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瘟疫
扶冬清楚地記得,徐述白離開那日是七月初七。
昭化十三年七月初七,離洗襟臺建成還有兩日。
扶冬沒有等回徐述白,等來的卻是一個驚天噩耗。
洗襟臺塌了,許多登臺的士子,建造洗襟臺的工匠,還有平頭百姓死在了洗襟臺下。
彷彿剎那間天就變了,陵川崇陽縣一帶哀鴻遍野,朝廷震動,昭化帝帶著朝臣親自趕來柏楊山,下令徹查坍塌原因。
第一個被查出來的就是木料問題,工部郎中何忠良與州尹魏升以次充好的消息震驚四野,人還在柏楊山下就被昭化帝下令斬了首,販售給他們次等鐵梨木的徐途畏罪自盡,一家二十七口,一個活口都沒留。
飄香莊也亂了。
莊上的嬤嬤草木皆兵——在洗襟臺出事前,何忠良、徐途一干人等可是莊上的常客——她們唯恐大禍殃及己身,一個接著一個把莊中妓子賣了出去,連夜出逃。
好在何忠良這些人尋歡作樂的地方不止飄香莊一處,洗襟臺之禍千頭萬緒,官府查不到這些下九流的妓子身上,於是扶冬就在這一片兵荒馬亂中離開飄香莊,到了大戶人家的宅院。
她最終沒能如徐述白期望的那般留存自身潔淨,而是回歸了輾轉承歡,風塵打滾的宿命。她在那些宅院裡被百般嬌寵,又被漸漸厭棄,最後如同物件兒一般,待價而沽,轉手下家。
只是偶爾在月光都照不透的深夜,她還會想起當初徐述白對她說的話。
那個青澀又年輕的書生,最開始說話的時候,總是漲紅了臉:「不是這樣的,有的買賣可以做,有的買賣不能做。」
什麼買賣不能做呢?經過這幾年,扶冬多多少少想明白了。
那幾瞬的璀璨浮華如果是靠出賣自己獲得的,最後不過水中月罷了。
人之所以是一個人,正因為她不是一個可以待價而沽的物件。
想明白這一點後,扶冬就存了一個念頭,她要為自己贖身,然後去洗襟臺下,為徐述白收屍。
她不知道他明明說要上京最後為何死在了洗襟臺下——在樓臺坍塌的半年後,她在喪生的士子名錄中找到了他的名。
扶冬去柏楊山為徐述白收屍時,已經是嘉寧二年的春天了,說是收屍,實則在一場防止瘟疫的大火過後,留下的只有逝者的遺物。
扶冬看到徐述白的遺物,一下子就愣住了。
這是一個秀才牌符,上頭刻著他的名,他的籍貫,他的秀才功名。
與當初徐述白送給她的那個一模一樣。
扶冬很快反應過來,官府的交給她的牌符是假的,真正的牌符在她這裡。
回想起彼時徐述白離開陵川前的種種,扶冬剎那間覺得背脊發寒——
「這個洗襟臺,不登也罷!」
「我上京為的就是洗襟臺!是要敲登聞鼓告御狀的!」
「這個案子牽涉重大,刻不容緩。」
「知道得太多,一個不慎只怕招來殺身之禍,妳只當是什麼都沒聽說,待事態平息前,別告訴任何人妳認識我。」
徐述白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他既說了不願登臺,必然不會反悔。
也就是說,徐述白消失在了上京的路上,而他死在洗襟臺下的消息,是有心人刻意偽造出來的假象。
扶冬道:「我得了真假牌符,知道事情不簡單,誰也沒透露,一個人回了住處。回過頭來想,或許這事從頭就透露著古怪。徐途這個人旁人不知道,我卻清楚得很,他素來貪名逐利,貪生怕死,當時洗襟臺塌,他不逃也就罷了,怎麼會畏罪自盡呢?就算自盡,為何要拖上一家二十七口全部陪葬呢?而最重要的一點,卻是我一直忽略的。」
「什麼?」青唯問。
「做官。」江辭舟說道。
「是,做官。」扶冬頷首:「江公子是貴胄子弟,熟悉朝廷中的那一套,想必一眼就能看出這其中蹊蹺。而我彼時不過飄香莊的一名妓子,聽那些恩客說先生不久後要去京裡做官,並沒有放在心上。
「後來仔細求教打聽,在京中做官,如果不是世家出生能得蔭補,必然要舉子以上出身,先生彼時不過一名秀才,便是登了洗襟臺,有何忠良、魏升這樣的人物保舉,不過是仕途會順當許多,如何這麼快就有京官做?」
「還是說,朝中有更厲害的人物,能越過種種規矩儀制,將一名秀才提拔上來,任由他先做官,再慢慢考學?」
扶冬查明白這一點,便找到當初莊上的嬤嬤,跟她打聽。
嬤嬤離了莊子,過得很不好,短短幾年重疾纏身,已到了就木之際,或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吧,她說:「妳問那個書生啊。那個書生,是個好孩子。嬤嬤活了這些歲數,見的好人太少,他算一個。不過我勸妳,莫要找他了,他不可能活著,徐途得罪的人物,那可厲害著哩。」
「是誰?」扶冬問。
嬤嬤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有回聽他們提起,像是那個何什麼……哦,何忠良,他的遠親。叫老何大人還是小何大人來著?說他厲害得很,能給書生官做。」
宮中何姓的大臣不少,但是被稱作老何大人與小何大人的只有兩位——
當朝中書令何拾青,與工部郎中何鴻雲。
青唯道:「如果嬤嬤說的是真的,徐途通過次等鐵梨木的買賣,真正搭上的人是何拾青與何鴻雲,那麼一切就說得通了。
「利用木料差價,貪墨銀錢的是二何。何忠良、魏升只是為二何與徐途牽線的橋梁。二何允諾徐途,事成之後,讓徐述白上京做官,沒想到洗襟臺塌,木料的內幕暴露,二何唯恐被大禍殃及,於是滅口殺害徐途一家,讓魏升、何忠良做了頂罪羔羊。
「還有徐述白,他本來要登洗襟臺,後來忽然反悔,或許正是因為從徐途口中得知二何替換木料的內情,想要上京告御狀。但這事被二何洞悉,派人找到徐述白,加害於他,做成人已死在洗襟臺下的假象。」
扶冬道:「姑娘說的是,我也是這麼懷疑的。」
「我流落半生,被人視作足下塵,風中絮,只有先生一人以真意待我,且不論情之一字,當初先生教我詩書,便是希望我能立身磊落,而今我孑然一人,無親無故,既知道先生為那高門權貴所害,此事斷不可以就這麼揭過去。」
「我沒有先生那般志向高潔,想要以一己之力揭發何家父子的大罪,但我至少要知道先生人在哪裡,是否被害。」
扶冬跟著一戶酒商學來釀酒的手藝,冒用一個寡婦的身分來了京城。打聽到京中貴胄子弟常去東來順擺席吃酒,她盤下折枝居,開了酒舍,借著去東來順送酒,刻意接近何鴻雲。
何鴻雲有個私人莊子,五年前扶夏病重,莊上已許久沒來過可人的美人兒了。扶冬貌美,加之這二十年魅惑人的功夫不是白學的,他有所需,她有所求,兩人一拍即合,她於是一夜之間從折枝居消失無蹤,更名為扶冬,搖身一變,成了祝寧莊上新到的花魁。
扶冬說到這裡,已是淚水漣漣,「該說的,奴家知無不言,已經全說了,姑娘手裡既有這支雙飛燕玉簪,想必定是有了先生的下落,還望……」她抿抿唇,竟是伏身與青唯行了個大禮,「還望姑娘無論如何都告訴我……」
青唯連忙將扶冬扶起。
她將薛長興留給她的玉簪與扶冬的斷簪一併拿出,實話說道:「對不住,這支玉簪是一個前輩留給我的,我並沒有徐先生的消息,在妳提起他之前,我甚至沒有聽說過這個人。不過妳放心,等我找到前輩,我一定第一時間跟他打聽徐先生的下落。」
扶冬聽了這話,並沒有失望,她抹乾淚,很淺地笑了一下,「有人找到這支玉簪,對我來說已經是很好的消息了。該說對不住的是奴家,那日在折枝居,奴家並不知道何鴻雲為何要對付姑娘。佯作刺殺姑娘,是為了獲取何鴻雲進一步的信任,望姑娘千萬見諒。」
青唯沒多在意,把兩支玉簪一併還給扶冬:「物歸原主,妳留著當個念想。」
扶冬看著玉簪,眼淚又落下來,她很快抬袖拭乾,低聲說了句:「多謝。」取出一支錦盒,將簪子收好。
江辭舟見她心緒平復,問道:「妳接近何鴻雲這些日子,可有查到什麼?」
扶冬仔細想了想,搖頭道:「沒有。有樁事說來古怪,我雖懷疑利用木料差價,真正貪墨銀錢的是何家父子,但是五年前,洗襟臺修建之初,無論是何拾青還是何鴻雲都不在陵川。何拾青在京中養病,何鴻雲接到聖命,去寧州治疫了。他治疫治得好,聽說因為這,事後來還升了官……」
五年前,去寧州治疫?
江辭舟眼下查扶夏,不正是為了五年前的瘟疫案?
青唯她正待細問,屋外忽然傳來腳步聲。
閣樓小院的巡衛每一炷香便會巡視一圈,半個時辰一過,還會到院舍內部檢視。
定是那些巡衛又到了!
扶冬警覺,掀了燈罩,立刻要掐斷燭火。
江辭舟攔住她:「別滅!」
適才還點著燈,眼下守衛剛到,燈就滅了,豈不是此地無銀?
可這屋子雖大,卻一覽無遺,他們活生生兩個人,究竟該怎麼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