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解夢靈龜
景龍三年,暮春漸逝,立夏將至。
晌午過後,不知何處飄來三兩片積雨雲,東風一吹,便落下大雨如注,伴著教坊中幽幽咽咽的《折楊柳曲》,散滿洛陽城。
南市之中,有一小鋪開面朝北,號稱彙集玄武七宿之靈氣,以黑白雙拼色為匾額,邊嵌朱紅色卦爻,上書「靈龜閣」三個道勁大字,聽名字像是個占卜肆,門口卻沒有掛任何卜幡,而是立著一對紙人、紙馬。
單看這裝潢陣仗,恐怕要猜測閣主是個髮鬚盡白的盲瞎老道,可在這靈龜閣二層閣樓的內室裡,躍入眼簾的唯有一名稚氣未脫的清麗少女。此時此刻,她正用絲絹小帕沾了白花油,擦拭著一柄半丈餘長的手杖,從上到下,萬分仔細,擦罷又用小毛刷清掃了頂端羅盤與雕花木烏鴉,待一切收拾停當,手杖幾乎煥然一新,她方展顏一笑,牽起兩個梨渦,顯出幾分符合年紀的俏皮來。
「薛至柔!薛至柔!」
一陣叫喊聲從後院傳來,驚擾了陰雨天午後的寧靜。
少女神情一震,一拍腦門,滿臉懊惱。不消說,這「薛至柔」喚的便是她本人。身為這靈龜閣的閣主,她與大唐許多宗室貴族子弟一樣,正在修道,雖未穿道袍,頭上卻配著一頂蓮花冠,顯得她整個人明麗俏皮之餘又帶了幾分絕倫出塵。而她所修繕的正是自己的法杖,名為「占風杖」。說起來,這法杖的來頭著實不小,竟是舉世聞名之天師李淳風的遺物,她異常珍視,修著修著竟忘了時辰。
薛至柔扁扁嘴,才要站起身,書房的大門「嘩啦」一聲開了,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姑娘衝了進來,臉上還帶著幾分薄薄的怒意:「妳是打坐入了定,還是煉丹中了毒,怎麼還不下來!我可是已等了妳半個時辰了!」
薛至柔辯解道:「啊,我方才占了一卦,看有煞星直衝這裡,想驅一驅,還沒……」
來人名叫唐之婉,與薛至柔同年出生,祖父為兵部尚書唐休璟。唐休璟曾與薛至柔之父薛訥同在遼東屯駐,故而兩個姑娘自小親厚,乃是手帕之交。是年初,兩人湊出五十鍰銀錢,一道在洛陽南市盤下了這兩面臨街的院子,北面便是薛至柔的靈龜閣,既是卜鋪,又是凶肆,店主號稱熟諳奇門詭事,龜甲卜筮、八卦連山、仙訣咒術、鎮魂超度等等,白日裡給人占卜解夢、超度做法,到了晚上就會有想要諮詢奇門詭事之人登門搖鈴,薛至柔便會化身為法探,抽絲剝繭,洞燭其奸,半年內連破兩起積年的懸案,竟也在坊間有了些名氣。南面是丹華軒,專賣唐之婉親手所製的胭脂水粉。原本薛至柔以為,這太平盛世裡丹華軒的生意會遠勝過靈龜閣,不想這大半年下來竟是靈龜閣的入帳更加豐厚,為此唐之婉還專程請薛至柔幫忙「看風水」。
兩人在一處待得久了,唐之婉也有幾分洞察之力,盯著薛至柔的顏面,不通道:「有煞星來剋人,妳還能那麼開心?別是修妳這手杖忘了時辰。」
「有煞星,我不正好有生意嘛,」眼見自己被拆穿,薛至柔不再狡賴,玩笑一句後,認錯道,「害唐掌櫃等半晌,是我不好,今日這頓便是我請妳。外面的雨不小,天會黑得較早,再晚怕是那些酒肆就要關張了,我們快吃飯去罷。」
看著嬉皮笑臉的薛至柔,唐之婉有些困惑道:「明日妳阿爺就要入京了,妳怎的還像個沒事人似的?他不是一直不許妳做法探嗎?妳就不怕妳阿爺關了靈龜閣,直接帶妳回遼東去?」
「我怕什麼,我阿爺回洛陽是為了護送新羅供奉的北冥魚,又不是專程來逮我的,大小宮宴、集會都應付不及,哪裡顧得上理我。更何況……」薛至柔神色十足頑劣,「我給我阿爺擺了個陣,讓他受些小磋磨,這樣他便顧我不得了。」
說話間,兩人相攜下了木質旋梯,來到了靈龜閣的一樓。此處裝潢甚是考究,兩卷輕紗幔帳之後是一張闊大的桃木桌,其上用細木銼分為均等五格,分別刻著「山、醫、命、法、道」,兩側書架上擺滿龜板、蓍草、羅盤等物。
門外大雨潺湲,桌案上的半卷《連山》亦被斜風吹亂,沾雨欲濕。
薛至柔微微一蹙眉,輕道一聲:「共工也來補課?」便上前撿拾起《連山》,放回了書架上。忽聽門口的搖鈴響了起來,一位身著素袍的陌生男子不知何時到了門口,只見他頭配一頂竹斗笠,遮住面容,身上衣袍極為寬大,步履幽幽,襯得整個人如遊魂一般,風雨如晦,翻出的袖籠下透出三兩點墨痕,看起來又有些出塵風雅之感。
門外風雨大作,街面上空無一人,薛至柔與唐之婉皆不知這人是打何處鑽出來的,還沒反應過來,便見他闊步走了進來,疏冷的聲音問道:「敢問哪位是瑤池奉?」
「瑤池奉」正是薛至柔的道號,不單稱號響亮,來頭更大,乃是張果、葉法善等當世真人親自取定。不知怎的,從來人口中說出來,卻有幾分戲謔嘲諷的意味。
薛至柔一挑長眉,還未應聲,旁側早已餓懵的唐之婉便推道:「瑤池奉不在,今日大雨,小店已打烊了。若有要事,還請改日再來。」
「某常年被夢魘折磨,多日不得安寢,有鄰人稱瑤池奉擅長解夢,便冒雨特來相問,不想……」
聽聞有人遇到了困境,薛至柔心底湧起幾分責任,試探地拋出四個字道:「神功造化?」
「玄運自然。」那人答道。
兩句取自李淳風《乙巳占》的首兩句,薛至柔曾與顧客約法三章,若要推薦親朋好友來此,便將這對子告知。故而只要能對的出這密語,必定是友人推薦而來的客人。薛至柔一改又睏又餓、無精打采的模樣,明澈眼底流光一聚,彎身一禮:「貴客請落座。」
唐之婉見薛至柔又坐在那張桃木桌前,準備開始忙活,好氣又好笑,當著人又不好說什麼,只道:「我等不了妳,自己吃飯去了,給妳帶些好吃的回來。」說罷,轉身出了靈龜閣。
那人將斗笠摘了,斜靠在門邊,上前坐在了薛至柔對案,只見他約莫十七、八歲,眉目漆黑如畫,在紙一樣蒼白的面龐上顯得尤為打眼,身上所穿雖非布衣,卻略顯陳舊,與洛陽城中身著聯珠紋唐錦的貴族子弟對比鮮明。衣帶鬆鬆垮垮,一看便是因憂思過度消瘦了許多,面龐亦是瘦削,顯得格外憂鬱。單看五官,倒是個極難得的美男子,眉宇間還帶著幾絲澄澈稚氣,只是髮髻有些凌亂,不過用木簪隨手一挽,顯得頗為不修邊幅,整個人卻似有幾分骨氣,甚至給人桀驁不馴之感。
薛至柔不如唐之婉看重容貌,卻也忍不住暗嘆此人的俊俏。但也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她目光被這少年人的手吸引,發問道:「敢問閣下平日可是做拿筆的營生?慣用左手?」
少年幽深的眸子一亮,唇角微微一揚,彷彿來了三分興致,嗓音卻是一如既往的冷冽:「明書科落榜舉子,自長安至京洛,靠畫畫、寫字掙些盤纏。」
「向來都是考前抱佛腳,不想還有落榜後算卦的……」薛至柔喃喃一句,抬眼看著他,語調高了兩分,「我這裡明碼標價,童叟無欺,無論是算卦還是解夢,皆是三鍰,但縱使是解夢,文昌星是否眷顧也是天機不可洩露,我是不能告訴你的。」
「不問高中,而是解一個從小便做,做了十幾年的噩夢。」
「哦?」薛至柔起了幾分好奇,才要細問,突然瞥見那少年人腰間別有一張人臉。風雨如晦,昏黃搖曳的燭光影映下,少年將腰間那「人臉」拿起來──竟是一張人皮面具,兩眼處留有孔洞,黑黢黢的頗為駭人,映襯著他蒼白俊俏的面龐,令此情此景更顯詭譎。
若是換了旁的姑娘,不知會否嚇得奪門而逃,薛至柔卻不過看了兩眼,面不改色道:「說說你的夢魘罷。」
「在一個內外上鎖的二層小館內,除了一個女子外別無他人。然而待外面的人撬鎖打開大門,卻發現這女子懸樑而死。官府認定她是自殺,但有一神探看出端倪,說此女並非自殺,而是他殺。」
隨著他的講述,薛至柔立刻浮現出場景來,女子縊死館內,旁無他人,卻是他殺,確實有些蹊蹺。她還未來得及細思,又聽這少年說道:「這噩夢糾纏某許久,故特來請教瑤池奉,若是那神探所說是真的,幕後黑手究竟要如何才能隔空殺人於無形?」
話音剛落,四下裡一陣陰風吹過,攜進閣內三兩雨滴,彷彿那冤魂也在此時此刻來到靈龜閣,想聽薛至柔說個究竟。
薛至柔不慌不忙繼續發問:「那女子腳離地、頭距房樑各幾許?繩上有沒有結?」
「做夢的事,自然不會那般清晰。瑤池奉只消告訴我,如何以此法殺人就是了。」少年說著,嘴角勾起一抹笑,骨節分明的手緩緩在桃木桌上排下三鍰銀錢。
薛至柔心道:『這貨不像是來解夢的,倒更像是來她這裡誆騙一個殺人手法,不知要跑到何處作祟。』她雙眼骨碌一轉,煞有介事地拿起桌案旁的雞距筆,抽出一張詩箋,大筆一揮,寫下密密數十字交與了他。
少年接過,定睛一看,只見其上寫著「合歡皮二錢,何首烏一兩,天麻二錢」云云,不覺失笑:「我來問案,為何妳卻給我開這治癔症的藥方?」
薛至柔歪嘴一笑,清秀的小臉兒也起了幾分邪氣:「這可不只是治癔症,還專打人肚子裡的鬼胎!我開這閣是給人斷案的,不是教人作案的。若有冤情,需得先將現場詳情分明告我,我便給你解答。你不說現場如何,卻一直逼問我是如何做到以此法殺人,我怎會知曉?不如你直接去問問衙門裡的牢頭好了。」說罷,薛至柔抄起身旁的法杖,擺出趕客的架勢。
但眼前這廝並不怎麼趕眼色,目光轉向薛至柔的法杖,興趣滿滿:「百聞不如一見,這便是『占風杖』罷,傳說中黃冠子李淳風留下的法器。」
「與你有什麼干係?你再不走,今晚可要在武侯鋪裡討飯了。」
那少年見薛至柔當真惱了,輕佻一笑,也不反駁,抬手一撥木烏鴉口中的銜花,起身行至大門側,取了斗笠戴上,一陣風似的出門去了。
打從破案出了名以來,來找薛至柔問案的人越來越多,其中不乏一些不法之徒,想要從她這裡誆騙些離奇的手法,作案或坑害百姓。薛至柔自幼熟讀《道德經》,知曉「絕聖棄智,民利百倍」這看似反直覺的箴言中所蘊含的苦澀哲理,對於不善來者總要多留一個心眼。
唐之婉覓食而歸,與少年擦肩而過。見這人沒過多久便走了,她便好奇多看了兩眼。這一看不要緊,只見他斗笠雖然壓得低,容貌卻十分俊美,不由呆愣一瞬。再看薛至柔,舉著法杖叉腰站在門口,便露出了一副了然之態。
這沉悶的雨天本令人十足瞌睡,唐之婉此時卻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尚未邁入靈龜閣的門檻便忍不住包打聽:「又是個借著問案來提親的?這個好生俊俏,為何要趕走啊?可惜了!」
「怎的,妳看上了?可要我出去給妳追回來?」
唐之婉掩口而笑,活像個奸商:「不不不,我可無福消受,只想開好我的胭脂鋪。我就不信了,難不成買我胭脂的還沒街頭橫死的人多?」
說起來,這薛至柔與唐之婉之所以能在洛陽重逢,正是因為韋后來了興致,要為她們這些公卿家族的適齡女子賜婚。為了推卻韋后的美意,薛至柔直接入觀修真,而唐之婉則號稱舊病纏身。但是於李唐王朝而言,王公子弟修真總有還俗之日,久病也會有痊癒的一天,加之薛至柔之父即將成為大唐第一位節度使,唐之婉的祖父又是兵部尚書,雖然暫且婉謝韋皇后的念頭,登門而來的神漢、媒婆卻還是絡繹不絕,這等事也成了兩個姑娘的日常調侃。
「目前來看,還真是不如……」
薛至柔這話氣得唐之婉白眼直翻,但她也清楚自己嘴皮子耍不過薛至柔,索性不與她硬碰,從食籃裡端出凡當餅擺在桃木桌上:「話說明日可就是妳阿爺送北冥魚入神都苑的日子了,妳應當在賓客名單上罷,可要去看看嗎?」
薛至柔吃著唐之婉帶回的凡當餅,狼吞虎嚥,幾乎顧不得說話,良久才從牙縫裡擠出字來:「就算我不怕我阿爺,也沒有自投羅網的道理啊。後日我還要給臨淄王的長子主持生辰典儀,明天約了兩個小師妹一道去西市採買,就不去湊熱鬧了。對了,我還得囑咐妳兩句:若是我阿爺當真派人問到這來,妳打馬虎眼便是了,千萬別切實回答他的問話。我阿爺做過許多年的明府,最會審案問話,妳可千萬別被他捉了把柄。」
唐之婉不擅長扯謊,頓時不知所措:「我說妳啊,真能給我找麻煩。我不懂你們給人設陷阱那一套,倘若說漏了嘴,妳可別怪我。」
「不怪、不怪,」薛至柔的神情比唐之婉輕鬆得多,似是根本未將她父親薛訥來洛陽之事放在心上,自顧自說道,「妳知道嗎?後日可是我第一次為人主持紅事,先前妳也曉得找我的都是些白事,常日裡翻死屍,他們都叫我女羅剎,這次我若是能……」
唐之婉好氣又好笑,嗔道:「我不聽妳瞎掰,明日妳去西市,如果看見有農人賣新鮮的山桃花,記得給我帶些回來。」
薛至柔連連答應,明日還有要緊事,見雨勢甚大,估摸不會再有人上門,她直接關了靈龜閣,與唐之婉閒聊幾句便各自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