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人間之感
看著跪倒在地的秦風烈,鳴鸞宮弟子都是一愣。
片刻後,有人驚呼出聲,鳴鸞宮弟子瞬間意識到敗局已定,四處逃散而去。
花向晚抬眼揚聲:「慢著。」
音落,一道結界無生地在周邊瞬間升騰而起,一個個弟子撞到結界之上,發現走投無路。
現下高階修士已經逃開,這些弟子慌張得不知所措,他們所有人提劍站在不遠處,勉力支撐著自己不要恐懼,咬牙看著高處的花向晚和謝長寂。
「花少主。」唯有秦雲裳,她一手撐劍,吊兒郎當地站起來,打量著花向晚的狀態,恭敬道:「恭喜花少主步入渡劫。」
「你們鳴鸞宮就是這麼恭喜我的?」花向晚笑起來,盯著秦雲裳:「在我渡劫之時,舉宮之力,來殘害我宗弟子?」
「此事鳴鸞宮的確有愧,但我等都是他人棋子,」秦雲裳回頭看了身後弟子一圈,「是來是走,都由不得我們選擇,還望花少主憐憫我等身不由己,給條生路。」
「我給妳生路,」花向晚盯著秦雲裳,「憑什麼?」
聽到這話,秦雲裳回頭注視著身後弟子。
這些弟子看上去十分緊張,他們看著秦雲裳,目光裡帶著幾分祈求。
秦雲裳明白他們的心意,她回過頭,抬眼看向花向晚,雙手舉劍放在身前,揚聲開口:「鳴鸞宮,降!」
這話一出,眾人心中舒了口氣,鳴鸞宮弟子一個個跟上,雙手握劍,跪在地上,微微低頭。
晨風下,黃沙捲著血腥氣飄散而過,花向晚看著地面上的弟子屍體,她神色微斂,片刻後,輕聲道:「靈南,帶人將鳴鸞宮弟子押入地牢,打掃戰場。靈北,將傷患帶回宮中安置,清點傷患。薛子丹,」花向晚回眸看向正在一旁給弟子看診的青年,薛子丹抬頭,就聽對方朝著宮內揚了揚下巴,「跟我走。」
說著,花向晚轉眸看向謝長寂,他面上有些蒼白,花向晚遲疑片刻,伸手幫他把劍收回劍鞘,低頭拉住他,輕聲道:「我們先回去。」
「嗯。」
謝長寂應聲,任她拉著進了合歡宮宮城,走進廣場,入眼是在風中獵獵的招魂幡。
花向晚仰頭看著這些招魂幡,過去她每一次看,都很平靜,因為她知道這些招魂幡所指引的前路,然而這一次,握著手邊這個人,她卻頭一次生出了幾分茫然,這份茫然中,又生出了幾分勃勃生機,讓她對這未知的未來,有了幾分期許。
她領著謝長寂走到後院,薛子丹也跟了過來,抬手將黑袍從頭上放下來,便直接開口:「叫我來做什麼?現在這麼多事兒……」
「給他看看。」花向晚直接指向旁邊謝長寂。
薛子丹唐時瞪大了眼:「妳把我叫過來,就是給他看診?」
說完,不等花向晚回覆,他直接轉身:「我不看。」
「薛子丹。」花向晚語帶警告,「看不看?」
薛子丹腳步一頓,遲疑片刻後,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搖頭晃腦,面上全是痛苦:「花向晚啊花向晚,妳這是在折磨我。」
說著,他折回房間,坐到謝長寂對面,不耐煩道:「伸出手來。」
謝長寂不動,薛子丹驚疑地回頭:「你被天雷劈聾了?」
「無需你看。」謝長寂開口。
薛子丹頓時樂起來,他趕緊起身,只是剛站起來,又被花向晚按下去,花向晚的劍架在他脖子上,抬頭看謝長寂,微微一笑:「謝長寂?」
謝長寂不說話,過了片刻後,在花向晚無聲的「調解」下,他不情不願地伸出手。
薛子丹給他一把脈,立刻給了判斷:「腎虛。」
「庸醫,換人。」
「你好好看。」花向晚一巴掌拍在薛子丹腦袋上,「少給我胡說八道。」
薛子丹被打了一下,終於老實幾分,緊皺著眉頭給謝長寂診了會兒脈,又用靈息探查了一下他的情況,幾番確認後,臉色終於鄭重起來,皺起眉頭:「你……其他還是小傷,稍作休養即可,但分神重創,境界大跌,怕是要重新修煉好一段時間了。」
修士到化神期,便會修出可以離體的元神,被稱為「分神」,分神一般是魂體,特殊功法之下,亦可成為實體。
這一點不需要薛子丹提醒,謝長寂瞭解得比他清楚,點頭道:「我知道。」
「你的分神怎麼會被重創?」花向晚在旁邊聽著,有些不解:「秦風烈這麼強?」
「不是。」謝長寂搖頭,沒說原因,只否認:「他傷不到我的分神。」
「那……」
「他替妳擋了天劫,」薛子丹看謝長寂沒說,一面提筆寫著方子,一面嘲諷道:「天劫這東西,誰敢擋天道就是加倍的罰。他怕妳被劈死,用分神替妳擋了,這份情意可真是讓我動容。」
說著,薛子丹甩出一份方子,丟給花向晚:「分神這東西我沒法治,自己好好修煉吧,身體沒事兒,好好養,我先走了,外面人多著呢。」
「我同你一起。」花向晚見薛子丹要走,立刻起身,她回頭看了謝長寂一眼:「你既然沒有大事,先好好休息,我處理完事就回來。」
說著,花向晚便同薛子丹一起出去。
謝長寂抬眸看向兩人,想說什麼,最終還是將目光轉到一旁的茶壺上,翻開茶杯,給自己倒了杯冷茶。
花向晚送薛子丹走到長廊,薛子丹轉頭看她,知道她不會無緣無故跟過來,直接道:「說吧,要問什麼?」
「方才我渡劫時發生了什麼?」花向晚微微皺眉:「我渡劫完畢,便感覺魔氣橫生,出來便看見謝長寂……」
「他差點入魔了。」薛子丹冷靜開口,給出結論,「要不是妳趕出來阻他那一劍,他今天就立地成魔了。」
說著,薛子丹靠在長廊長柱上,輕笑出聲:「我早說過,他可不是什麼好人。就看這把劍妳用不用了。」
花向晚不說話,她聽著薛子丹的言語,緩了片刻後,她輕聲道:「薛子丹,我若想活下來,有辦法嗎?」
聽到這話,薛子丹動作一頓。
他愣愣抬頭,不明白花向晚的意思:「妳什麼意思?」
「要做的事我會做,答應你們的我也會做到,」花向晚轉頭看向庭院,目光平靜,「但我想爭一爭。」
說著,她看向薛子丹,目光中帶著幾分祈求:「我想活。」
薛子丹看著花向晚,他張口,想說點什麼,但緩了半天,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好久後,他有些慌亂地移開眼睛:「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那就拜託你。」花向晚笑起來:「計畫照舊,但這一次,請你給我一線生機。」
聽著花向晚的話,薛子丹有些難受,他勉力笑了笑,只道:「當初我問妳是不是決心如此,妳非和我強……走到現在了,妳求我又有什麼用?」
「子丹……」
「行了我知道。」薛子丹打斷她,他深吸一口氣,胡亂道:「如有辦法我不會讓妳死。」
「多謝。」花向晚放下心來,點點頭:「宮裡其他人還需要你,我先去做事了。」
「好。」薛子丹心慌意亂,胡亂回聲。
花向晚轉身往回,薛子丹抬眼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出聲:「阿晚。」
花向晚回頭看他,薛子丹盯著花向晚,遲疑許久,只問:「是因為謝長寂嗎?」
花向晚想了想,只道:「我只是突然覺得,相比於死,活著,才是更大的勇氣。以前我沒有,現下,我想試一試。」
薛子丹不說話,花向晚見他久不出聲,抬眼看他:「怎麼了?」
薛子丹想了想,垂下眼眸,只道:「就是覺得有些不甘心,兩百年前比不過,兩百年後還是比不過。」
聽到這話,花向晚一愣,薛子丹擺手,似是有些煩悶:「走了。」
說著,薛子丹轉身離開,花向晚見他離去,便轉身去了大殿。
她先從靈北那邊大致瞭解一下情況,隨後就去見了秦雲裳。
秦雲裳被單獨安置在客院,正在包紮傷口,看見花向晚過來,她一挑眉頭,眼中帶著幾分豔羨:「就這麼渡劫了?」
「不然呢?我可忍了兩百年。」花向晚端著茶杯坐到椅子上,看著秦雲裳包紮好的肩頭,把衣服拉上,調笑起來:「和狐眠裝模作樣打了半天,妳還真受傷了?」
「不受點傷說不過去。」秦雲裳繫好腰帶:「謝長寂怎麼樣?」
「還行吧,」花向晚漫不經心,「鳴鸞宮那邊怎麼辦?妳出手還我出手?」
鳴鸞宮畢竟是秦雲裳的宗門,她終究要問問秦雲裳的意思。
秦雲裳想了想,只道:「我去說服趙南、陳順他們投誠,」說著,她抬眼看向花向晚,「秦雲衣妳幫我殺了,我當上宮主,妳就是魔主。」
「好。」花向晚也是這個打算,她直起身來,強調道:「等一會兒妳就走吧,幫我盯住秦雲衣,我要那兩塊血令完完整整回到我手裡。」
「明白。」
和秦雲裳商量好,花向晚沒多做停留,讓人把秦雲裳送走之後,又去逐一看了傷患,等到夜裡,終於回來。
回到屋中,謝長寂正在桌邊打坐,他一身素衣,面前的香爐燃著令人靜心的冷香。
花向晚站在門口,端詳著這個男人。
他生得有些書生氣,但氣質清冷,讓他整個人多了幾分劍一般的銳意。
明明是差一點就入魔的人,偏生就生了副仙風道骨的樣子,哪怕是殺人入魔,如果不瞭解前因後果,乍一看,都會覺得是謫仙入世,除魔衛道,他絕不會有半點錯處。
她靜靜地端詳著他,他察覺她久久不動的目光,緩慢睜眼。
其實明明有那麼多話,想問他,亦想告訴她。
然而在那雙清明眼靜靜看著她的那一刹,她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他沒有點燈,月光灑落在屋中,他滿身清輝,平靜出聲:「恭喜。」
花向晚雙手抱胸,斜靠在門邊:「渡劫這麼大的事兒,你就說聲恭喜,不給點甜頭?」
「想要什麼?」
謝長寂問得平淡,可花向晚知道,無論她說什麼,他都會應許。
她一時不敢胡亂開口,盯著面前的人看了片刻,只問:「我在天劫裡看到你和昆長老蘇掌門說你要離開天劍宗。」
天劫乃天道對修士的考驗,天道悉知一切,所以內容並非幻境,或許是真的。
謝長寂知道她問什麼,倒也沒有遮掩,只道:「是。」
「我還看到你說……無論正道邪道,都希望我能好好活著。」
謝長寂動作一頓,他沒想到這居然會出現在她的天劫幻境中。
「妳的心結是什麼?」他微微皺眉,不解。
花向晚有幾分不好意思,她轉過頭,看著庭院:「我的心結……本身是,我不想活。」
聽到這話,謝長寂瞳孔緊縮,他眼底暗紅湧現,他捏起拳頭,死死克制著自己,盯著花向晚:「然後呢?」
「因為不想活,所以我無所謂牽掛,也沒有畏懼。所以我怕你。」花向晚說著,輕笑起來:「不是怕你殺了,你殺我,或者帶我回死生之界囚禁我,又或者是要取走魊靈,都不過是破壞我的計畫。我雖然有擔憂,但我並不害怕。我唯一只怕一件事——」
花向晚轉過頭,看著謝長寂:「我怕有牽掛。」
「所以呢?」謝長寂看著她:「妳同我說這些,想做什麼?」
花向晚不言,她看著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惶恐在謝長寂心中蔓延,他盯著她,撐著自己起身:「妳想讓我走?讓我放下?這樣妳就不欠我什麼,就沒有牽掛了?」
他說著,語氣激動起來,他從未這樣失控過,他一貫內斂,克制,平靜。
可生死彷彿觸及他的逆鱗,他死死盯著花向晚:「然後呢?然後妳要做什麼?妳要拿妳的命做什麼?」
說著,謝長寂笑起來,語氣中帶著幾分嘲諷:「復活沈逸塵?」
花向晚一愣,謝長寂看著她的表情,銳利的疼刮在他心上。
他死死捏著拳頭,卻還是道:「我可以的。」
「什麼?」花向晚聽不明白。
謝長寂沙啞出聲:「妳想要復活沈逸塵,我就幫妳復活他,如果要以命換命,那也讓我來。妳不必覺得虧欠我什麼,就當我是來還債,這樣也不可以嗎?」
「謝長寂……」花向晚聽著他的話,看著面前這個完全陌生的青年,微微皺眉,「你不欠我什麼,不需要還債。」
謝長寂沒應聲,花向晚解釋著:「沈逸塵不是你殺的,合歡宮出事也與你無關,其實……你對我很好。」
「可是,」謝長寂看著地面,有些愣神,「若我連虧欠都沒有,那妳我之間,又還剩什麼?」
花向晚愣愣地看著他,謝長寂抬眼,目光裡帶著幾分茫然:「晚晚,我們差了兩百年。」
妳往前走了兩百年,而謝長寂,卻長長久久,停留在兩百年前。
妳的人生裡早已沒了謝長寂,妳有新的悲歡離合,大起大落,妳有新的戀人,新的世界。
可謝長寂,卻永遠停留在死生之界,只有花向晚。
如果連虧欠都沒有,謝長寂與妳,又有何牽連?
又要拿什麼理由,牽絆妳,陪伴妳,守在妳身邊?
「我什麼都不求,也什麼都不要,如果一命抵一命,那我復活沈逸塵,他陪著妳也好。」
謝長寂說著,有些混沌,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只是逼著自己,巨大的惶恐瀰漫在胸口,比什麼都重要,比什麼都疼。
「只要妳活著,都好,都很好。」
「那你呢?」花向晚看著明顯病態的人,微微皺起眉頭:「我和沈逸塵在一起,你不痛苦嗎?」
謝長寂動作頓住,死死抓著袖子,他根本不想這個畫面,只是不斷回想著當年。
他挑起她的蓋頭,她在星空下偷偷親吻他,她一遍一遍告訴他,我喜歡你,一直喜歡。
這些畫面讓他稍稍冷靜,他像是食用毒藥去緩解疼痛的癮君子,愉悅遮掩了血淋淋的一切,他的目光帶著幾分溫和。
「晚晚陪著我。」他抬起頭,笑著看著她:「晚晚喜歡謝長寂,我便足夠了。」
這話讓花向晚驚住。
她第一次意識到,謝長寂這高山白雪一樣的皮囊下,遮掩著多少屍骨血肉。
「那我呢?」她追問,「晚晚陪著妳,我呢?」
謝長寂說不出話,花向晚不解:「還是說,你愛的是兩百年前的晚晚,不是我?」
怎麼可能只是兩百年前的晚晚呢?
如果她與兩百年前不是一個人,如果愛的不是如今的她,她的生死,與他又有什麼關係?
可是他怎麼敢承認呢?
「謝長寂,」花向晚走到他面前,仰頭看著他,「我活著,活著站在你面前,為什麼不想和我廝守,而是惦念兩百年前的我?」
謝長寂聽著她的話,垂下眼眸,他的目光落在她脖頸紅線之上,知道那裡掛著什麼。
他艱澀地開口:「不敢奢求。」
花向晚聽著他的話,忍不住笑起來:「如果我讓你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