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家宴
「那妳想不想試試?」
距離近的有些過分了。
禾晏先是一驚,隨即懵然,待撞進那泓秋水裡,便覺得臉頰迅速發燙,有心想要撤退,偏被人禁錮著雙肩,動彈不得,只得在他懷裡仰著頭,結結巴巴地拒絕:「……試什麼?」
「看了這麼多,不想試試嗎?」他挑眉,俯首逼近,目光落在她唇上,驚得禾晏心跳如鼓。
男子的五官比起少年時的明麗俊秀,更精緻英氣了,帶著冷酷的放縱。這種人,平日裡清清淡淡的時候如高嶺之花,當他懶洋洋地勾唇,目光變得滾燙時,就覺得撩人心動,無可抵擋。
禾晏道:「不想。」
「哦?」他彎唇輕笑,語氣越發危險,「不試試怎麼知道畫的如何。」
「這個……也不一定要試試,」禾晏笨拙地解釋,「其實你看的多了就明白,就是一回事。無非是細節的不同……且有些也不適合尋常人,都是畫著來尋噱頭找樂子的,真的沒必要試,閱讀就可。」
肖玨:「找樂子?」
禾晏:「……有些人可能求知若渴罷。」
肖玨眉眼一冷,笑的更玩味了,他淡道:「這麼有經驗,那就一定要試試了。」他越逼越近,逼得禾晏已經退到了床頭,再無可退的地方,他微微側頭,靠過來。薄唇眼看著就要落在禾晏的唇角。
禾晏慘叫一聲:「夫君!」
這聲「夫君」喊得太大聲,將肖玨震了一震,片刻後,他停下來,距離禾晏只有一點點距離,揚眉:「幹什麼?」
「我還是個未出嫁的姑娘,」禾晏小聲討饒,「日後還要嫁人,我們這樣,不好。」
「有什麼不好,」肖玨平靜道:「反正妳我都已經一起看過圖了。」
「看圖是一回事,實際上又是另一回事。」禾晏央求道:「都督饒了我這一回,我以後再也不敢叫都督一起看圖了。」
她想,肖玨這人的心思真是難以捉摸,不過是看個圖,他就要假戲真做?日後誰還敢跟他一起看圖?要出事的。
肖玨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現在知道怕了?」
「怕了怕了,」禾晏很乖覺:「我保證日後再也不找都督看圖。」
「妳的意思是,」他不緊不慢道:「還會找別人?」
「別人我也不找了!」禾晏馬上道:「我自己也不看,真的!」
她葡萄似的瞳仁盯著他,清清亮亮,小心的彷彿被先生抓包的學子,肖玨忽然覺得有些費解,覺得自己這舉動很匪夷所思。禾晏愛看什麼看什麼,與他有何干係?難道因為她叫了自己一聲爹,就跟養女兒般事無鉅細都要操心?
不過話說回來,她爹究竟是如何養閨女的,竟然能養出這般不知羞赧為何物的奇葩。
他驀地鬆開按著禾晏的手,掃了牆上的畫一眼,難為崔越之這般處心積慮為姪兒連夜裡的趣事都想到了,不過實在用不上。便隨手扯過小几上鋪著的緞布,覆住牆上的畫,又「嗖嗖」兩根銀針沒入牆,將緞布釘的牢牢實實。
至此,禾晏終於明白過來,原來肖玨是討厭看見這圖,想想也是了,肖二公子冰清玉潔眼高於頂,這等汙穢之圖想必是會髒了他的眼睛。
還真是講究。
他做好這一切後,就起身走到屋裡的一邊,從黃木矮櫃裡找出一床褥子,鋪在窗前的軟榻上。
軟榻是為了方便客人坐在窗前欣賞窗外美景,吃點心喝茶時坐著的。禾晏見狀,愣了一下,問他:「都督,你今晚睡在這邊嗎?」
「不然?」
禾晏躊躇了一下:「其實,你可以上榻來一起睡的。」
肖玨整理床褥的動作一頓,看向她,冷漠地開口:「我看妳膽子很大。」
「不是,我知道你顧忌什麼,」禾晏道:「我們只要用兩床褥子就可以了。我之前在涼州的時候,也是住大通鋪,十幾個人睡一張床也沒什麼。況且我相信都督的人品,不會玷汙我的清譽。」
肖玨微微冷笑,「可我不相信妳的人品,我怕妳玷汙我的清譽。」
禾晏:「……」
這話她沒法接。
她見肖玨將床褥整理後,就躺了下去,想了想,便吹滅了燈,跟著躺了下來。
屋子裡只有窗外的一點月色透過縫隙照在桌前的地上,染上一層銀霜。
少時在賢昌館的時候,兩人一屋,隔得還挺遠,禾晏因為禾元亮跟師保特意打過招呼,是獨自睡在一屋的。
如今和肖玨共處一室,便又有了些當年的影子。
她平平躺著,身下的褥子柔軟又溫暖,禾晏道:「你睡了嗎?」
肖玨沒回答。
禾晏便自顧自的繼續道:「應該還沒睡,都……少爺,我們來說說話吧。」
肖玨仍沒搭理她。
「我們來濟陽,到底是幹嘛的?」
她只知道來濟陽是陪肖玨辦事,但具體是做什麼還不知道。
黑夜裡,傳來肖玨的聲音:「找人。」
禾晏愣了一下,倒是沒想到肖玨會回答,就問:「找誰啊?」
「柴安喜。」
「柴安喜是誰?」
屋子裡沉默了一會兒,聽得肖玨道:「我父親的手下。」
肖仲武的手下?禾晏怔住,當年鳴水一戰,肖仲武及其親信皆戰死,既說是手下,聽肖玨這語氣,當是十分信任的人。這人莫非還活著,還在濟陽?
濟陽可是藩王地界,中原人來得極少,縱是有,也只是路過,待不了多長時間。柴安喜在濟陽,看上去反而像是在躲什麼人。難不成就是在躲肖玨,可他為何要躲肖玨,肖玨是肖仲武兒子,他應當效忠才是。
或許將領的心思在這方面總是格外敏感,禾晏立刻就想到,莫非當年肖仲武的戰敗身死有問題?
畢竟鳴水一戰中,肖仲武的戰敗來得太過慘烈。世人都說他是剛愎自用,貽誤戰機,可觀肖仲武過往戰績,並不是個剛愎自用的人。
也許……肖玨來此,就是為了當年之事。知情人都已經不在了,這個柴安喜卻還活著,的確可疑。
禾晏想了想,道:「一定能找到這個人的。」
夜色裡,似乎聽見他輕笑一聲,他問:「妳為什麼來濟陽?」
「我?」禾晏莫名,「不是你讓我來的嘛。」
肖玨哼道:「縱然我不讓妳來,妳也會想辦法跟上來,不是嗎?」
禾晏心中一跳,這人的感覺未免太敏銳了一些,她的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還希望能在濟陽尋到柳不忘。
但這話她才不會對肖玨說。
「你太多疑了,」禾晏胡謅道:「我這回,是純粹因你而來。只要你需要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會在所不辭。」
那頭靜默了片刻,道:「諂媚。」
禾晏:「除了諂媚你還會說什麼?」
「大言欺人。」
「還有呢?」
「口墜天花。」
「還有呢?」
「瞞天昧地。」
禾晏:「……」
她道:「少爺,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真的很幼稚?」
肖玨:「睡覺。」
不再理會她了。
春夜尚有寒意,不知為何,大約今夜有人在身邊,禾晏竟不覺得冷,愉快地鑽進被窩,床褥暖暖的,不過頃刻,便睡著了。
第二日,禾晏醒來的時候,肖玨已經不在屋裡。
她愣了一下,估摸著這會兒天才亮了不久,肖玨竟起得比她還早?禾晏站起身,匆匆梳洗了一把,披了件外裳,一眼看到肖玨在院子裡的石凳上坐著,面前石桌上趴著一隻髒兮兮的野貓,正小口小口地吃他手裡的東西。
禾晏走近了一點,就見他不知從哪裡來的一盤糕點,正捏成小塊小塊餵面前的野貓。野貓見有人來,渾身毛都炸起來,不知從哪個水塘裡滾過,毛沾了髒水,凝成一塊一塊的。
「這怎麼有隻貓,」禾晏問,想要去摸摸,那貓立刻呲牙,禾晏縮回手,道:「還挺凶。」
肖玨看了她一眼:「撿的。」
青年指尖修長,極有耐心,將糕餅一點點掰碎,那貓大概也是個看臉的,待肖玨溫柔的不得了,一邊吃一邊「咪咪」的輕聲叫喚著。
別說,看著還挺美。
禾晏忍不住問:「少爺,您不是最愛潔嗎?」豁,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百般嫌棄,扯個袖子都要撣一撣灰塵,怎麼,對著髒兮兮的野貓就大方了起來。
「也要分情況。」肖玨不緊不慢道。
禾晏心想,什麼叫分情況?意思是她還不如一隻貓嗎?
正想著,肖玨已經餵完了最後一塊,拍了拍貓的頭,那貓也聰明,弓起身子,跳上牆,一溜煙消失了。
禾晏看得發愣。
這時,翠嬌的聲音在外響起:「少爺、少夫人,小廚房的早飯送過來了。」
禾晏覺出餓來:「走吧,吃點東西去。」
肖玨淨了手,跟著禾晏走到屋裡去,正看著林雙鶴將銀針從飯菜裡送出來,道:「吃吧,試過了,沒毒。」說罷,又小聲憤慨,「這人與人的差別也太大了,憑什麼我們就吃的沒這樣豐富。」
他如今是「林管家」,不能和肖玨禾晏一起用飯,得跟著赤烏飛奴一起吃。連嘗一口都不行,省的被人看出端倪。
肖玨:「滾。」
林雙鶴滾走了。
紅俏站在禾晏身後,禾晏揮了揮手:「妳們也去跟赤烏他們一道用飯吧,我和少爺不喜人伺候,布菜一類,我來就好了。」
翠嬌和紅俏一愣,又看了看肖玨,見肖玨沒說話,翠嬌便道:「奴婢知道了。」拉著紅俏一起走了。
走到門外,紅俏遲疑地問:「翠嬌,咱們就這麼走了,是不是不大好?少夫人和少爺怎麼平日裡都不要咱們伺候啊,是不是對咱們不滿意?」
「倒也不是,」翠嬌人機靈,只道:「許是京城來的和咱們濟陽不同,何況聽聞少夫人和少爺新婚不久,大約伺候少爺的事想親自動手吧,這叫……這叫情趣。」
此時,所謂正在「親自伺候」少爺用飯的少夫人正拿著一個梅花包子吃的津津有味。
上一次吃的這般好,還是在裝外甥陪肖玨去涼州城的時候。可那時候的食物,也僅僅只是客棧裡的招牌。這次不一樣了,崔越之本就在濟陽地位不低,又是許久未見的姪子,招待的格外用心。大早上的,瞧這桌上擺的,什錦火燒、西施乳、野雞片湯,魚肚煨火腿、燕窩雞絲湯……
「早上吃的也太油膩了些吧。」禾晏一邊說,一邊啃了一口八寶野鴨。
肖玨忍了忍,終是忍不住,道:「我是沒給妳吃飽飯?」
禾晏嘴裡鼓鼓囊囊的:「啊?」
他嫌惡地移開目光:「妳至於吃的像餓死鬼投胎。」
「可是你不覺得很好吃嗎!」禾晏拼命將嘴裡的食物咽下去。
肖玨嘲道:「妳就這點眼光?」
「你是公子、都督,養尊處優的,當然見過世面,覺得沒所謂了。我們小兵,平日裡能吃飽就不錯了,更不用說吃好。」禾晏嘟囔,「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
他噎了一噎,放棄與禾晏講理,懶道:「隨妳。」
禾晏邊吃邊看肖玨,心中驚嘆於他優雅的吃相。按理說他們這種長年累月待在軍營中的,不管之前是少爺也好公子也罷,到最後,就不在意這些講究了。禾晏做「禾大公子」時,也不是沒有注意過儀態,可真打起仗來,三兩口塞完一個餅接著起來幹活,誰還顧得上姿態。
禾晏不相信肖玨沒有這樣過,只是在經過那樣的狼狽後,居然又能毫無縫隙的回到從前的肖二公子,這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至少她早就忘了如何當一個「公子」了。
等用過飯,翠嬌和紅俏過來給禾晏梳妝打扮,今日中午崔越之將要在府中設宴,一同邀請的,還有濟陽城裡叫的出名字的貴人,為的就是給肖玨長臉。是以不能馬虎。
肖玨出去找林雙鶴了,禾晏坐在梳妝鏡前,紅俏從箱子裡拿出那件「鮫綃紗」,問禾晏:「夫人,今日就穿這件吧?」
禾晏思忖了一下,今日來的人多,穩妥些,穿最貴的這件準沒錯,就點頭道:「好。」
兩個丫頭便忙碌了起來。
禾晏平日裡,是最不耐煩做這些事的,有時候甚至覺得,做女子這些精細活,比男子還要累得多。光是梳頭上妝,選首飾鞋子,連頭髮絲都要掖的可愛,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梳著梳著,也就睡著了。
禾晏是被紅俏叫醒的,紅俏道:「夫人?」
禾晏睜開眼,迷迷糊糊地問:「好了?」
「好了。」翠嬌在一邊笑道,眼裡是驚嘆,「夫人,您真好看。」
禾晏:「多謝。」
她抬眼看向鏡中的自己,一瞬間愣了一下。先前的女裝,還是偏於清雅素淨,而這一身「鮫綃紗」,則算得上嬌媚華麗了,翠嬌和紅俏今日下了功夫,連妝容都不肯出錯,禾晏望著鏡中陌生的自己,微微失神。
這下子,連真正的禾大小姐也不像了。
翠嬌笑著去推門,道:「少爺在隔壁,奴婢這就叫少爺過來看看。」
禾晏:「不……」
「必」字還沒說完,翠嬌就歡天喜地的出去了。
禾晏站起身,突然間有些躊躇。她尚在想該用怎樣的態度面對肖玨才會比較自然,就聽見身後有人漫不經心的聲音傳來:「好了?」
禾晏回頭望去。
少女不知道在想什麼,清亮的瞳仁裡帶著點困惑,便將神情顯得朦朧了些。她本就生的秀美嬌俏,原先眉眼間的英氣被脂粉刻意掩過,就顯得純粹的動人。臉蛋俏生生,烏髮簡單的束起,乖巧地垂在肩頭。她的身子看起來單薄嬌小,被淡白色綾繡裙勾勒的更加窈窕,裙子藏著極淺的暗花,陽光透過來,如人魚鱗片,泛著淡淡藍紫金粉。襯的她整個人籠在一層瑰麗的色彩中,彷彿剛爬上岸邊的,初至紅塵的傳說中的鮫人。
肖玨目光微頓。
身後傳來林雙鶴的聲音:「我倒要看看價值一百金的衣裳穿出來是什麼樣,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他的吵鬧在落到禾晏身上時頓時消失,目光中只剩驚豔。
緊接而來的赤烏和飛奴也看見了,飛奴還好,赤烏似受了巨大打擊,這人……女裝竟然可以到達如此姿色?
完全看不出來是男子,太可怕了!
禾晏被他們一行人看的手足無措,覺得自己彷彿成了擺在臺上的猴子任人觀賞,揪著衣角,可憐兮兮地道:「……是不是……有點過了?」
不就是參加一個宴會嗎?至於如此梳妝打扮?未免太隆重?
她不做這表情還好,一做這動作,眉間似蹙非蹙,頓生楚楚可憐之態,肖玨難以言喻道:「……不要用這種表情說話。」
「不過不過!」林雙鶴激動起來,「太好了,剛剛好!這一百金的衣裳就是一百金的衣裳,果真不同凡響,這錢花的值!」
翠嬌高興起來:「是吧夫人?奴婢就說了,真的很好看!」
禾晏做男子時,常被人誇讚「威武勇猛,俊氣無邊」,倒不曾嘗試過做女子被人誇容貌,有些害羞,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便拱手抱拳朗聲道:「不敢當不敢當。」
肖玨:「……」
林雙鶴:「……」
其餘人:「……」
林雙鶴道:「……好看是好看,就是夫人,有時候也不必過於豪爽。」
肖玨冷笑:「妳還是用剛才的表情說話吧,否則我可能會忘記,妳原來是個女的。」
禾晏:「……」
好吧,一時忘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