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我的名字
朔京的冬天,一日比一日更冷。
夜裡下了雨,第二日清晨,地面便沾上了一層潮濕的冷意。到了十月初十那一日,禾晏早早起了床。
禾綏與禾雲生天不亮就走了,他們一個要上工,一個要上學,禾晏在他們出門後就起了身,點了一方蠟燭,悄悄梳洗完畢,躡手躡腳地出了門。
青梅睡得正熟,現在還不到起來做飯的時候,禾晏知道赤烏住在院子一間空房裡,上半夜守夜,下半夜休息。不過這人心思敏捷得很,怕被發現端倪,禾晏拿出了前生在前鋒營裡突襲潛伏的功夫,走完了從院子裡到院子外這段短短路程。
香香看了她一眼,似是對她的行為不解,禾晏摸摸馬頭。禾雲生很愛惜這匹馬,還特地配了一副馬鞍,不過到底是捨不得騎,馬鞍都是新的。只是今日她要出城,如今是真的窮得沒錢租用馬車了,只能先請香香幫忙捎她一程。
禾晏翻身上馬,就在朔京城這個冬日朦朧的晨光中,向著城外疾馳而去。
雞叫第三聲的時候,青梅打了個呵欠,起床去燒水。燒水爐放在院子外,水壺「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在寒冷的清晨生出一點暖意。她先是去廚房,將粥熬上,又去院子裡給馬廄裡的水槽加水。
禾雲生愛馬如命,從前餵馬都要親自餵,只是如今學業繁重,每日早出晚歸,實在不能時時照料,便將這個榮耀的任務交給青梅。青梅也不敢怠慢,權當香香是府裡第三位少爺,悉心照料著。
往日她走到馬廄時,香香聽到她的聲音,便會來回踱步,今日卻安靜的不同尋常。青梅有些擔心,莫不是病了?近日來天冷的很,人都容易受風寒,何況是馬。青梅走到馬廄前,提著風燈一看,霎時間愣住了,片刻後,她回過神,向著禾晏的屋子匆匆跑去,邊跑邊喊:「姑娘,姑娘不好了!香香……香香被偷……」
門被推開,青梅的聲音戛然而止,屋子裡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她心中慌亂,四處找了一圈,沒有看到禾晏的影子,怔了片刻,大哭起來。
「哐」的一聲,又是門被打開,一個男子的聲音出現在院子裡:「出什麼事了?」
赤烏揉著額心,不得不說,禾家實在是太窮了。院子裡除了三間屋子,竟沒有別的客房。禾綏是個實誠人,要將自己的屋子騰給赤烏住,禾雲生也勉強同意與赤烏同住一屋,被赤烏斷然拒絕了。他雖然素日裡不講究,卻沒有不要命到這個地步,去人家府上做侍衛保護主人家安危,保護到主人家正屋裡去了。最後想來想去,禾綏只能將院子最裡的一間堆放雜物的屋子騰了出來。
這屋子很小,去掉雜物後,只能放得下一張床。赤烏要走的話,還得斜著身子。雖然在肖家也是做侍衛,可待遇天差地別。禾家已經盡力給他提供最好的條件,但很多時候,赤烏都恨不得自掏腰包,讓禾家換一個大些的宅子。
他昨夜守了上半夜,下半夜回屋休息,此刻一醒來,就聽到這小婢子哭得肝腸寸斷,遂起來詢問一聲。
青梅轉過身,見到赤烏嚇了一跳,赤烏平日在院子裡不聲不響的,不跟他們一起吃飯,只是夜裡在雜物間睡覺,實在很沒有存在感。是以有時候青梅都險些忘記屋裡還有這個人。此刻赤烏出現,青梅彷彿抓到救命稻草,撲上來就道:「赤烏公子!姑娘和香香都不見了,被人抓走了!」
赤烏:「……」
他道:「我去看看。」
禾晏的寢屋花裡胡俏的,四處掛著香囊紅帳,赤烏被駭得不輕,若非不得不進,他才不想看這些東西,只是沒想到禾晏隨性自在的外表下,竟然如此愛嬌。回頭得將此事告訴白容微,白容微日後為肖玨布置新房的時候,才能如禾晏的意。
他只看了幾眼就走出房間,青梅跟了上來:「赤烏公子,怎麼樣?」
「她不是被抓走的,她是自己走的。」
「怎麼可能?」青梅不信,「姑娘怎麼會不聲不響的離開?就算要走,也會打招呼的。赤烏公子,」她狐疑的將赤烏上下打量一番,「你該不會怕是不好向肖都督交差,便將責任往我們家姑娘身上推吧。」
赤烏忍無可忍,「姑娘看清楚,妳們家小姐被抓走之前,還認真疊好了被褥。」被褥是涼州衛新兵的疊法,四四方方,如一個方形的豆腐塊,一看就是出自禾晏之手,「請問哪個刺客抓人之前,還要等她疊好被子再抓?」
青梅:「可是……」
「抓人就算了,連人帶馬一起抓的,在下從未見過。」
青梅不說話了。
又過了一會兒,她像是把剛剛對赤烏的指責和懷疑全部忘記了似的,又客客氣氣地問道:「那麼赤烏公子,您能不能想到,姑娘為何要不告而別?」
「恕在下不知。」
赤烏心中也是一肚子火氣,這院子裡只有青梅和他兩個人。看青梅這傻乎乎的樣子,禾晏哪裡用得著這樣大費周章的偷偷出府,毫無疑問,就是為了防止自己跟著她!
現在人不見了,回頭少爺問起來,他必然要倒楣。禾晏自己走得輕鬆,給他留了一地雞毛,早就知道去禾家這一趟不是個好差事,果不其然!
「現在怎麼辦?要報官嗎?」青梅六神無主,只能盯著眼前唯一還能說上話的人。
赤烏道:「不用,我出去找她吧。」禾晏既然偷偷出門,極有可能是辦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報官將事情弄大了反而不好。
才走了一步,袖子就被人扯住了,赤烏回頭一看,青梅抓著他,彷彿怕他下一刻也跟著不告而別似的,「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
「這院子裡只有我一個人了,連香香都不在了,」小婢子嘴巴一扁,似乎要哭,又強行忍住了,「赤烏公子,我跟你一起去找吧!」
赤烏:「……」
他無奈,「好吧。」
※
自己走後家裡如何天翻地覆,禾晏當然猜得到。只是她相信赤烏,能安撫住青梅那個哭包。
她也沒辦法,若非秦嬤嬤的相好——牛鐵匠每月只有初十才會下山去「昌茂鐵鋪」,她也不會想出這個法子。總不能讓赤烏跟著一道去,只能偷摸著出門,至於其他的,等找到秦嬤嬤,先將此事解決後再說吧。
香香自打來了禾家後,就好吃好喝的被禾雲生養著,偶爾不上學時,會牽著牠去附近的河邊跑跑路。小馬跑起來還是很快的,禾晏出城很順利,一路問行人,總算到了荒山山腳下的市集。
這裡不如城裡熱鬧,附近的村鎮只有這麼一個大的集市。每月初十,各路生意人都會在此擺攤。有賣草藥的,也有賣舊衣裳的、賣牛賣羊的,好不熱鬧,看得人眼花繚亂。
禾晏牽著馬走到一處賣酒的鋪面前,掌櫃的笑著招呼:「小哥可是要買酒?」
禾晏今日出門為了方便,便做男裝打扮,聞言只笑道:「我要去給我的馬打一雙馬蹄鐵,聽說附近有個鐵鋪叫『昌茂鐵鋪』,掌櫃的可知在什麼地方?」
那掌櫃的聞言,給禾晏指了一個方向,「你順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走到頭了,往右看,那就是昌茂鐵鋪。」
禾晏同這人道過謝,就牽著香香往那頭走,待這條路走到盡頭,往後一轉,果然見正對著自己的地方,有一處店鋪,上頭潦草的寫著「昌茂鐵鋪」四個字。
禾晏把馬拴在外頭,自己走了進去,裡頭只有個頭髮花白的老師傅,坐在鐵爐前,「叮叮噹噹」的敲著一口黑鐵缸。
「師傅。」禾晏喚了他一聲。
老師傅抬起頭看了禾晏一眼,問:「客官想打什麼?」
「抱歉,」禾晏道:「我不是來打鐵的,我是來同師傅打聽一個人,叫牛鐵匠,聽說他每日初十會來這裡,今日他來過了嗎?」
禾晏有些不確定,福旺只說牛鐵匠每日初十會來,但沒說什麼時候來。以牛鐵匠的謹慎,一定是做完生意就離開。她出城到這裡,眼下快正午,或許牛鐵匠已經到過此地,然後離開了。
老師傅聞言,停下手中的動作,站起身,拿起一邊浸了水的帕子,擦去手中汙跡才道:「老牛今日還沒有來。不過,他已經遲了,這還是他第一次遲到。」
禾晏:「遲了?」
「每月初十清晨,他會來這裡交貨。老牛的手藝很不錯,」老師傅有些感慨地道:「我本來讓他來我鋪子幫工,每月工錢比他自己做高得多,他不肯,就算了。按時間,今日清晨辰時,他該到此地,交給我上月請他做的十把鐵鐮,但現在已經快正午了,」老師傅看了看外面的日頭,「他還沒有來。」
「或許是路上有什麼事耽誤了。」禾晏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是一沉,只怕是許之恒已經先她一步找到秦嬤嬤的下落,故而現在都見不到牛鐵匠。
「老牛是個穩妥人,若無要緊事,不會遲到。」老師傅又問禾晏:「公子找他做什麼,我認識他起,他就是獨來獨往一個人。公子認識老牛?」
禾晏笑道:「不算認識,我找他,只是想問他打聽一些事而已。」
老師傅點了點頭,指了一下旁邊一個木板凳,「那公子就在這裡坐坐吧,等老牛到了再談。」
禾晏依言坐下,但沒想到,這一坐,就是一整日。
太陽漸漸落山了,天色有些發暗,老師傅完成了一天的活計,洗了手換好衣裳,站起身對禾晏道:「公子,看樣子,老牛今日是不會來了。」
「市集到這個時間就快結束了,我也要關門了。」他委婉的示意禾晏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禾晏的心沉得像是墜了塊石頭,勉強一笑,道了一聲「好」。到底又不放心,對老師傅鄭重道:「師傅,今日之事,還請你不要對旁人提起,牛鐵匠也是一樣,再過幾日,我會再來一趟。」
老師傅應過,禾晏才牽著馬離開。
集市上的人三三兩兩的散去了,只有熱鬧過後剩下的一片狼藉,有貧苦人家母子正彎腰在地上撿著剩菜瓜果,遠處的燈籠漸漸亮起,禾晏牽著馬慢慢走著,實在難以高興起來。
原本以為,福旺發現了線索,今日來此,會順著牛鐵匠找到秦嬤嬤的下落,沒想到一無所獲。
過去幾個月,鐵匠每月都按時去打鐵鋪交貨,可偏偏今日沒有來。從早等到晚不見蹤影,根本不可能是遲到。要麼是牛鐵匠帶著秦嬤嬤再次搬走,要麼,就是他已經沒辦法過來了。
禾晏目光微沉。
待回了家,家中早已一片混亂。禾綏還未回來,禾雲生正準備出門,一家子人吵吵嚷嚷的,禾晏牽著馬回去的時候,青梅正在門口,乍一看到禾晏,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才衝過來,一邊喊道:「姑娘回來了!」
禾晏還沒來得及開口,禾雲生就一馬當先擺出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道:「妳去了什麼地方?還帶走了香香!」
禾晏一時不知道他這是在關心香香還是自己,想了想,就道:「我就是今日閒來無事,這些日子不曾出門,於是便帶著香香出去走了走。」
「既要出去,為何不帶著人?」禾雲生看了在一邊默不作聲的赤烏一眼,「連招呼都不打一聲。」
「啊,」禾晏佯作吃驚,「我走的時候在桌上留過字了。你們沒有看到嗎?倘若沒看見,或許是外頭飛來的燕子叼走了。」
「隆冬寒天的,哪裡來的燕子。」禾雲生冷眼瞧著她瞎編,「妳到底幹什麼去了?」
「我就是出去逛了逛,沒做什麼。我瞧時間還早,赤烏還未醒,就不要吵醒他了,反正過會兒就回來。沒想到好久不曾出門,一出去便忘了時間。對不住,這一次是我貪玩,下一次絕對不會如此。」禾晏毫無誠意的道歉。
赤烏:「……」這是在說他睡得太死了嗎?
禾雲生氣怒:「禾晏!」
「我餓了,青梅做飯了嗎?」禾晏摸了摸肚子,這是真的,她今日在打鐵鋪守了一天,一步也不曾離開,就怕走的關頭錯過了牛鐵匠,連吃食都是在門口買了兩個饅頭解決了。
「做了做了。」青梅連忙去廚房端飯菜出來,「姑娘餓了就先吃東西,奴婢一直熱著粥,這會兒嘗著正好。」
「謝謝妳啦。」禾晏笑咪咪地答。
禾雲生對禾晏縱是氣怒也無可奈何,禾晏要做什麼,向來不是他能管得住的。一時間既生氣又無奈,只得跟著禾晏在桌前坐下,拿起筷子食不知味地吃著。
赤烏站在門邊,心中亦是疑惑,禾晏出去整整一日,這一日,他與青梅四處找人,都沒找著禾晏的下落。禾雲生險些就要去報官了,眼下禾晏看起來安然無恙,神情亦沒有太多破綻。
不過……她究竟去幹什麼了?
※
偏僻的院落裡,房間中一男一女相對坐著。這一男一女年紀都已經不小,男的皮膚黝黑,臉上皺紋橫生,手指也是髒兮兮的,生的壯碩有力,一看就是做力氣活的漢子。女的則是四十來歲,雖然穿著普通不起眼,但肌膚細嫩,尚有幾分徐娘半老的姿色,不像是吃過苦的模樣。
男子要好些,那女子則是面色格外驚惶,他們二人手腳都被繩索綁著,不能動彈,嘴巴倒是還能說話,但自打到了這裡,叫了許久,也沒有一個人來應答。
「老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女子開口,聲音慌亂。
這一男一女,正是禾晏要找的牛鐵匠和他的相好秦嬤嬤。
牛鐵匠搖了搖頭,這個漢子看起來木訥,一雙眼睛卻有些精明,四下看了看,就道:「或許是許家來人。」
一聽「許家」二字,秦嬤嬤渾身上下便止不住的發起抖來。
當初她跟著賀宛如一同進了許家,賀宛如得寵,連帶著她這個做奶媽的,也過了一段好日子。吃用都比過去在賀家好得多,可惜的是好景不長,自打賀宛如死後,她就過上了顛沛流離,東躲西藏的日子。
想到賀宛如的死,秦嬤嬤便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賀宛如是她一手奶大的孩子,雖然性情驕縱些,卻對她這個奶媽十分信任。秦嬤嬤當初不是沒提醒過賀宛如,有些事情是祕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倘若有人將祕密毫無遮掩的告訴妳,那不是對妳的信任,是因為,在對方眼中,妳已經是個死人了。
死人是最能保守祕密的。
她不是沒勸過賀宛如,要賀宛如收拾細軟跟著她一道逃走。可惜的是賀宛如並不相信她的話,於是賀宛如就死在了許府中。賀宛如死前,秦嬤嬤預料到自己的下場,於是寫了一封信給這個老相好,希望在自己死後,牛鐵匠能幫襯著照顧她的家人。
牛鐵匠雖是個做粗活的匠人,腦子卻活絡,又對秦嬤嬤存了幾分真情,便給秦嬤嬤出了個主意,只道她死了,秦嬤嬤的兒孫還是會有危險。不如逃走,許之恒或許會因為有所顧忌而不敢對秦嬤嬤的家人下手。
秦嬤嬤一聽,倒是覺得牛鐵匠所言不無道理,至於逃去哪裡,自然是牛鐵匠說了算。
這一年來,她與牛鐵匠藏在荒山中,的確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但在昨日夜裡,不知為何,山上的草屋突然闖進一群陌生人,輕輕鬆鬆的將他們制服帶走,等醒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這間屋子裡了。
「老牛,我們是不是要死了?」秦嬤嬤膽怯地開口,「他們找到我們,不會給我們活路……我的孫兒……還有你,是我連累了你們。」
牛鐵匠道:「阿秦,莫怕,我看他們未必想要我們的命。」
秦嬤嬤抬起頭:「你說什麼?」
如果能有一線生機,誰會輕易想死?秦嬤嬤也不願意死,聽聞牛鐵匠如此說,眼中立刻閃過一絲亮光。
「如果是許之恒,在找到我們的時候就動手了,根本不會留我們的性命到現在。」牛鐵匠安慰她,「至少現在我們還不會有危險。」
「那……那你的意思是,抓我們的人不是許大爺?」秦嬤嬤疑惑地開口,「那他抓我們究竟要做什麼?」
「這個我也不知道。」
秦嬤嬤沉默下來,有時候未知的恐懼才是最讓人可怕的。對方就這麼將他們二人扔在這裡,不聞不問,反而比一開始就亮出身分更讓人猜疑。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有人的聲音響了起來。秦嬤嬤精神一振,期望地看向緊閉的房門。
房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先進來的是兩個黑衣人,一男一女,神情看不出什麼端倪。後進來的是一個年輕男人,生的格外俊美,看衣著,應當不是尋常人家。
秦嬤嬤在許家伺候多年,這點眼色還是有的,一見到這三人,就知道最後那個俊美青年才是主子,當即就開口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倒是牛鐵匠一聲不吭,只是默默打量著來人。
俊美青年在屋子中間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兩個黑衣人立在他身側,他目光掠過二人,最後落在秦嬤嬤身上。
分明是平靜的神情,卻讓秦嬤嬤打了個寒顫。
「妳是許家賀宛如的奶娘?」那人開口問道。
秦嬤嬤心一沉,原先還抱著僥倖,如今這人一開口她就明白,對方就是衝著許家的祕密而來。她道:「的確……公子……」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對方打斷。青年淡淡開口:「賀宛如是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