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孤枝若雪
寒冬凜冽,凝水成冰,滿山皆素,凇林翠木。
今年好雲山下了一場大雪,而這個地方已經五十年未曾下雪了。左近的村夫議論紛紛,都道這若不是祥瑞,就是災兆。
這一場雪下得很大,樹木上凝滿了淞花,草木尚存的地面積存了半尺有餘的白雪,映襯著依然青翠的樹木,白雪蒼林,景致清奇動人。
「璧公子」齊星手握一卷書冊,在院裡踱步,門外一人躡手躡腳地走進,「齊哥,多少人了?」
齊星合起書冊,「六百八十五人了。」
探頭來看的人是「玉公子」鄭玥,自唐儷辭宣布那多一人多一百五十八兩銀子的消息之後,加入好雲山的人馬越來越多,其中多為江湖二三流角色,雖然並非高手,卻是人馬眾多,好雲山的氣勢也越來越鼎盛。偶爾會有人因為濫用金銀之事鬥毆,齊星每每問明關鍵,將挑釁之人逐下山去,數次之後,眾人不敢輕易動手。
孟輕雷曾對唐儷辭建言,說到以金銀待人未免流於物欲,金錢雖然引得不少人馬加入,卻也讓某些潔身自好的江湖前輩不願前來。唐儷辭卻道真正有志於江湖之人,不為蠅頭小利所誘,自也不會為蠅頭小利所困,在意流言蜚語之人算不上什麼清高之輩,來與不來他並不在乎。
他說得有理,孟輕雷便不再提金銀之事。
時間過得很快,下了這場大雪之後,距離唐儷辭返回好雲山已經一月有餘。在這一月之中,鄭玥自然沒有探得關於風流店的絲毫消息,唐儷辭也沒有怪他,每次相見都是微笑相待,讓鄭玥見他更是如見蛇蠍,避之唯恐不及。
他真是從心底怕了唐儷辭,卻又不敢說出口,現在好雲山上下人人都道唐公子好,他怎敢輕易犯眾怒?何況他對那一百五十八兩黃金也有些心動,實在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西方桃」一直沒有露面,唐儷辭派遣成縕袍和董狐筆帶人分頭尋找,也沒有尋到關於西方桃的任何消息。江湖突然安靜下來,好雲山聲勢漸壯,風流店偃旗息鼓,彷彿一切都恢復到毒患之前的平靜。
這些日子唐儷辭很忙碌,阿誰見人便避開,很少與人交談,她荊釵布裙,不施脂粉,也沒有人留意一個默默無聞的女婢。於是在好雲山上住了一月有餘,窗外人來人往,她便如遺世獨居一般。
鳳鳳抱著一本殘破的書卷在看,看得聚精會神,現在他已經不撕書了,轉而喜歡看書。她不知道他看的是書頁上那些猶如圖畫一般的筆跡,還是當真看得懂什麼,總之鳳鳳喜歡看,她就靜靜坐在一旁陪他看。鳳鳳抱著書本橫著豎著倒著看,她拈線刺繡,日子是那麼平靜而沉寂。
「篤篤」兩聲,有人輕叩了幾下木門。
阿誰抬起頭來,來找她的人很少,玉團兒是從不敲門的,「是哪位?」
門外的人聲音溫柔,「婢女紫雲。」
阿誰站起身來,打開大門,門外站的是一位相貌清秀,身材嬌小的紫衣女子,她端著一份托盤,托盤上是兩盅燕窩,「是唐公子吩咐送來的,姑娘快趁熱吃了。」
阿誰眉頭微蹙,端過那托盤,輕輕嘆了口氣,「謝謝,他為何突然想到送我燕窩?他自己吃了沒?」
紫雲也跟著嘆了口氣,「唐公子吩咐,說他事務繁忙,無暇照顧姑娘,要我跟在姑娘身旁,隨時伺候。」她對著阿誰盈盈拜了拜,「姑娘有事隨時吩咐,紫雲能力所及,必當盡力。」
阿誰搖了搖頭,扶她起來,柔聲道:「我其實不需要人照顧,紫雲姑娘有暇盡可來坐坐。」
紫雲搖頭,黯然道:「唐公子的吩咐,紫雲不敢有違。」
阿誰微微一笑,笑容有些黯淡,「他是不是不要妳伺候?」
紫雲垂下頭來,「是……他要我伺候姑娘,以後不得傳話不要進他的院子。」
阿誰道:「別傷心,唐公子只是……」只是什麼,她卻啞了,心中有千頭萬緒,卻根本說不出來。
紫雲黯然道:「我明白,他只是不願我插手他的私事,他不喜歡有其他人和他共在一個屋簷下。」
阿誰嘆了口氣,「他這樣對妳,並不一定是他心裡對妳不好。」
紫雲眼圈一紅,「我也是這樣想,但總是很傷心。」
阿誰讓她坐下,心頭越發茫然,面上泛起微笑,「妳很在意唐公子?」
紫雲點頭,嬌靨泛紅,「我……」
阿誰微笑得更加溫柔,「唐公子年少俊雅,智勇雙全,在意唐公子是自然的事。」
紫雲搖了搖頭,「我知道他在殿城有一位紅顏知己黃三金黃姑娘,鐘春髻鐘姑娘對唐公子也落花有意,並且他親口說……」紫雲怔怔地道:「他說妘妃嫁入宮內之前……對他非常癡情……」她迷茫地看著阿誰,「他還有阿誰姑娘妳,我……我又算得上什麼呢?」
阿誰同樣迷茫地看著紫雲,唐儷辭身後幾許紅顏,有些是她知道的、有些是她不知道的,但不論是哪一位、不論地位尊卑、身分如何,他不會給予任何回應,他只是……只是在這些女子身上尋覓……尋覓母性的溫柔,同時也獲得一種征服感。
僅此而已。
所以所有癡迷唐儷辭的女子都很可憐,他根本無心愛上任何女子,即便他只對她一人索取,那種執著也不是出於愛,只是遷怒和移情而已。
「他……對妳說妘妃的事,或許是希望妳早些死心,他是為妳著想。」阿誰低聲道,聲音很無力,「而我……我同樣不知對於唐公子而言,我又算得上什麼……」她真摯地看著紫雲,「我是離喪之人,又非清白之身,我比誰都盼望唐公子能得佳偶相伴,但必定不會是我。」
紫雲的淚水奪眶而出,突地撲入阿誰懷裡,抱著她啜泣起來。
正在兩人傷神之際,一條人影驀地竄入房內,身法輕巧敏捷,疾若飛燕,竟未發出絲毫聲息。
阿誰驟然看見,吃了一驚,「誰——」
紫雲拭去淚水,抬起頭來,只見眼前白光一閃,一柄明晃晃的刀刃指在她咽喉之處,來人勁裝蒙面,壓低聲音,「噤聲!」
阿誰驚魂初定,突見眼前此人身材高挑,腰肢婀娜,頭挽素髻,身形看起來很是眼熟,微微一怔,「白姑娘?」
蒙面闖入她房中之人扯下蒙面巾,對她淡淡一笑,坐了下來,「原來是妳。」
她人雖坐了下來,斷戒刀依然指在紫雲咽喉。
阿誰道:「她不會出聲的,白姑娘,她是唐公子貼身女婢,不是外人。」
來人正是白素車,聞言她緩緩收回斷戒刀,「我已兩天兩夜沒有合過眼,沒有喝過一口水吃過一口飯……」她說得很淡,紫雲連忙將那兩盅燕窩奉上,目中滿是懼色。她認得這位是風流店著名的女將,上次風流店夜襲好雲山,領頭的就有這位女子。
白素車並不推辭,很快喝完那兩碗燕窩。
阿誰記得她暗贈「殺柳」之情,對她並無敵意,「白姑娘遠道而來,不知是……」
白素車低聲道:「我從飄零眉苑來,對人說是外出巡邏,不能在此停留太久,妳去把唐儷辭叫來,我有事對他說。」
阿誰臉色微變,白素車從菩提谷遠道而來,拼著背叛風流店的罪名、兩日兩夜不曾合眼,要說的必定是大事。心念一轉即過,她推了紫雲一把,「紫雲姑娘,妳去叫唐公子過來,旁人如果問起,就說我得了重病。」
紫雲臉色蒼白,連連點頭,轉身而去。
阿誰倒了一杯茶水給白素車,白素車冷淡地看著她,看她充滿殺氣的眼神,誰也想不到不久之前白素車曾冒生死大險救過阿誰一命。
阿誰微微抿了抿唇,「白姑娘。」
白素車淡淡的「嗯」了一聲,似理非理。
「在麗人居,白姑娘為何要救我?」阿誰並不意外她的冷淡,「難道妳……妳就是唐公子在風流店中的臥底?」
白素車冷冷地道:「我不是誰的手下,我只是我自己。」
阿誰貝齒微露,咬住下唇,「我替唐公子感激妳遠道而來。」
白素車面露譏諷之色,「妳以為妳是誰,憑什麼代替唐儷辭說話?」
阿誰微微一震,低聲道:「妳為何要生氣?」
白素車臉色微變,阿誰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兩個女人之間的氣氛突然變得很古怪,鳳鳳從破破爛爛的書本堆裡爬了出來,看到白素車,頓時眉開眼笑,「姨——姨——」他自管自咿咿呀呀地叫,以為自己叫得很對。
過不多時,唐儷辭推門而入,身後跟著紫雲。
白素車頓時站了起來,唐儷辭見她臉色,他的臉色也微略變得發白,「說吧,什麼事?」
白素車從懷裡摸出一樣東西,那是一張紙,一角染著暗淡的血跡。唐儷辭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紙,白素車緩緩將那張紙遞給唐儷辭,那是一張銀票,價值黃金萬兩的銀票,「他說,還給你。」
唐儷辭伸手支頷,閉上了眼睛,那是張很熟悉的銀票,是他在明月樓付給雪線子的那張銀票,「他怎麼了?」
※
三千世界,空嘆曼珠沙華。
明鏡塵埃,原本皆無一物。
那夜的菩提谷便如不是人間。
雪線子走入山谷,他的步履很輕,不帶任何聲息,彷彿只是步入了夢境,略一用力便會從夢境中驚醒。
漫山遍野開滿了雪白的大花,空氣中有一股幽淡的花香,很淺,似有若無。雪線子在墓碑之間穿梭,找到一處青石墓碑,在墳前坐了下來。
那塊墓碑光滑異常,月光再柔和,映在碑上也有種冷冷的清韻。任清愁站在雪線子身後,在他眼中看來,這塊墓碑是被類似鐵砂掌之類的硬派掌力,硬生生磨搓而成,不知花費多少力氣。碑上簡單寫著幾個字「吾妻趙真之墓」,筆法潦草,乃劍氣所成,寫字的時候出劍之人心情料想十分激動,導致不成章法。
雪線子在墓碑前坐了下來,搖了搖頭,「為何沒有酒?」
任清愁只是在仔細辨認那寫字之時的劍法,暗中揣摩學習,「我不會喝酒。」
雪線子看了墓碑一眼,嘆了口氣,「清風明月,鰥夫孤墳,生離死別,痛斷肝腸,如此令人黯然神傷的美景,你卻在我面前偷學我刻在墓碑上的劍法……」他往地上一躺,很有現在死了算了的架勢。
任清愁將墓碑上那劍氣的路數細細想明,才道:「老前輩,三更將至,現在若不動手,很快就沒有機會了。」
雪線子本要學前人遺風,來一下長歌當哭,無奈未遇知音,只好從地上爬起來,望著滿山遍野的孤枝若雪,「這麼多花,我要從哪裡燒起?這些不比你藥房裡的乾貨,只怕很不好燒。」
任清愁沉吟道:「那只能將根莖一一掘斷,使用烈陽掌力將花枝燒毀。」
「那分頭行事吧!」雪線子出手如電,將趙真墓上的孤枝若雪拉斷,這奇葩的藤蔓卻很堅韌,雪線子出手一扯,牽連拉出了七八處入土的根莖,方將它扯斷。
任清愁揪著另一株藤蔓,仔細尋到它的主根,用劍尖將它挖了出來,隨即欲用掌力將它焚燒成灰。可惜他年紀尚輕,修為不到,只把那根莖燒成黑不黑白不白的一塊,卻不能成灰。
任清愁臉上一紅,雪線子哈哈大笑,拾起那根莖,見他五指一握,那團灰不溜秋的根莖刹那冒出一團輕煙,隨即化為灰燼。任清愁雖然慚愧,卻並不氣餒,他去挖掘花根,雪線子便出手將它捏成灰燼。
兩人通力合作,不過半個時辰,已毀去了大半個山谷的孤枝若雪。
「啊——」突地從菩提谷另一端傳來一聲尖叫,「誰——」
任清愁身形如電,一把將發出尖叫的來人抓住,卻是一位年約十六的小丫頭。只見她滿臉驚恐地看著他,「你——你——你背叛主子——」
任清愁手掌抬起,就要將她打死,然而一掌拍落卻是頓了一頓。
一掌落下,那小丫頭臉色轉白,昏了過去。
雪線子呸了一聲,「我當你小子又殺人不眨眼!快看看她還有沒有同夥?」
任清愁點了點頭,拔出黑色小弓,扣箭上弦,在山谷中搜查起來,雪線子提起那小丫頭,東張西望了一陣,草草把她塞在樹下的一處亂草堆中。
任清愁繞了一圈,不見其他人蹤,持弓而回。雪線子大是詫異,恰是三更時分,這小丫頭一人外出,難道是專程前來墳場練膽的?想了又想,不得甚解,兩人回頭又去掘花。
不遠處的山坡頂上,一人月下盤膝而坐,但見他面色青白,顴帶紫紅,骨骼高大,只餘一臂,赫然正是朱顏。
他對月吐納,似乎沒有發現雪線子和任清愁二人,眼眸緊閉,全心全意沉浸在他體內真氣的輪轉之中。剛才任清愁抓到的小丫頭,正是來送藥給他的。在望亭山莊與玉箜篌、鬼牡丹一戰之中,他並沒有死。
他體內的真氣一點一滴流轉,四面八方的一切變得十分通透清明,這種境界開始慢慢向外擴張,一丈、兩丈、三丈……十丈、十五丈……
就在他的耳聽之力緩緩到達二十丈方圓之時,突地「擦」的一聲異響自二十丈外傳來,他微微一震,睜眼。
與此同時,正在墓碑之中拉扯孤枝若雪的雪線子如有所覺,驀然回首。
一瞬之間,兩人四目相觸,風聲突地一變,任清愁跟著回頭,只見狂風乍起,呼的一聲捲得沙石落花直飛上天,朱顏長戟一揮,轟然一聲巨響,他足下山坡被削去了一層,崩落的土石傾斜下來,將山坡腳下那扇木門堵住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