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熟悉的字跡
何川舟戴上手套,站在客廳與書房的交際處,選了個視野開闊的位置,粗糙地掃視了一遍房屋結構。
偵查人員帶著自己的裝備,在各個地點進行細緻的勘察搜證。雖然工作節奏非常順利,然而氣氛就是有哪裡不對。
何川舟回過頭,瞄了客廳一眼。
田芮深陷在沙發中,一言不發,表情麻木,猶如一個被剪斷了線的木偶人,死氣沉沉。
她又偏過頭,看了書房一眼。
穹蒼站在靠牆的書櫃前面,查看書脊上的文字,判斷書本的用途。
或許是她的視線太過強烈,穹蒼朝她回望過來,做出了困惑的表情。
何川舟小聲表揚道:「工作做得不錯。」那麼快就把田芮說服了,又一次帶著下屬合理加班。
穹蒼不敢攬功,畢竟承擔醫藥費的人不是她,連忙介紹道:「全是Q哥的功勞。」
賀決雲謙虛道:「哪裡哪裡,主要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穹蒼暗暗糾正,是動之以財,曉之以錢。無人能抵擋的誘惑。
新一派圓場大師何川舟道:「都不錯,都不錯。都幫了大忙。」
何川舟見穹蒼只是站著看看,一直沒有動手,靠近她問道:「妳要找的是什麼?」
穹蒼文藝地說:「愛。」
賀決雲一把搭上她的肩膀,勾著手把她帶到陽臺,說:「嘆什麼氣啊?妳要是覺得累了,就去外面晒晒太陽。」
穹蒼抓住門框,無奈道:「我是說感情。能證明韓笑情感歷程的東西。情書、情詩、日記、簡報、照片,或者其他能證明的東西。我想知道韓笑對田兆華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態。她是否還有別的愛人。如果她的心另有所屬,對方是誰,是不是突然消失了。」
要找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的空氣人,這似乎有點強人所難。
穹蒼拉開賀決雲的手,問道:「明白?」
何川舟跟賀決雲意會了下,覺得大概能明白,隨後憑藉著自己的理解,分散到各個房間裡去尋找。
從韓笑會對田芮念詩來看,她曾對某個人有過炙熱的情感。而她從未向田芮反駁過那個人是田兆華,說明她心底也認為這樣的行為是不光彩的。
一般來說,如果韓笑真的出軌,或者說精神出軌,她應該會把相關的證據藏在較為隱密的地方,避免讓田芮察覺異常。如果不是,為她送花寫詩的那個人,就是她親愛的丈夫,那她完全沒有必要把它們隱藏起來。
穹蒼在書房翻找,賀決雲去了韓笑的臥室。
賀決雲拉開臥室衣櫃最底下的抽屜,一個個檢查過去。除了不常用的工具箱、袋子、換洗衣襪外,還不出意外地翻到了一抽屜的女性貼身衣物。
賀決雲面不改色地想把抽屜關上,可是仔細一瞧,又覺得這些內衣底下似乎墊了些什麼東西,才把它們疊得那麼高。
賀決雲左右看了一圈,發現沒人在注意這邊,就彎腰把擺放整齊的內衣撥開一點,看看下面墊的是什麼。
軟綿的觸感,白色,是一層不常使用的舊毛巾,應該是為了防潮。
賀決雲用手指按了按,發覺還是有異,於是再次把毛巾撥開,從底下翻出了兩個文件袋。
賀決雲拆開袋子,將裡面的東西全部倒出來檢查一遍。
存放著的都是一些提款卡、房屋權狀,還有部分重要的產權文件。
賀決雲想起穹蒼之前蒐集資料時,連草稿紙都不放過的細緻,怕韓笑也有這種習慣,連幾張裝訂在一起的收據都沒有錯漏。
現在,他終於知道韓笑的股票帳號是什麼了,也知道她把資金用在了什麼地方。看來田芮在短時間內,是拿不到那麼多流動資金了。
韓笑家裡其實有一個小型保險櫃,擺在書房裡,但是她將最重要的物品都藏在這個地方,想法還挺巧妙的。不是變態或用地毯式搜索,真不容易找出來。
這個想法剛從賀決雲的腦海裡閃過,就被他察覺出異常,他憤怒地朝旁邊「呸」了一口。
有毛病,轉個圈子還能把自己罵進去。
賀決雲小心翼翼地把幾件內衣擺好,歸於原位,然後起身準備出去。他剛一轉身,就看見穹蒼一臉意味深長地倚在門口,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
賀決雲愣了下,還沒吐乾淨的氣又被哽回了胸口,險些靈魂出竅。他連忙解釋道:「妳別誤會!」
穹蒼眨了眨眼,貼心地道:「我沒有誤會啊。」
賀決雲想一頭撞暈在那櫃門上,著急解釋的樣子反而讓他顯得有些心虛:「我真的沒有什麼特殊癖好,我就是覺得底下有東西!妳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好嗎?我至於嗎?」
穹蒼真誠地說:「不至於。」
她明明那麼配合,可賀決雲總覺得她腦子裡正在想些奇奇怪怪的廢料,以致於她那靈魂之窗裡滿是猥瑣。可是她的表情又是那麼無辜,讓賀決雲懷疑真正猥瑣的人其實是自己。
他無奈地抬手抹了把臉,想起手裡還拿著一份東西,做最後的補救:「看,這是什麼?」
穹蒼瞥了一眼,不是很樂意地配合道:「哇……這難道是一份文件嗎?」
賀決雲被她噎了一口,幾度心梗。那熟悉的心梗感覺,倒是將他已經出走的智商牽了回來。他直接用不太高明的手段轉移了話題。
「我沒發現什麼有用的東西,妳那邊呢?」
穹蒼遺憾搖頭:「也沒有。書房裡有很多醫學類的書,上面都長滿了灰塵,可見韓笑沒有經常打掃,平時更不會看。剩下的……平平無奇。」
賀決雲想了想,又說:「我沒找到跟韓笑的愛有關的,但是找到了幾幅田芮的畫,妳要不要看看?」
那東西是賀決雲從雜物間裡翻出來的。應該是田芮小時候畫過的畫,全部用塑膠膜一張張封好,整齊排列。因為保存妥善,所以紙張並沒有損壞,只是顏色變得有些暗沉。
擺在最上面的一張,是小女孩與一味位穿著白裙子的女人手牽手站在戶外的場景。古老又素雅的木屋、白色零星的花朵,明媚燦爛的太陽,鬱鬱蔥蔥的樹林。周圍還有幽深的山道與蜿蜒的溪流,就是一種恬靜淡然的田園生活。
穹蒼往下翻了幾張,除了見證田芮更加成熟的畫技以外,沒有別的發現,於是又一張張放了回去。
賀決雲見她看完,準備把東西接過去,兩手握住畫紙邊緣,結果穹蒼卻不鬆手了。
「喂?」賀決雲以為她是有了發現,蹲下身小聲問道,「怎麼了?」
穹蒼盯著面前的那幅畫,眉頭微微皺起,似在努力回憶。然而她讀取了兩遍記憶,都沒有什麼結果,最後還是搖搖頭,把東西交還給他。
賀決雲把畫擺正,跟著多看了兩眼,疑惑道:「這畫有問題嗎?」
「沒問題,只是覺得畫裡的場景有點眼熟。」穹蒼覺得或許是自己太過敏感了,「童話故事裡描述的,大概都是這樣的風景吧。」
森林裡的小木屋,很尋常的主題。小朋友喜歡將所有美好的森林元素都畫上去,所以內容上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第一眼看的時候,穹蒼還沒過多在意,可是在看了第二眼的時候,她的視線不自覺多停留了兩秒。
自己都找不出來的原因,可能只是裡面的某個細節給了她這樣的錯覺。
賀決雲狐疑地呢喃道:「是嗎?」
穹蒼說:「嗯,沒關係,我已經記住細節了,你放回去吧。」
賀決雲重新把畫塞進箱子裡封好,並關上雜物間的木門。
何川舟從陽臺出來,朝著兩人搖搖頭,表示他們那邊的情況同樣不樂觀。又把賀決雲手上的文件拿走了,說會回去整理一下資料,看看它們之間是否存在關聯。
賀決雲失望道:「一無所獲啊。」
他說完沒有得到回應,才發現穹蒼正一瞬不瞬地盯著沙發上的田芮,片刻後,淡淡吐出三個字:「不一定。」
「田芮。」
穹蒼並沒有走過去,她隔著兩公尺多的距離喊了一聲。
田芮冷不丁被她叫了名字,瞬間感覺有股陰涼爬上她的脊背,讓她下意識挺直腰身。
她的視線穿過櫃檯間的縫隙,望向穹蒼。哪怕離她還有一段距離,仍舊感到心裡發涼。
「妳說妳母親收到的情詩,後來去了哪裡?」
田芮內心有種極度悲觀的預感,那種預感讓她拒絕去面對所有事情。直覺告訴她,有時候無知要幸運得多,她已經走到深淵的邊界,不能繼續往前了。
「我不知道。」田芮以為自己的聲音可以很平靜,然而脫口而出的第一個字,就暴露了她的憤怒。
「我不知道。」她放慢語氣,又說了一遍。
「妳沒有保留任何東西嗎?」穹蒼那沒有多少起伏的聲線,在田芮聽來字字帶著尖刺,「妳母親處理那些東西的時候,妳沒有覺得可惜而留下一些嗎?或者,妳還記不記得那些禮物的細節?」
田芮最終還是忍不住,情緒跟山洪一樣宣洩爆發。她高聲打斷了穹蒼的話,反問道:「那妳呢?妳就沒有一點同理心嗎?」
穹蒼止住話頭。田芮崩潰地繼續道:「我不想要再查這件事情了,讓它結束吧,算我求求你們了。我不想知道我媽有什麼過去,一點都不想!你們也不要再向我證明我的家人有多不堪,甚至還要我提供所謂的證據給你們。你們夠了沒?你們不覺得這荒謬嗎?」
賀決雲對欺負一個小女孩沒什麼興趣,但是他對穹蒼那句「天真」的評價,實在是太過認可。
正在周圍工作的幾個員警一齊停下工作,看著劍拔弩張的兩人。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卻不知道該怎麼打圓場。
穹蒼好笑地說:「同理心?」
田芮倏地站了起來,激動道:「這有什麼好笑的?妳知道疼愛自己的雙親相繼離開自己的感覺嗎?我已經很累了。我希望他們至少在我心中是完美的,這樣也不行嗎!」
「我確實不知道。」穹蒼冷淡地說,「在我學會分析情感的時候,他們早就不見了。」
田芮的胸膛劇烈起伏,發出兩聲乾笑:「妳沒有體會過,妳比我好。起碼妳不用那麼難過。」
「我不知道妳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穹蒼穿過木櫃,與田芮面對面地站著。她臉上的表情陰沉,視線直勾勾地落在田芮身上,彷彿要將她掩埋。
「是,我沒有體驗過什麼『疼愛自己的雙親』,可是妳又怎麼知道我不曾擁有過的痛苦?妳想逃避,妳可以後悔,妳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讓身邊那麼多人來安慰妳,等著他們給妳結果。妳以為人人都可以像妳一樣,不用清醒地面對這個世界,照舊可以生活得很好嗎?小妹妹,如果妳現在才十二歲,今天我就縱容妳,可是妳已經二十歲了,妳已經過了這種可以無畏天真的年紀。是不是應該清醒一點?」
穹蒼指向旁邊的警員,道:「妳以為這些沒有同理心的人加班在這裡工作,熬著夜,做著惡夢,領著微薄的薪水,是為了找妳麻煩?是為了探究妳爸媽之間的那點倫理關係?妳知不知道什麼叫職責?妳那寶貴的、沒有被現實消磨過的同理心,能夠感化這世間所有的罪惡,維持住社會的秩序嗎?那妳怎麼不用妳的同理心去拯救范淮呢?妳現在決定放棄妳的同盟了嗎?」
田芮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沫,抱著頭蹲到地上,捂住自己的耳朵。
穹蒼抬起下巴,半闔的眼幽深地望著她,腳步沉緩,卻又不容抗拒地朝她走近。
「我告訴妳,我像妳這麼大的時候,我正因為學生殺了人,而被帶到警局接受一遍遍的盤問。妳的同理心對我來說沒有用,我沒有辦法心安理得地當作事不關己,看著越來越多的人死亡,然後讓兇手走到我面前,指著我的鼻子告訴我,看!他們就是因為妳才死的!這是什麼同理心?這叫自私。」
田芮單薄的脊背一陣顫動。
穹蒼黑色的鞋尖離她只有不到二十公分的距離。冰冷堅硬的字一個個砸了下來。
「有,還是沒有?回答我。」
田芮呼吸紊亂,死死咬著嘴唇,內心的倔強與各種情緒不停地碰撞抗爭,始終不敢抬頭看穹蒼。
「所有的東西都燒掉了,她說不想睹物思人。」她緊閉雙眼啜泣著,聲音含糊,「我偷偷留了一張,被我夾在國小的國文課本裡……」
賀決雲最先反應過來,第一時間衝向雜物間,從堆疊在牆壁處的幾個箱子裡翻出了田芮的課本。
何川舟跟過來,陪他一起查找。
很快,一張卡紙從書頁中落下。
「是這個!」
那是一張粉紅色的卡紙,上面用黑色的墨水寫了一首短詩,沒有落款。角落被田芮畫了幾筆,加上了幾個愛心,帶著她的小心思。
這首現代詩的內容溫柔又委婉,並不是什麼直接的愛情詩。如果不是田芮意外說溜嘴,哪怕他們親眼看見,也不會把它和別的事情聯繫起來。
何川舟為了查這個案件,研究過所有的證據,當然也看過田兆華的字跡。粗略判斷,這張卡紙應該不是同一個人寫的,因為筆鋒差別很大。
「是鋼筆。」何川舟的語氣雖然平靜,可壓抑不住的唇角還是暴露了她的興奮,「現在會用鋼筆寫字的人不多,這個人有明顯訓練過的痕跡。說不定有相關專業的人能認得出來。」
數個月來密不通風的壓力,一直籠罩在眾人身上,此時終於窺見了一絲天光,霎時有種如釋重負的快感。幾位沉不住氣的警員差點叫出聲。
何川舟朝穹蒼點了點頭,小心地把卡片放入證物袋,交給一旁的偵查人員。
穹蒼蹲下身,在田芮的背上輕輕拍了一下,誇道:「幹得漂亮。」
穹蒼誇獎人的本領,就跟她的名字一樣,偶爾天晴,偶爾雷雨,讓人無法琢磨。
賀決雲以為「幹得漂亮」這四個字已經在網友的廣泛運用中,被賦予某種微妙的涵義,不適合用來作為安慰的詞語。
他攬住穹蒼,把她從田芮身邊帶離,以免她再刺激到這個神經脆弱的女生。
現場已經搜查完畢,按理何川舟可以帶隊收工,但目前這種情況,她不敢放田芮一個人在家。
她手下沒幾個女性警員,大部分都是粗魯的漢子,而田芮又是個女生,不太合適。三更半夜的,她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今晚大概得親自留下。
何川舟朝賀決雲使了個眼神,讓他們兩個先回去休息。賀決雲看天色不早,拉著穹蒼準備離開,最後說了一句:「有需要的話及時聯絡。」
何川舟走過去,在門口的位置低聲道:「你找個可靠的心理諮商師,我明天一早過來,」
賀決雲應允:「好,我請人明早七點聯絡她,過來幫妳接班。」
他說著,瞧了還沒冷靜下來的田芮一眼,何川舟注意到他的視線,笑道:「花朵還是需要呵護的,晚安。」
何川舟將門闔上,抬手用力抹了把臉,而後吐出一口濁氣。
她睜開眼睛,看著滿屋還在等待指令的人,揮了揮手,讓他們將現場收拾一下,並帶著田芮去她自己的房間。
何川舟覺得到明早七點,是一段很漫長的時間,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飛奔回警局裡展開工作,且認為自己還能再連續轉個四十八個小時。每次案情有重大突破,她都會獲得這種宛如脫胎換骨的激勵。
然而她的下屬不那麼認為。
興奮和高壓過後,是強烈的腹部空虛。
何川舟從屋裡出來的時候,幾位警員正排排坐在一起,臉上寫滿了可憐與疲憊,小心地徵詢道:「何隊長,我們可以先吃碗泡麵嗎?」
何川舟看見這一幕,失笑道:「吃吧。吃完記得讓味道散掉。」
「耶!」
幾人小小地歡呼了一下,搬出自帶的泡麵和香腸,開始吃這頓遲來的宵夜。
一位年輕警員將一盒泡好的杯麵擺到她面前,殷勤道:「何隊長,您的。」
何川舟掀開蓋子攪了下麵條,隨口道:「吃完麵,回去把報告寫了。」
眾人表情僵住,一臉見鬼地哀號道:「不會吧!」
何川舟不悅道:「怎麼了?比對過證據了嗎?找到嫌犯了嗎?連目標都還沒確認,你們就開始鬆懈了?」
眾人扭扭捏捏地申訴道:「主要是現在都快一點了……大家都很累。」
何川舟這才後知後覺地拿出手機瞄了一眼,發現這時間的確不太合適。做他們刑偵這行的確實不好,一有事情,連命都不值錢了,尤其是基層人員。何川舟放緩語氣,批准道:「吃完先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準時報到。熬過這兩天就讓你們放假。」
人類的快樂是如此得簡單。一群年輕人頓時喜上眉梢,窸窸窣窣地吃完泡麵,麻溜地把現場收拾好,帶著搜集好的證據回去。
何川舟叮囑道:「開車都給我小心一點。」
「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