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石塊的滋味
烏雲籠罩天空,遲遲沒有放晴的跡象。
儘管火勢已經完全撲滅,升起的幾道黑煙被吸向上空,簡直就像消失在陰雲的交界處似的。
天上更見不到任何一隻展翅飛翔的鳥。
「……這樣就結束了?」
小人族的萊拉以極度沙啞的嗓子問道。
輝夜則朝從渴望水的喉嚨擠出聲音的她扔出魔法靈藥(Magic potion)代替水壺,並出聲附和。
「沒錯,沒有其他人的氣息了。就算直到剛才還有,也已經成了屍體。」
側眼看著搬運最後一位重傷患者的夥伴們帶著難以掩蓋的倦容回來,人類少女對桃紅色頭髮的小人族這麼說。
「……臉色太慘了吧。」
「要不要讓妳照照鏡子?妳的臉也超醜的好嗎。」
萊拉對此只回以玩笑——硬是在憔悴的面容上擠出苦笑。
從「大抗爭」後徹夜搶救人命。
其他冒險者、治療師、公會職員、以及所有職業的人員都不眠不休竭盡本分。【阿斯特莉亞眷族】也不例外。不如說,這群能力優秀、高舉「正義」徽章的少女,是所有眷族中最拚命奔走的。
對肉體的負荷相當巨大。
但是比起肉體,「心靈」的損耗更為嚴重。
即使稱不上熱鬧,直到幾天前仍保持秩序的大街如今已淪為荒廢的瓦礫堆。眺望此景的正義眷族們個個面色凝重,沉默不語。
呆立原地好一會的萊拉簡直像灌酒般,將最後一瓶魔法靈藥——能回復傷勢或體力的道具全都用在傷患身上了——喝光,粗魯地擦拭嘴角。
「妮茲,傳染病的對策呢?」
【眷族】的團長亞莉榭毅然帶頭指揮。
完全不顯露累積的疲勞,只憑意志維持平時的聲色。
「迪安凱特那幫人似乎在各區噴灑了預防劑。還有那位熟練的『聖女』在,他們說已經沒問題了……」
「『聖女』……喔,那個像人偶一樣的小女孩啊。了解,這一帶的救助工作結束,收隊回去囉。」
聽獸人妮茲帶著倦容如此報告後,亞莉榭點頭回應。
她也呼喚其他團員,離開了這片徹底荒廢的戰後廢墟。
「好想沖澡~好想喝熱呼呼的湯~然後呼呼大睡~」
「最後的願望沒辦法。補給完之後馬上繼續巡邏。黑暗派系依然到處為非作歹。」
聚在一起移動的【阿斯特莉亞眷族】當中,萊拉和輝夜也不看彼此的臉,有氣無力地對話。
一路上走來,所見的全是淒涼的景色。
滿目瘡痍的建築物外牆和天花板崩落,慘到甚至說巨人或巨龍來大鬧一場都更有說服力。而毀壞的並非只有木造住宅和梁柱,舉凡零件四散,漏出「魔石」光芒的路燈等等,有許多魔石製品掉落在碎裂的石地磚上。崎嶇難行到平常人光想穿過都可能寸步難行。
走在即便是冒險者,處於目前疲憊至極的狀態下都難以跨越的路徑上,萊拉像個孩子般將散落在地的魔石燈銳利碎片一腳踹向路旁。
「就算是超乎常人的冒險者也會被累死好嗎?在那場要命的大抗爭之後,我們還沒有好好休息過耶。」
即使輝夜沒有應聲,萊拉仍持續抱怨。
而沒有任何人對這些抱怨感到不悅或者嫌她吵。
因為其他團員都注意到了。
萊拉這些嘮叨的廢話,正保護著自己一群人的內心。
在地下城中被逼入窘境時,萊拉也總會不斷說著雞毛蒜皮的廢話。她絕不允許小隊內籠罩沉默。
那是一種冒險者的「智慧」。
是她替眾人隨著肉體損耗而逐漸閉塞的精神澆水滋潤的一種支援。這也是在【眷族】中最沒有力氣的小人族少女對自己要求的職責。
儘管沒有說出口,妮茲等人都很感謝萊拉。
即使身處至今從未體驗過的苦境當中,看到萊拉努力表現出平時的態度,眾人多少都獲得救贖,臉上浮現微笑。
「…………」
然而,只有琉不一樣。
精靈少女帶著比誰都陰鬱的表情,獨自一人垂頭不語。
「……璃昂,不可以默默低著頭喔。一定要說話才行。」
亞莉榭靠了過去,輕輕伸手搭上琉的肩膀。
「妳從那之後一直悶著……這樣下去總有一刻會爆炸的。」
「…………」
「馬上就要到臨時營地了。妳暫時在那裡——」
正當她對默不吭聲的精靈講到一半之際。
簡直就像圍出一堵牆似地,歐拉麗的居民擋在了亞莉榭一行人前方。
「你們是怎樣……?」
開口質問的萊拉藏不住困惑。
從亞莉榭提到的臨時營地中,如同幽魂般蹣跚走來的男男女女均緊閉著嘴唇。
接著,竟以看到仇人似的眼神狠狠瞪來。
「……不是說【阿斯特莉亞眷族】是正義的派系嗎?」
不知是誰低聲說道。
但是,微弱的聲音迅速成了強烈情緒宣洩的契機。
「你們不是說會拯救所有人嗎……?不是說會保護大家嗎!?」
歇斯底里尖叫的,是一名年輕的獸人女子。
肩膀微微抖動的她眼眶充滿淚水,任憑無地宣洩的情緒爆發。
「大騙子!把那個人還給我!」
「「「!!」」」
聽到這聲「譴責」,琉、亞莉榭、輝夜、萊拉——
【阿斯特莉亞眷族】的團員們錯愕地瞪大雙眼。
下一秒,情緒崩潰的民眾們竟朝她們扔起石塊。
「大家都死了!」
「開什麼玩笑!」
「明明是冒險者!」
「想辦法解決啊!」
「為什麼我們得受這種罪!」
「還說什麼正義!!」
「都怪妳們不好!」
隨著石塊扔來的是怒火,以及悲傷。
石塊如雨灑下,怨言咒罵重創了【阿斯特莉亞眷族】。
民眾的不滿加上絕望爆發。那些正是芬恩一直擔憂,琉等人卻不清楚,現今的歐拉麗中躲都躲不掉的「恐慌」。家人也好、伴侶也好、財產也好,失去生活支柱的瞬間,人類難免陷入極度不穩定,偶爾也會莫名爆發出來,讓情緒失控。嚴重到甚至像這樣憎恨起挺身為他們而戰——卻沒有成功保護一切的冒險者。
萊拉等人連忙抬起手臂護住臉部,唯獨琉悵然呆立。
「……是怎樣……這種態度……是怎樣!」
不一會兒,肩膀、雙手、嘴唇都燃起了激動的怒火。
「這就是你們對奮戰之人的答謝嗎!?我們也一樣……失去了最珍愛,最重要的朋友啊!!」
儘管如此,得到的也只有石塊冰冷苦澀的滋味。
無情譴責敗北的「正義」。
在前線奮戰之人所說的話,傳不進受庇護者的耳中。
實在太蠻不講理的殘酷行為,甚至幾乎快讓人忘記「無償的正義」這個詞語。
「你們這群傢伙……!」
受怒火焚身的不只有琉。
以輝夜為首的眾團員紛紛沉不住氣,將手伸向各自的武器。
當輝夜撥動鞘口,打算拔刀彈開石塊並威嚇對方——一道人影制止了她。
正是從琉等人之中走出來的亞莉榭。
「團長?等等,現在靠過去會……!」
無視輝夜錯愕的驚呼,紅髮少女竟未保護臉,直接走進石塊雨中。
想當然,一顆石塊命中了她的額頭。
「啊……!」
尖銳的小石塊劃傷了亞莉榭的額頭。
滴落的鮮紅血滴反倒讓扔出石塊的獸人女子面露怯色。
亞莉榭沒有對她說什麼,只是平靜說出下一句話。
「————對不起。」
沒有其他含意,發自內心的謝罪。
手握石塊的亞人們不再咒罵,當場僵住。
「是我們力量不足……沒能保護好你們的家園,以及你們珍愛的人……」
「「「……!!」」」
「真的,對不起。」
原本往情緒這座爐灶大添柴火的民眾簡直被直接潑了冷水,短短一瞬之間陷入寂靜。
無論是開口哀號、表情痛苦扭曲,或心生後悔之人。
聽了少女這些近乎懺悔的話後,怒火頓時失去宣洩口,恢復了僅存的理智。
因為他們看得出來,比誰都更無法原諒少女的,正是少女自己。
「亞莉榭……」
此景讓琉無言以對。
輝夜、萊拉、亞莉榭都同樣在那場形同地獄的抗戰中拚命奔走。
比起沒能拯救的性命,她們成功救了更多人。
但亞莉榭依然遭受責備,甚至原諒不了自己,挺身出來謝罪。
這種事太沒天理了。
為了他人盡心盡力之人最終抵達的竟是譴責和自責的牢籠,未免太奇怪了。
世上真的該允許這種不合理嗎?
『不求回報的奉獻呢,很難熬。非常難熬喔。』
『看在我眼裡有夠不健全又扭曲。所以我才擔心妳們啦。』
先前來自「邪神」的話語,此刻化為小丑戲謔的嘲笑,重新在腦內復甦。
『妳們還有精神體力的時候,或許能行。』
『可是,等到哪天精疲力盡,還有辦法說出相同的話嗎?』
責備自我的聲音總不禁令人窒息。
然後,如同琉感覺世上毫無道理一樣,同樣有人無法接受亞莉榭的謝罪。
「……還道歉什麼啊……」
有如行屍走肉。
以蹣跚的腳步從群眾中走出來的,是一名人類女子。
「全都怪你們!那孩子才會——!!」
被灰塵和煤煙弄髒的臉龐憤怒扭曲,一個箭步衝來,甩了亞莉榭一巴掌。
亞莉榭驚訝地瞠目。
琉倒抽了一口氣。
女子語帶激憤,破口痛罵︰
「那孩子她!明明還那麼小……!!」
「喂、喂,別這樣!妳怎麼能對冒險者大人……!」
歇斯底里哭喊並作勢揪起亞莉榭前襟的女子,被另一名男子連忙從背後架住制止。大概是夫婦吧。
同樣是人類的丈夫一邊阻止妻子,一邊開口說服︰
「莉雅不是曾經被她們救過一次……!」
說服到一半,卻再也說不下去。
「明明都被救了一次了……!」
取代言語的,是眼眶內浮現的斗大淚珠。
「啊啊!為什麼……!!嗚嗚……啊啊啊……!!」
最後,彷彿承受不住湧上心頭的悲傷,男人跟妻子一起癱坐痛哭。
正當【阿斯特莉亞眷族】的眾人愣住之際,唯獨亞莉榭和琉注意到了。
「啊————」
剛才這名啜泣著走出來的女子後方。
簡直被當成墓石堆積起的瓦礫上,放著一隻沾滿鮮紅血漬的小熊布偶。
「……那個……該不會是……」
記憶化為洪水沖刷過腦中。
沾滿鮮血的小熊布偶喚起了那個傍晚的景象。
——啊!是【阿斯特莉亞眷族】耶!
——嗯!我是被大姊姊救的莉雅喔!
亞莉榭和琉幫助的那名自稱「莉雅」的少女,不就正抱著跟那隻沾血的小熊布偶同樣的布偶嗎?
——啊啊!冒險者大人!當時真的太感謝您了……!
那一天,如此誠摯感謝自己一行人的她——莉雅的母親如今為何會勃然大怒,流下滂沱淚水?
那名天真無邪的少女,如今人在何處?
琉一查覺到這些疑問代表的含意,瞬間全身都凍結了。
(我們連……曾經保護過一次的人都……)
世界天旋地轉。
心靈痛苦扭曲。
視野遭到灰色的漩渦吞噬。
這個當下,比起憎恨奪走許多人性命的大抗爭,琉更先詛咒自身的無力,放任自身被無力擊倒。
而那正是跟失去知己時相同,有如岩漿般滾燙的悔恨。
至今為止一直壓抑住的,無從宣洩的「怨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碎裂聲響起。
原本已經滿是裂痕,脆弱不堪的「正義」碎裂的聲響。
一聽到這聲決定性的聲響,一直苦撐著的琉意識隨之中斷。
只聽一聲悶響,嬌小的身軀當場倒地。
「喂!璃昂!?欸!該死!妳們快抬璃昂回去——!!」
隱約聽見萊拉的叫聲。
衝過來的亞莉榭等人的腳步聲感覺好遙遠。
而就在琉的意識被黑暗包覆的前一刻。
『妳們的「正義」,究竟是什麼?』
她無法回答的蠱惑低語不斷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