裡說著不冷，還是乖乖回房間套了一件褐色皮外套，再給自己搭上褐色側背包和黑色短靴，一六三公分的她看起來已超過一七○公分，真是位當代穿搭高手。
每個人的衣品都是專屬的標誌，姑姑的服裝選擇似乎總能準確地映射出她內心豐富多彩的個性，她穿出的不是簡單的色彩搭配和材質舒適，而是經歷人生後的釋懷和自我的關愛。
曾經我一度以為穿上三毛的衣服，就能有那股闖蕩世界的勇氣， 就能像她一樣無懼地去愛去經歷，傷心而從不退縮。
可惜我只是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怯懦甚至無知，我實在無法堅持每天去健身房雕塑身材，我也愛吃宵夜，刷手機和看動漫，寫作是興趣，但有時也會偷懶和詞窮，顯然文筆和小姑差了一個太平洋加上一個大西洋。
但是我有我的開心和韌性，不能每天運動，一週二到三次還是能堅持的。不能像小姑一樣天天閱讀，一目十行，每週也總能拿起書本翻幾頁。無法在撒哈拉沙漠孤身挑水走很長的路，還要防備鄰居偷水，至少我有旅途中用心體會的觸角和心境。
有時會在網上看到很多人想做小三毛，現代三毛，一頭長髮，一身長裙飄逸，風情萬種地在沙漠拍照片，我感激他們對三毛的喜愛，但是相信小姑在世也希望她的讀者能做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和人生觀。衣服可以因為崇拜而模仿，人生還是要自己走。
三毛只是一個啟發，一個不同人生的想法和經歷，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獨一無二的人生劇本，沒有人能做三毛，但是我們可以找到自己的撒哈拉，或是身處一葉扁舟，也能怡然自得。
穿衣這種哲學是個性和態度的表達，換下學生制服的我們能在穿搭上找到表達的樂趣，除了保暖和禮節，何嘗不是一種日常的小歡喜。
小姑送我的那件牛仔外套很厚，很溫暖，因為怕髒也怕乾洗後的折舊，她走後這件外套也被小心地保存在衣櫃裡，默默陪伴著我，一年又一年，一個家又一個家。
三毛在〈林妹妹的裙子〉中說，穿上那件她在街邊小店買到的桃紅色古裙總想起紅樓夢中的林妹妹，我亦然。
前年我曾試著在十二度的北方夏天套上她的那件牛仔外套， 裡面隨性地搭上一件白色短袖T恤，見到的人都說好看。小姑的外套陪我見過很多人，經歷很多事。沒有了青春的羞澀，也多了自我的態度和倔強，衣服上不再有她的味道，卻多了我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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