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共犯?
一個小時後,密閉的審訊室內。
穹蒼提著檔案走進來,在桌邊坐下。
洪俊還穿著工作用的黃色背心,低頭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眼神空洞,臉上既沒有憤怒也沒有委屈,彷彿已經失去了情緒的波動。
穹蒼問道:「吃過早餐了嗎?想吃肉包還是菜包?甜豆漿還是鹹豆漿?」
洪俊抬起頭,眼神落在她的臉上。
穹蒼笑道:「沒意見的話,我就讓人幫你各帶一份了。」
穹蒼拿起手機傳了一則訊息後靜坐著等候。十分鐘後,賀決雲提著一手的早餐走進來。
饒是洪俊也開始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猜不透她的意思。
賀決雲把東西放下,穹蒼客氣地對洪俊道:「你喜歡吃什麼?隨意。」
洪俊沒有動作,倒是穹蒼先拿了兩袋,跟賀決雲坐在桌子的對面閒適地吃了起來。
一股包子的香味在空中瀰漫,稍稍驅散了審訊室的冰冷和肅穆。
洪俊頹然地坐著,宛若一個神遊天外的人。
穹蒼終於開口道:「你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把你叫來嗎?」
洪俊點頭。
「你不可能不認識丁陶。」穹蒼說,「不過我知道你這麼做的原因,你只是不想惹上麻煩。我可以理解你一次,希望你以後能跟我說實話。」
洪俊聲線沙啞,說話的時候好像很無力:「妳想說,是我殺了他?」
「我們正在調查。」穹蒼說,「我個人不這麼認為,因為我覺得其中有疑點,還不能找到一個相對合理的邏輯。但我可以坦誠地告訴你,目前的證據對你很不利。」
洪俊眉毛微微一皺,臉上的皺紋跟著挪動起來:「因為我發現了丁陶的屍體?」
「丁陶是因為服用過量的安眠藥而死的。」
穹蒼把一個白色塑膠袋丟到桌子中間。打結的袋子裝著一盒盒的藥劑,袋子正面印了醫院鮮明的標記。
「我們拿著搜索票去你家裡找過。這個袋子裡有醫院的收據,證實這就是你三天前去醫院開的藥物,裡面的藥品也全都對得上,除了安定劑。醫師一共開了七天的安眠藥給你,你又去另一家醫院開了十五片。那麼多的藥量,你不可能已經服用完。所以,藥呢?」
洪俊眼中閃過一道暗光,原本軟綿低垂的眼皮睜大了些,他偏過頭盯著攝影機,鼻翼動了動。任誰都能看出,他的態度發生了極大的轉變。
穹蒼捏著自己的指節,觀察他的變化,問道:「人是你殺的嗎?」
洪俊突然不再言語。
穹蒼用舌尖舔舐自己的牙齒,思忖片刻後又說:「我們還在現場找到了凶手的腳印,證實凶手穿的是公司統一分發給清潔人員的鞋子。如果你不配合我們,你將成為最可疑的嫌疑人。」
洪俊閉上雙眼,澈底迴避她的審問。
穹蒼深吸一口氣後倒在椅子上,思考自己剛才說錯了什麼。
賀決雲歪著腦袋斜視天花板,隱隱覺得自己抓到了關鍵,又說不太明白。
「這樣你滿意嗎?」穹蒼瞇著眼睛,試探道,「洪俊,你老實本分、辛辛苦苦地堅持了十二年,到頭來,替別人背上殺害丁陶的罪名,這樣你就滿意了嗎?」
洪俊扯了扯唇角,露出一絲自嘲的意味,但並不明顯。
穹蒼從來沒見過這麼難以捉摸的男人,不由偏頭看了賀決雲一眼。他兩手抱胸,大概是脖子痠了,又換了個方向歪頭,看起來頗具傻氣。
穹蒼收回視線,又對洪俊道:「誰能拿到你的安眠藥,你心裡應該有人選吧?他知道你長期失眠,知道你一次開了半個月的安定劑,知道你的工作範圍和工作時間,還知道你的鞋子尺寸。我相信他一定跟你有關係。」
穹蒼有節奏地敲著桌面:「因為她幫你殺了丁陶,所以你感謝她,願意替她承擔罪名?那你知不知道,她刻意留下清楚的鞋印來陷害你,還把案發地點選在你的工作範圍之內?她的本心必然不是為了幫你,你沒必要以德報怨。」
出乎穹蒼意料的,洪俊依舊沒什麼反應。
如果不是知道洪俊已經孑然一身,穹蒼都要誤以為嫌犯是洪俊的哪位親人,居然能讓他如此維護。
可是沈穗跟他有那麼親近的關係嗎?
穹蒼撇撇嘴,咋舌一聲。既然對峙無果,穹蒼乾脆甩出一份資料挪到中間。
檔案夾中間夾著幾張照片。
「我知道不是你。警方沒你想像得那麼無能,定罪也比你以為的更加嚴謹。這張是現場確認為凶手鞋印的照片。雖然鞋印上的花紋跟清潔人員統一分發到的鞋子一樣,但根據採集的鞋印來看,這明顯是由一雙新鞋踩出來的痕跡,而你最近沒有申請過新的鞋子。」
穹蒼一手指著上面的圖案,目光緊緊鎖在洪俊身上。
「每個人走路的姿勢不一樣,會對鞋子產生不同程度的磨損,同時也會在地上留下不同的痕跡。我們根據你家中存放的舊鞋發現,你走路的姿勢相對標準,而這位凶手走路有點外八。你總不可能謹慎到這種地步。」
洪俊有了些許波動,眼珠轉動了起來,順著她的話進行回憶。
穹蒼繼續道:「此外,大腳穿小鞋跟小腳穿大鞋,呈現的鞋印是不一樣的。根據專家的初步分析,這雙鞋子的長度是四十三碼,但是穿這雙鞋子的人,腳長在四十三碼以上。我們也可以找全國最頂尖的足跡分析專家來幫忙鑒定,他能精確計算出犯人的身高,誤差前後不超過兩公分。你就算在這裡拖延時間,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洪俊的表情再一次出現變化,只是這次的變化中出現了迷惘的神態。他微微張開嘴,朝著側面偏了下頭。
穹蒼挑眉。
賀決雲看著洪俊,若有所思地摸著自己的下巴,突然開口道:「你該不會真的跟沈穗有一腿吧?」
洪俊反應遲緩道:「你在胡說什麼?」
賀決雲說:「不然你為什麼要替她頂罪?你保持沉默,難道不是為了保全沈穗嗎?」
洪俊終於明白過來,生氣道:「我為什麼要替她頂罪?姓丁的一家有一個是好人嗎?」
他的表現真實,不似作偽。穹蒼睜大眼睛,驚喜地望向賀決雲。
賀決雲聳了聳肩膀。
穹蒼的聲音再次強勢起來。
「因為沈穗,丁陶的妻子,是除了你以外最可疑的人。」穹蒼一字一句道,「我們已經掌握了一定的證據,目前可以證明沈穗有參與這件事。我們推導出的案件經過是這樣的,昨天晚上,丁陶回到家中,被沈穗找藉口灌醉,然後餵食安眠藥。沈穗趁他沒有意識之際,開車將他運到公路旁邊,同夥的青年把丁陶拋在草地裡。兩人再分別離開現場。沈穗心理素質不行,在我們的盤問下已經露出了很多破綻。她對城市裡的監視系統也不了解,不可能毀滅所有證據,她註定逃不掉。」
洪俊眼神的焦點在空中亂轉,嘴唇顫動,開始無聲自語。
穹蒼說:「安眠藥是你提供給沈穗的,你們早有聯絡,並且密謀了整件事。你刻意推遲自己的工作時間,就是為了確保自己發現丁陶的時候,他已經死亡。然後你才報警。」
洪俊叫道:「我沒有!」
穹蒼大力拍桌,清亮的聲音驟然將洪俊的情緒拔升起來,她聲音急促道:「你的確沒有參與最直接的部分,因為你沒有那個膽量。十二年了,你都沒有那個膽量去殺人。沈穗雖然跟你合作,卻又不甘心讓你清清白白,想拖你下水,於是她找了一個同謀,穿著跟你類似的鞋子,將丁陶處理乾淨,並把嫌疑嫁禍到你頭上。而你卻還在包庇她!」
「我沒有!」洪俊站了起來,雙手按在桌上,胸口起伏,激動叫道,「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原來你不知道沈穗才是凶手嗎?看來我們之間的交流出現了一點誤會。」穹蒼將剩下的早餐往前一推,客氣笑道,「現在想吃早餐了嗎?」
放映室內,一直安靜觀看的何川舟突然說道:「穹蒼……是嗎?我覺得她每次對別人情緒的判斷都很準確。之前在詢問沈穗的時候也是,她懂得如何放鬆別人的警惕,如何在不知不覺中施加壓力,如何透露半真半假的消息迷惑對方。當你直視她眼睛的時候,你會有種被洞穿的錯覺。她……很有天分。」
謝奇夢說:「她沒有學過心理學。」
何川舟:「所以我說是天分。」
謝奇夢沉默良久,問道:「如果能夠輕易獲知別人的想法,卻沒有足夠的同理心,這樣不恐怖嗎?」
方起抽抽嘴角,翻了個白眼。
何川舟問:「如果你面對和這類似的局面,你會怎麼處理?」
謝奇夢緊繃的神經被勾了下,他張大嘴巴,感受到輕微的刺痛,才發現一直沒有飲水,嘴唇已經快要乾澀脫皮。他說:「根據證據辦案。」
何川舟說:「那如果證據指向洪俊,洪俊本人又不承認呢?同時外界呼求破案的壓力很大,上級長官命令盡快查辦,你心裡還有一點沒解開的疑問,你會不會遞交這份證據發起公訴?」
謝奇夢的聲音不是很堅定,卻還是說:「不會。」
一旁的方起聞言笑了兩聲,插話說:「那是因為你主觀性地知道洪俊不是凶手。現場的證據太粗糙,誣陷的意圖太明顯。如果犯人把現場做得逼真一點,證據安排得縝密一點,你心理上信了七八分,就算留有一點點漏洞,你其實還是會。」
謝奇夢感覺被挑釁,帶了點慍怒說:「如果證據是真的,而且都指向他是嫌犯,那麼比起我的主觀,我當然會選擇相信證據。更何況我的任務是調查案件、蒐集證據,而最終進行司法判決的是法院。」
方起繼續嗆道:「法院會偏向於偵查機關提供的證據是真實的,你應該要先保證自己的證據來源是否可靠,而不是把責任轉嫁給法院。」
謝奇夢說:「你這就是強詞奪理了,我剛才說了,前提是『如果證據是真的』。」
「什麼叫強詞奪理?你的前提是你的工作沒有錯誤?前提明明是『你心中還有疑慮』。既然有疑慮,說明有不合理,你應該要做的是反覆確認證據來源的真實性,以及邏輯推導的合理性,而不是直接提起公訴。」方起擠眉弄眼道,「是不是啊,何隊長?」
謝奇夢被他氣得肝痛,冷笑道:「這位先生,你為什麼要針對我?」
「你駁回了我多少份報告,我怎麼就不能針對你了?」方起不客氣道,「你對穹蒼的看法不就是存在無理由的偏見嗎?你不是說你只相信證據嗎?證據呢?你的愚蠢嗎?」
謝奇夢努力控制著語氣:「你有你的考量標準,我有我的考量標準!你能不能不要因為結果不符合自己的預期,就對別人進行人身攻擊?」
「什麼是你的標準?為什麼你的標準能夠干涉另一個專業領域的標準?我才是心理醫師!」方起分寸不讓道,「穹蒼有她自己的才能,這是基因表達中的幸運。除此之外不代表任何事情。你覺得她可怕,那是你的問題。她表現出情緒,你說她偏激,開始防備她的下一步舉動。她表現得中立,你又說她冷漠無情,缺乏同理心,懷疑她內心潛藏著什麼難以預測的惡意。你是想怎麼樣?你究竟是想讓她做一個普通人,還是根本就不相信她是一個普通人?你的預設立場已經影響到你判斷的公正性,你問問你們何隊長怕不怕。」
「我——」謝奇夢語塞,緊張地用餘光看向何川舟。
何川舟神色不變,指了指螢幕道:「看劇情吧。你們要是想分個勝負就出去討論,這麼多人看熱鬧呢。」
三夭的技術人員立刻低下頭,裝模作樣地敲了幾行代碼,幾位看得津津有味的心理醫師也遺憾地移開視線,對著自己客戶的表現指指點點。
方起抓了把柔順的頭髮,傲然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
審訊室裡。
洪俊支起身拿過桌上的包子,解開塑膠袋,大口咬了下去。
他每一口都吃得很用力,臉頰兩側鼓起,塞滿了食物。一下一下認真咀嚼,彷彿要把多年來的心酸盡數嚼碎。
吃到一半,眼淚已經流了下來,顆顆豆大地打在桌面上。
穹蒼與賀決雲沒有打擾他,只是安靜地看著,並從袋子裡抽了兩張面紙遞過去。
洪俊接過後擦了一把,卻止不住一直流淌的熱淚,最後抬起手臂,狠狠地用衣袖擦拭著臉龐。
這個包子大概是他多年以來吃過最鹹酸、最嘗不出味道的包子了。
等他終於把東西吃完,頹然地垂下肩膀,再次陷入空虛的恍惚之中。
穹蒼開始自己的提問。
「你為什麼要一次開半個月的安眠藥?」
洪俊這次配合地回答,說著開始疲憊地搖起頭來:「我睡不著。我服用了很久的安眠藥,劑量很重,已經有了嚴重的依賴性。醫師勸我要減少劑量,可是我真的太累了。」
穹蒼問:「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情?」
「應該不多吧。」洪俊說,「不過要是想查的話應該不難,我沒刻意瞞過誰。我每週都要去醫院,如果有人跟蹤我,就會知道我在幹什麼。」
穹蒼:「你最早想要包庇的那個人是誰?」
洪俊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沈穗真的是凶手嗎?」
「按照規定來說,在調查結果出來之前,我們是不能把具體的案件細節告訴你的。」穹蒼將桌上的檔案一一收回,一邊整理一邊道,「我現在跟你說的,只是我自己的推理和發現而已。我懷疑她是,不過在法院正式判決之前,我也只能是懷疑。」
洪俊心生疑問道:「她為什麼要殺了丁陶?丁陶很有錢,沈穗只是一個家庭主婦。丁陶死了,她就什麼都沒有了。」
「看來你了解過沈穗啊。可惜你不太了解丁陶。」穹蒼輕笑,避開了最關鍵的內容,含糊其辭道,「具體原因我們也還在調查。我只知道,只要從現場經過,必然會留下痕跡。不過,我可以糾正你一個認知錯誤。丁陶並不像你想像得那麼有錢。他日常開銷很大,夫妻都喜歡買奢侈品,收藏貴重物件,有著強烈的虛榮心。工廠的盈利已經完全不足以維持他們表面的光彩,所以丁陶涉足了一些灰色領域,還有過億的負債。這些是公司的營運問題,我不知道你聽不聽得懂。」
洪俊聽不聽得懂不要緊,他只知道「過億」、「負債」這兩個詞就可以了。
穹蒼說:「你現在可以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了吧?」
洪俊喉結滾動:「我以為是……是我一個朋友。她是我同事,我跟她講過我的過去。你們說凶手是用我的安眠藥來殺人的,還穿著清潔人員的鞋子,我就以為是她。」
穹蒼雙手交叉托著下巴,分析他說起這個人時的情緒,然後道:「你為什麼會以為是她呢?就算你們關係再好,普通人也不會做出替另一個人殺人報仇這樣的事情。」
「她不一樣……她快沒命了,病得很重。我沒什麼要用錢的地方,會借錢給她治病,她一直很感激我,想報答我。」洪俊的聲音逐漸變小,低下了頭,像是回憶起什麼,露出一個說不盡苦澀的笑容,「她跟我一樣形單影隻。她兒子很早就死了,可她一直不知道凶手是誰。也許是我的情緒影響了她,有時候,我真的需要靠跟她說說話,才能繼續過日子。後來她說想幫我報仇,我就以為她真的去做了。」
賀決雲在一旁提筆記錄。
洪俊又問:「幫助沈穗殺人的人是誰?」
「如果我們知道的話,現在就不用在這裡提審你了。」穹蒼點亮手機螢幕示意給他看,「從發現屍體到現在,才過了不到六個小時。因為你不說實話,我們大半的時間都耗在了你身上,你總得給我們一點時間吧?」
洪俊覺得她說的有道理,沒有緊逼,又聽穹蒼壓緊嗓音,朝他神祕道:「不過……我有一點懷疑,丁希華被迫協助沈穗殺人。」
洪俊瞳孔縮緊,因為激動差點發不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