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過期綠茶也芬芳
問道會沒有太多繁文縟節,只要在規定時間內進入幻境,就算是入了大比。
礙於裴渡如今有些尷尬的身分,為避免讓他覺得難堪,謝鏡辭特地掐著最後的時間來到幻境大門。
大多數人已經入了問道會,少數幾個零零星星候在門邊,甫一見到她和裴渡,不約而同露出驚訝的神色。
這兩位,一個昏睡整整一年突然醒來,另一個被逐出家門,聽說還心懷不軌與邪魔勾結,除了一個「慘」字外,還有另一個共同點。
謝鏡辭神識受損,裴渡則是筋脈盡斷、修為盡失,不管哪一個,實力都大不如從前。
現實版本的天之驕子隕落,想要看熱鬧的人不在少數。
謝鏡辭沒多加在意,徑直入了大門。
進入幻境後的第一的感覺:冷,黑,又冷又黑。
第二感覺:難道這是《冰原歷險記:修真版》?
與刺骨寒意一同出現的,還有一段浮現在她腦海裡的文字。
『☆歡迎來到問道會。本次大比規則:收集幻境內妖魔的恐懼值,方法不限,數值最高者取勝。其他:無。☆』
翻開另一頁,是一行醒目大字:『☆您當前已收集恐懼值:0。☆』
……恐懼值?
想讓妖魔產生恐懼,最好的方式,應該是獵殺它們。
至於規則裡所說的「方法不限」……是否可以理解為,虐待、綁架和其他種種更加過分的手段,都是被允許的?
不愧是傳說中的問道會,果真自由。
也不知道其他人會弄出哪些花樣。
等看完規則,謝鏡辭眼前的景象倏然亮堂起來。
她看見雪。
大雪肆無忌憚,覆蓋著高聳連綿的山坡。每個修士都會被隨機投放到地圖裡各個角落,她如今所在的地方,應該是雪山高處。
即便有靈力護體,由於修為受損,謝鏡辭還是難免被凍得哆嗦。
放眼望去盡是雪白,朔風勾連出銀河般傾瀉而下的雪霧,在漫山遍野的白色裡,覆蓋著龍吟般的風聲——颶風勢如破竹,有如海上巨浪,險些將她掀翻在地,謝鏡辭尚未看清更多景象,就被身後一股力道迅速往後拉。
等那股力道消失,將她籠罩的狂風也小了許多。
她被人拽進一處山洞。
洞穴最多僅能容納三人,洞口則是一條細長直縫,斜斜向右傾倒,正巧能避開寒風。
至於拉她進來的人——
謝鏡辭恍然回頭,見到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
謝鏡辭難掩詫異:「裴渡?」
沒救了完蛋了。
人設飆演技的對象是他,幻境都滿地圖隨機投放了,她見到的第一個人居然還是他,這究竟是什麼樣的孽緣,簡直恐怖。
「謝小姐。」少年的目光落在她被凍得發紅的臉頰與耳朵上,略微皺了眉:「此地疾風正盛,不如等風靜下,再出洞探尋一二。」
他頓了頓,終是沒忍住:「妳受凍了?」
謝鏡辭自然是死要面子,矢口否認:「沒有。」
狂風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停,她等得無聊,乾脆找了處角落坐下來,仰頭問他:「這次的規則,你怎麼看?」
裴渡應得很快:「問道會想讓我們屠殺更多妖魔……甚至是折磨。」
在瀕臨死亡之時,所釋放的恐懼無疑最巨大。
但死亡畢竟只是短短一瞬間的事情,一旦妖邪沒了性命,就再無利用價值,與之比起來,「折磨」截然不同。
持續性的漫長傷害,對於未知命運的迷茫,往往能成為恐懼的一大來源。
裴渡見她托腮思考,猶豫片刻,走到謝鏡辭身邊,隔著小小的空隙,小心翼翼坐下來。
無論大屠殺還是惡意折磨,都是大家能想到的點子,更何況太過簡單粗暴,她並不喜歡。
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別的手段呢?
『☆不這樣做,難道妳還打算用綠茶之力征服它們嗎?☆』她正想得入神,猝不及防聽見耳邊傳來的聲音:『☆恭喜宿主觸發新場景,當務之急,還是來看看人設吧!☆』
謝鏡辭真的很擔心,有朝一日她在越級打怪的時候,系統會讓她向終極大Boss撒嬌嚶嚶嚶。
……那也好過對著裴渡撒嬌嚶嚶嚶。
玄武境中的景象能向外界投放,為保護隱私,修士們可以自行選擇遮蔽。在講出那段臺詞之前,她搶先切斷了洞穴與外界的感應。
裴渡一直沒說話。
在謝小姐開口之前,他始終安安靜靜,不去打擾她思考,直到謝鏡辭身形一動,突然脆生生道:「好冷。」
她說著往手上哈了口熱氣,雪白氣團好似淌開的水流,緩緩落在柔荑上:「手也被凍僵了……這種氣候真討厭,你說是不是?」
裴渡看見她轉過腦袋,雙眼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瞧。
至於那雙凍得通紅的手,則被謝鏡辭滿臉無辜地舉到他眼前,手指微微一蜷:「你看,指尖全是紅的……你的手是不是暖和許多?好羡慕啊。」
她的動作如同某種隱晦的暗示,亦如一根縛在他身上的繩索,只需輕輕一拉,就能讓他無法抗拒地隨之向前。
裴渡的心臟被懸在半空,隱隱發緊。
而他也的確照做了。
洞穴之中狹小擁擠,因為兩人間的距離格外貼近,所以當他伸出手,輕而易舉便觸到謝鏡辭的掌心。
「謝小姐。」他的觸碰很輕,只堪堪把指尖覆蓋在她手心,末了遲疑出聲:「再繼續……可以嗎?」
謝鏡辭沒有回答。
人設不允許她拒絕,即便她在心裡瘋狂呐喊了一萬遍:「裴渡你個白癡!怎麼這麼快就上鉤!」
白癡裴渡:「失禮了。」
他們的體溫都是冰涼的,當少年生著薄繭的拇指劃過她的掌心,謝鏡辭很沒出息地抖了一下。
太癢了。
雖然修真界不怎麼講男女之防,但摸女孩子的手這種事情——
她不知怎麼,心中倏地掠過一個念頭:如果和裴渡在山洞裡的是另一個女人,難道他也會這麼毫不猶豫地摸上來?
不對。
他願意摸什麼人的手,和她壓根沒有半毛錢關係,她幹嘛非要在這兒胡思亂想,浪費時間和心情。
正值走神的空隙,她的整隻右手已被裴渡輕輕包進掌心。
不得不承認,因為修為更高的緣故,他手上的涼意比謝鏡辭少上許多,加之男性的手掌寬大,牢牢覆上時,溫暖綿軟得不可思議。
出乎意料的格外舒服。
謝鏡辭忍住了把整隻手往裡面拱的衝動,那樣只會讓她聯想到毫不矜持的小豬撲食。
「這樣……會不會好些?」裴渡的聲音有些僵。
他居然如此光明正大地握住了謝小姐的手。
胸口像是盛放著一個重重敲擊著的鼓,他竭力平復情緒,才能不在面上顯露出明顯的緊張與喜色。
姑娘家的手軟得像水,冰冰涼涼,彷彿只要輕輕一捏,就會軟綿綿地凹陷下去。
他不敢逾矩,只有拇指用力,將之包得更緊。
皮膚與皮膚如此緊密無間的感覺很奇怪,謝鏡辭感受到他手上的力道,不自在地低下頭。
一定是因為裴渡的手掌太熱,所以她才會覺得心口燥熱到發慌。
這樣的氣氛已經足夠尷尬了。
偏偏她腦海中再度傳來叮咚一響,然後是系統幸災樂禍的聲音:『☆第一階段完成,恭喜解鎖第二階段!☆』
謝鏡辭頭皮發麻,差點站起身來:「什麼第一階段第二階段?我警告你別亂來,系統混——爸爸!」
『☆這是沒辦法的事,我也做不了主啊。☆』系統語氣無辜:『☆妳也算是老綠茶了,應該不會不知道,綠茶撩人,哪有說一句話就止住的?如果裴渡打從一開始就選擇拒絕,第二階段就不會被觸發;但是吧,既然兩位已經這樣——咳,妳懂的,自求多福。☆』
不!她不想懂!
而且那個「自求多福」……你乾脆說「加油活下來」好了!
謝鏡辭有點崩潰。
當她看見系統給出的臺詞動作,「有點崩潰」便成了「史詩級別的天崩地裂」。
裴渡察覺到謝小姐神色不對,心中一慌。
謝小姐一向不喜男子的觸碰,往往與身旁所有男修保持著距離。
他如此唐突地握住她的手,倘若惹來厭煩——
不等這個念頭落地,謝鏡辭被握著的那隻手便倏然一動。
然而她並未掙脫,而是手臂稍稍用力,把右手往眼前縮。
裴渡手掌與之相接,也就直勾勾來到距離她近在咫尺的半空。
他感受到謝鏡辭直白的視線,徘徊在手背與手指之間。
「我還是頭一回,被男子像這樣握住手。」
她說罷揚唇笑笑,嗓音裡裹挾了冰雪的涼氣,被緩慢溫和地念出來,順著耳朵沁入心底。
謝小姐是……第一次。
裴渡將唇角抿直,聽她繼續道:「原來男子的手是這副模樣,我從未認真看過。」
話音出口時,她悠悠抬起空出的左手。
食指冰涼,劃過他手背。
裴渡脊背陡然僵住。
「是因為骨架大的原因吧?」她的食指極輕,所過之處皆是癢癢的麻,有時好似蜻蜓點水,有時卻又兀地用力,去按薄薄一層皮肉之下的骨頭:「裴公子的皮膚,好像同我的差不太多。」
謝鏡辭說著笑了聲:「我還以為男子盡是粗糙之感,沒想到裴公子摸起來……還挺讓人舒服的。」
謝鏡辭:靠。
靠!這是什麼魔鬼臺詞,綠茶過期了吧,一定是過期綠茶對吧!什麼叫「還挺讓人舒服」,有必要嗎,不能稍微矜持一點嗎!
第一階段引誘裴渡握住她的手的時候,謝鏡辭很認真地思考過。
先不說他很可能會拒絕或聽不懂含義,呆坐在原地宛如一二三木頭人,就算裴渡當真有所回應,摸個手而已,她是個成年人了,摸摸手難道還能原地升天?
對不起,請上天原諒她這個狹隘愚蠢的人類。
謝鏡辭是真沒想到,單純摸個手,都能摸出這麼刺激的感覺,看上去淺嘗輒止,實則暗流湧動,攪得她心煩意亂。
偏生她手裡的動作還要繼續。
食指向下,觸碰到一塊凸起的繭。
「這是練劍練出來的?」謝鏡辭微垂眼睫,指尖順時針一旋:「你沒有用藥膏嗎?」
修真界裡多的是靈丹妙藥,想消除劍繭並不難。
像她就一直悉心護養,因而手上柔如凝脂,見不到絲毫老繭與傷疤。
裴渡只低低「嗯」了聲。
謝小姐的觸碰於他而言,無疑是撓心抓肺的折磨。
身體之間的接觸曖昧至極,可她卻是一副好奇模樣,顯然並未多想其他。於是他只能一言不發地忍,任由整具身體緊緊繃直,耳朵自顧自發燙。
「我曾聽過一句話。」謝鏡辭道:「想第一眼看穿某個人,最好的兩個辦法,就是觀察他的手和——你知道另一處在哪裡嗎?」
他的腦袋裡早就一片空白,哪裡知曉答案。
察覺到裴渡的怔愣,紅衣少女噗嗤一笑,左手從他手背挪開。
輕輕戳在他的側臉上。
裴渡連掩飾都做不到,如同炸毛的貓,瞳孔皺縮。
「是臉哦。」
落在側臉上的手指並未鬆開,而是帶著幾分新奇意味地緩緩下移。
「臉上許多細節都能反映人的特性,比如皺紋啦,傷疤啦,皮膚啦,膚色啦——」
謝鏡辭頓了一下。
她的笑聲很輕,音量綿軟柔和,在洞穴外的寒風呼嘯中響起,讓裴渡不由屏住呼吸:「裴公子的膚色……之前有這麼紅嗎?」
因為這一句話,他周身的火瞬間炸開。
謝鏡辭:「……」
謝鏡辭:救命,救命!他的臉能不紅嗎!她簡直就是個無恥無賴作惡多端的女流氓,被裴渡一劍了結都死有餘辜的那種!
她開始慶幸,還好之前掐斷了這個地方和外面的聯繫。
如果被修真界成千上萬的人看到這幅場面,謝鏡辭一定會羞憤至死。
「話說回來……臉上的皮膚也很軟,真讓人意想不到。」
裴渡身量較她高出許多,因而謝鏡辭只能仰著腦袋,現出一雙亮瑩瑩的、滿含了笑意的眼睛。
指尖帶著串串電流,重重啃噬他的神經。
裴渡聽見謝小姐說:「真奇怪,究竟是世上所有男人皆乃如此,還是裴公子與他們不同,摸起來才會是這樣的感覺呢?」
她的目光毫無遮掩,讓裴渡無處可藏。
他既貪戀這一刻的溫存,卻又擔心自己無法克制,對她做出不合禮法的舉動,沉默半晌,終是啞聲道:「謝小姐,我——」
「啊,抱歉!」謝鏡辭似乎意識過來什麼,匆忙睜圓雙眼,把手從他臉上挪開,露出十足愧疚的神色:「對不起,我、我一時興起,沒顧及男女之防……裴公子,我是不是讓你不高興了?」
這果然只是她的無心之舉,裴渡在心底自嘲一笑。
像謝小姐那樣遠在天邊的人,怎麼可能會放下身段來刻意撩撥他。
……不過這樣也好。
只有這樣,他才能得到一些與她接觸的機會。
這杯過了期的地溝油綠茶,最終還是被謝鏡辭硬著頭皮喝了進去。
當裴渡表現出拒絕之意的刹那,這場戲也就宣告劇終,終於能讓她好好鬆一口氣。
一切的前提是,系統沒有再度發出那該死的叮咚響。
事實證明,謝鏡辭的運氣,是真的不怎麼好。
她剛結束完一場堪比長征的艱苦戰役,還沒來得及「好好鬆一口氣」,就聽見那道無比熟悉的聲音。
『☆時空位面發生動亂,警告!人物設定崩塌,正在為宿主隨機匹配全新設定……警告!☆』
謝鏡辭覺得,自己當時的臉色一定很糟糕。
否則裴渡也不會突然問她:「謝小姐,妳身體不舒服嗎?」
她能怎麼做,還不是用一臉奔喪般的神情搖搖頭。
片刻後,謝鏡辭看見腦海中漸漸浮起的兩個大字。
『☆暴君。☆』後面還跟著一大段不明所以奇奇怪怪的簡介:『☆她,是果敢狠戾、驍勇善戰的王;他,是溫潤如玉、滿腹詩書的世家公子。一場邂逅,打亂了誰的馬蹄噠噠,又造就了誰的強取豪奪?「治不好他,我要所有太醫給他陪葬」,是她的霸道宣言;「求我我就給你」,是她堅守終生的倔強。情不敢至深,恐大夢一場。我得到的愛與恨,如何才能分明;你給予的痛與殤,怎樣才能忘卻?☆』
真的好有病啊。
謝鏡辭想死。
全新人設的到來,總是伴隨著意想不到的驚喜。她面無表情地把視線往下移,見到悄然浮現的一句臺詞。
很好,果然很符合當下的語境。
「謝小姐。」裴渡的聲音低低傳來,她聞聲抬頭,撞見他黑黝黝的眸:「妳的左手,需不需要也捂一下?」
哇,這個人果然得寸進尺。
謝鏡辭冷哼一聲,朝他伸出爪子:「謝了。」
他似是笑了下,將她兩隻手一併包起來。
「關於之前那些,你不要想多,更不要自作多情。」謝鏡辭一邊說,一邊瞄向腦子裡浮起的人設臺詞,強忍住拔刀捅在自己胸口的衝動:「你充其量就是我的暖、暖床工具而已,知道嗎?」
這又是什麼鬼啊!
謝鏡辭腳趾瘋狂抓地,心裡的小人面目猙獰,拼命撞牆。
她只希望裴渡這回出了玄武境,千萬不要對外大肆宣揚,說謝小姐是個不太對勁的神經病。
籠罩在裴渡身邊的氣息果然滯住。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有些慌張地試圖補救:「準確來說,也不是暖床工具,應該是那個,暖暖——」
最後一個「包」字被堵在喉嚨裡。
捂在她手背上的、屬於裴渡的雙手,突然鬆開了。
隨之而來的,是一道從身後襲來的風。
當身體被輕輕一拉,不受控制往前倒的時候,謝鏡辭腦袋裡閃過許多念頭。
他要幹嘛。
她在往前摔。
等等……裴渡的身體怎麼會距離她越來越近。
最後終於遲遲做出結論:她被裴渡抱進懷裡。
富家公子們往往會攜帶著名貴香料,裴渡身上的氣味卻清新如雨後樹林,一束陽光從樹葉縫隙間灑進來,攜著令人心曠神怡的熱度。
是非常溫暖的感覺,彷彿渾身上下包裹著熱騰騰的氣,將寒冷一掃而空。
謝鏡辭的臉被迫埋在他胸口,能清晰感受到少年劇烈的心跳。
然後裴渡伸手,手掌小心翼翼覆在她脊背上。
她感到莫名的麻,卻不敢動彈。
「暖床不只暖手的,謝小姐。」裴渡的嗓音從她頭頂響起,聽不出情緒,說話時連帶著胸腔輕微顫動:「……此地沒有床鋪,只能委屈小姐,以工具取暖了。」
聽聽這是什麼豬話。
如果不是腦袋被按在他懷裡,謝鏡辭真想狠狠瞪他。
這是高嶺之花一樣的裴小少爺會說出來的話嗎?他不是應該義正辭嚴地拒絕,再如柳下惠似的來上一句「謝小姐,男女授受不親」嗎?
謝鏡辭清清楚楚記得,有不少貴女曾向她抱怨過,這簡直是個油鹽不進的大木頭,無論如何都撩不動,她們費盡心思,得來的不過一聲「自重」。
那他現在是怎麼回事?為了報復她之前那段過期綠茶小把戲,用這種方式來讓她害羞?
不愧是她勢均力敵的死對頭,只可惜他不會如願。
雖然她的確臉紅心跳渾身發熱,但這些都屬於正常生理現象,人體生理現象,能叫害羞嗎。
謝鏡辭單方面權威宣布,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