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修真曆上清三年,死生之界結界破,邪魔魊靈出世,第十四代問心劍劍主謝雲亭為封印魊靈隕落,首徒謝長寂繼任問心劍,立誓屠盡邪魔,獨身入死生之界,以一人之力橫掃一界,兩百年未出。
同年,西境邊防大破,十萬魔獸入境,圍攻合歡宮,少主花向晚領弟子苦守宮門一月,至金丹碎盡,劍折旗斷,方得援軍。合歡宮精銳於此戰近乎全滅,西境千年最強宗門,至此一蹶不振。
※
兩百年後——
「謝長寂。」幻境中,少女坐在不遠處,仰頭看著滿天星河,星光落在她的眼睛裡,她目光中帶了與他人生截然不同的生機勃勃。
涓涓河水在她腳下,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她轉過頭,眼睛裡倒映著十九歲的他。
「你見過幻夢蝶嗎?」她問。
他凝視著她,神色平穩:「未曾。」
「那我送你一隻。」
少女說著,手腕翻飛,帶著螢光的藍色蝴蝶從她手心變化而出,翩翩飛舞。
他目光一動不動凝在少女臉上,蝴蝶落在少女手背上,少女身子朝著他微微前傾,將手遞到他面前:「來,碰一下。」
他看向蝴蝶,少女聲音很輕:「碰一下,你就能見到你最想見的人。」
「我……最想見……」
他茫然喃喃,不由自主抬眼看向少女面容,少女笑容如初,膚色卻慢慢變得近乎透明。
他似乎預感到什麼,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然而周邊天旋地轉,地面轟隆作響,一切彷彿坍塌落下,他跪在原地,愣愣看著少女朝著萬鬼嚎哭的崖底墜落而下。
她被無數邪魔湧上,吞噬,卻仍舊面帶微笑。
「謝長寂,」她聲音很輕,在她被邪魔吞噬那一刻,他聽見她似是惋惜、又似慶幸的聲音,「還好——你從未喜歡過我。」
還好,你從未喜歡過我。
少女的聲音迴盪在耳邊,他愣愣地跪在雪地,顫抖著朝著那無盡深淵伸出滿是鮮血的手。
他想說點什麼,卻無法出聲,他像是天生失語的人,幾次張口,都只能發出簡短嘶啞的音節,連她的名字都喚不出口。
「碰一下這隻幻夢蝶,你最想見到誰?」
少女的背影出現在冰天雪地裡,這次他毫不猶豫,提劍追上去。
「最想見到誰?」
無數邪魔湧上來,他廝殺,揮砍,追隨著那個背影。
他沒有說出口的名字,他一生的心魔,明知只是個幻影,他卻無法停下手中長劍和腳步。
「長寂。」
呼喚聲從遠處傳來,可他無暇顧及,前方人影越來越模糊,他呼吸急促,瘋了一般追逐著。
「長寂。」
這一次,聲音中夾雜著清心法音,周邊開始坍塌,遠處少女停住步子,他在坍塌的地面上一路狂奔,在他抓住少女衣袖刹那,最後一聲大喝傳來。
「謝長寂!」
少女緩緩回頭,露出明豔的笑容,他愣愣地看著少女,對方卻如流沙一般,同整個世界一起消弭飛散。
他怔怔地看著這一切,終於沙啞出聲:「晚晚……」
周邊化作一片黑暗,他一人提劍,茫然地站在這虛無之中,好久之後,才緩緩睜開眼睛。
他盤腿坐在冰雪覆蓋的地面,眼睛被白綾所覆,睜眼是白茫茫一片,但卻依舊可以用神識查探周邊。
旁邊站了一位青衫老者,似乎等待他多時,見他醒來,老者鬆了口氣。
「你可算醒了。方才氣息不穩,又入幻境了吧?」
白綾下眼眸微垂,沒有應答。
周邊是雪花簌簌而落之聲,前方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深坑,一把光劍高懸在深坑正上方,與深坑上隱約亮起的符文陣法相互輝映。
天劍宗死生之界,乃異界與本界交接之地,上萬年來皆由天劍宗問心劍一脈鎮守,無數邪魔試圖越境,皆斬於問心劍下。
死生之界常年以冰雪覆蓋,清心凝神,以免守護者為魔氣干擾侵襲。
過去這裡的深坑中盡是岩漿,如今卻已成漆黑一片,深不見底,皆因這兩百年來,他已將異界邪魔屠殺近空,無敢犯界之故。
他沉默許久,青衫老者見問不出什麼,知道他的脾氣,也沒多說,只道:「算了算了,這都是你的事。此番是掌門讓我過來,想請你幫個忙。」
謝長寂沒應聲,撐著自己起身。
他入定不知多時,周身積雪,一動便如山崩,厚雪落下,露出他早已變得破破爛爛的道袍。
「你也是,」看見他的打扮,青衫老者注意力被吸引過去,追著他往前走,開口埋怨,「好歹是問心劍劍主,天劍宗的招牌,又不是沒人給你買衣服,怎麼穿得這麼寒酸?你師父臨終前把你交給我,如今這個鬼樣子,你讓我怎麼去見他?」
「師叔,何事?」
謝長寂打斷了這位名叫昆虛子的師叔的絮叨,領著他走在雪地裡。
昆虛子在寒風中覺得冷得有幾分刺骨,忍不住拉了拉衣衫,這才想起正事,面上帶了幾分正色:「前些時日,掌門收到消息,西境魔主似乎出了點問題,那些魔修為了魔主儲君的位子內鬥了起來,可能會提前開啟繼承人試煉。」
「與我們何干?」謝長寂聲音平穩,赤腳踩在雪地中,發出「嘎吱、嘎吱」的踩雪聲。
「你聽我細說,」昆虛子耐心解釋,「西境和咱們雲萊各立宗門不一樣,西境由魔主統一號令,魔主之下,分成三宮、九宗、十八門,逐級管轄。每個魔主在世時會提前準備一批繼承人,離世前,就會準備一場試煉,由繼承人統一參試,最後選出魔主。」
青衫老者說著,撚了撚鬍鬚,頗為感慨:「本來這些繼承人的能力都差不多,可如今出了一個人,名叫花向晚,兩百年前她還是西境青年翹楚,所有人都說下任魔主非她莫屬,但據說兩百年前一戰,她金丹半碎,現下反而成了一個廢人,她要是參加繼承人試煉,必死無疑。」
「重點。」謝長寂催促。
青衫老者噎了噎,終於憋出一句:「她是合歡宮少主,主修雙修之道,合歡宮和咱們天劍宗心法同出一脈,雙修最合適不過,為了快速進階,她向天劍宗求親了。」
「要我做什麼?」謝長寂追問。
這時,兩人眼前出現了一個小院。
這個院子被靈力籠罩,在冰天雪地中格格不入,院中草長鶯飛,桃花盛開,屋簷下懸掛的招魂鈴在風中叮鈴作響。
青衫老者看了院落一眼,頗為詫異:「這裡怎麼……」
只是話沒說完,他目光就落在院門口不遠處一座土墳上。
墳墓已經有些年頭,周邊長了雜草,破舊的墓碑上,是劍刻著的字跡——愛妻晚晚之墓。
昆虛子迅速意識到這是什麼,他止住聲,停下腳步,一時有些無措地站在結界之外。
謝長寂平靜進入結界,走到土墳前,蹲下身來,拔出墳邊長出的雜草,提醒老者:「掌門要我做什麼?」
「如今,靈虛祕境開啟在即。」昆虛子回神,有些不敢看謝長寂:「當年魊靈出世時,西境正好有一批修士在雲萊活動,魊靈出事後消失無蹤,掌門便猜測魊靈出世之事與西境息息相關,當時你師父和……和你夫人合力封印魊靈。」
謝長寂動作一頓,昆虛子遲疑片刻,還是故作未曾察覺,繼續說著掌門的意思:「魊靈的力量,一半不知所蹤,而一半力量則封印在靈虛祕境。如今花向晚向天劍宗求親,掌門擔心花向晚名為求親,實則意在魊靈,想請你出死生之界,看住靈虛祕境。若西境沒有異動最好,若西境有異動……」
昆虛子說著,抬眼看向謝長寂,眼中滿是鄭重:「有你在,掌門放心。」
謝長寂低頭清理雜草,似是思考,過了片刻,他才開口:「我不能離開死生之界。」
「我知道,」昆虛子見他沒有直接拒絕,心上放鬆許多,說起宗內早已商量好的打算:「你人可以不去,我已經派無霜去做此事,你可將一縷神識附著在無霜身上,操控他進入祕境。」
說著,又怕他顧慮,多加了一句:「他本就是你弟子,身分、功法再合適不過,於他不會有礙。」
謝長寂聽著昆虛子的話,面色不動,將墳頭草清理乾淨,抬眼看向墓碑上的刻字。
昆虛子等了一會兒,見他一直看著墓碑,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越了身分:「長寂……凡事總該有放下的時候,已經兩百年了。」
謝長寂沒出聲,只有睫毛輕顫。
昆虛子見他沒有反駁,便大起膽子,多勸了一句:「晚晚生前,最心疼的就是你,你莫要讓她去了也不得安心。」
這話讓謝長寂所有動作僵住,一瞬間,腦海中劃過無數畫面,讓他整個人因疼痛繃緊。
他未曾表現,只是死死盯著墓碑上的字,好久,才沙啞出聲。
「告訴掌門,祕境開啟前,讓無霜回死生之界。」
說著,他抬起手,一隻帶著藍色螢光的蝴蝶憑空出現,翩然落在他手背上。
他轉眸透過白綾凝視蝴蝶,他人無法看見的目光露出幾分溫和。
他急切的想要驅趕停留在身側的人,想要快一點,在無人之處,奔赴下一場幻夢。
謝長寂控制著情緒,看上去沒有任何異常,平靜開口——
「靈虛祕境之事,我自會處理。」
第一章 雲萊求親
「少主,出定離海後,往東萬里,行十二日,便可抵達天劍宗。」
山崖頂上,一位搖著扇子的白衣青年眺望遠處,同旁邊盛裝打扮的花向晚介紹著此行安排:「我們到雲萊時,已向天劍宗提前傳書說過時間,天劍宗接應我們的人從六日前出發,約定在醉鄉鎮碰頭,如今我們早到了一日,若他們沒有差池,今夜就會入這條『奪命峽』。」
「之後呢?」花向晚用手指繞著頭髮,看著周邊地形,詢問詳細計畫。
旁邊一位紅衣少女聞言立刻上前,抬手峽谷入口處上方兩塊大石頭:「我們已經派了探子在前面等著他們,他們出現,我們立刻就會得到消息,只要天劍宗弟子一進峽谷,我們便開啟法陣,轟下那兩塊大石頭,堵住出路。」
「然後我們的人就會假扮殺手衝上去,」白衣青年接話,拿出一本冊子,翻給花向晚看,「來接人的弟子我已經搞清楚了,這是他們的資料,最多不過元嬰期,都很年輕,沒什麼實戰經驗,咱們合歡宮精銳之師出馬,必定打得他們滿地找牙,有來無回!」
「等等,」聽到這裡,花向晚皺起眉頭,抬手打斷他們的計畫,「你們到底是來暗殺他們的,還是來幫我締結姻緣的?」
這話讓兩個人僵住了,也發現了自己話語間的偏差,但兩人很快恢復表情,回到他們最核心的計畫,白衣青年正色找補:「當然是幫您締結姻緣,這只是我們的第一步,給他們製造危機。當他們遇難陷入絕境,少主妳就可以從天而降,救他們於水火!以少主天人之姿,必定迷得這些小道士七葷八素,無法自拔。退一萬步,哪怕他們不因此動心,這也是個人情。」
「最好再盯準一個資質好的,為他受傷,為他流血,」紅衣少女一把拽了青年手中的冊子,塞到花向晚手中,傳授經驗,「他出於愧疚必定對少主多加照拂,這一路上培養一下感情,等到天劍宗時,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到時候直接上門提親,天劍宗那些老賊,不答應也得答應。兩宗聯姻一事,不就妥了嗎?」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花向晚把今夜計畫聽了個七七八八,她將冊子收進袖中,點頭了點頭:「倒也算個法子,但要做得乾淨。」
花向晚說著,抬頭掃了他們一眼:「別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被天劍宗發現了。」
「少主放心,」少女笑了笑,「一群沒出過雲萊的毛孩子,能有什麼見識?等一會兒只要少主妳一出手,我們的人立刻就撤,所有設置的機關也會馬上爆破,絕對看不出我們設局的痕跡。」
「那就好。」花向晚應聲,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們一眼:「要是出了什麼岔子,靈南、靈北,你們這小腦袋瓜,」花向晚抬起手,輕輕拍在兩人頭上,「可就再也不用動了。」
這話讓兩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趕緊跪下,激動承諾:「少主放心,此事萬無一失,絕無紕漏。」
「好。」花向晚揮了揮手:「去準備吧,我在這裡等著。」
兩人一起應下,趕緊去旁邊布置陷阱。
花向晚尋了個舒適的位置盤腿坐下,從袋子裡掏出一顆靈氣珠把玩著,若有所思眺望遠方。
半月前,她還在西境。
西境和雲萊是兩片截然不同的大陸,以定離海相隔,很少往來。
雲萊以天劍宗為首,宗門林立,依照仙盟規矩行事,修士除魔衛道,百姓富足安康。
西境則逐級分為三宮、九宗、十八門,根據等級不同,管轄著不同級別的城市,平日互不相干,各城之間甚至互相征伐,但關鍵事務,則由魔主統一號令。
魔主由西境眾人推選,基本出自三宮九宗,或偶有能力壓三宮九宗的強者。這一任魔主碧血神君便是散修出身,當年血洗上位,力壓三宮,積威甚重,但根基不穩,他上位後,為穩固人心,便從三宮九宗各中選出一名繼承人,承諾日後他若離位,會開啟繼承人試煉,由眾繼承人一同參與,最終選定魔主。
而花向晚,便是三宮中曾經最為鼎盛的合歡宮少主,也是魔主繼承人之一。
當年合歡宮正值春秋之年,花向晚也是一代翹楚,西境最年輕的化神修士,她成為繼承人候選,魔主之位幾乎算是探囊取物。
可誰曾想,兩百年前西境邊防大破,魔獸入境,十萬魔獸圍攻合歡宮,就是那一戰,合歡宮精銳盡折,花向晚金丹半碎,至此無法運轉靈力,只依靠靈氣珠作為靈力補充,當一個「片刻化神」。
從此鳴鸞宮大盛,為了平衡西境關係,魔主將清樂宮溫少清賜婚給花向晚,試圖用清樂、合歡兩宮聯姻來制衡鳴鸞宮。
但誰曾想,三個月前,傳來魔主病危的消息,西境一番暗潮流湧後,溫少清突然退了她的婚,轉頭就和鳴鸞宮少主秦雲衣宣布聯姻,緊接著,鳴鸞宮向魔主提出開啟繼承人試煉。
三宮中另外兩宮聯姻,又要逼著她參加繼承人的爭奪,這明擺著是要她死,她若死了,合歡宮後繼無人,一旦魔主真的出事,那麼兩宮聯手剿滅合歡宮,是遲早的事。
如此危機之下,合歡宮想出一個辦法——前往天劍宗求親。
天劍宗與合歡宮功法相合,她與天劍宗弟子雙修後,一來滋養金丹,二來對方的修為與她共用,於雙方修行都有益處,三來——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合歡宮迎回一位天劍宗的弟子坐鎮,另外兩宮若要鬧事,也得顧忌天劍宗的實力。
畢竟是雲萊第一宗門,護短又強橫,雖然不知道他們到底會不會為一位弟子出手捲入西境紛爭,但未知,便是威懾。
這是個絕妙的辦法,可花向晚不同意。
她希望依靠自己的努力奮鬥力挽狂瀾,但合歡宮上下明顯對她個人的「努力奮鬥」結果抱持懷疑態度,一波接一波上門勸說,無奈之下,她只能提出唯一的要求——去天劍宗可以,但要是遇到她實在不能接受的成婚對象,也不能勉強她。
那什麼算「實在不能接受的成婚對象」呢?
長老詢問。
花向晚想了想,只答:「我以前在那兒有過一個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