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個瞬間,我有喜歡的人。
還以為放暑假後大概會有好一陣子見不到她。
「啊,你在啊。」
女孩站在十字路口,愣愣地張大嘴巴對我說。一面摘下耳機,收進黃色短褲的口袋裡。
「沙布列,妳怎麼還在?」
「我一直都在啊。」
我沒料到不用參加社團活動的沙布列會留在宿舍裡,所以也沒特別問她暑假有什麼打算。我記得她去年乖乖地回家了。
「我還以為你白天都要去學校參加社團活動。今天不用去嗎?」
「不用,今天顧問有事。不過早上還是要自主練習,下禮拜才休息。」
「半半也是嗎?」
「那傢伙的媽媽來到這附近,社團活動結束後就跟他媽不曉得上哪兒去了。」
「是喔。」沙布列在反射著陽光的柏油路上點點頭,汗水在她細緻的頸項閃閃發光。感覺過於炎熱的氣溫在我心裡產生不一樣的意義。
「你上哪去?」
「學生餐廳。」
「我也去吧,不過要先把這個放下。」
奶油長條麵包從她右手拎的超市購物袋裡探出頭來。印象中女生不太吃那種麵包。
「那我等妳。」
沙布列小跑步地從我身旁走過,衝進二十公尺後方的門內。輕快的腳步好似背後長出了翅膀,看起來好快樂。如果要說「說得煞有其事,你只是從她的綽號聯想到這種形象吧」倒也不能說錯。之所以會產生這種窮極無聊的聯想,無非是因為我的內心比沙布列更雀躍。
呆站在路邊傻等也不是辦法,我退回剛才走來的路上,在緊挨著沙布列進去的那扇門邊內側生長的樹下躲太陽。這裡是女生宿舍,換作往常,光是被發現越雷池一步,鐵定會馬上被攆出去。好在我們的高中已經開始放暑假了,舍監太太的目光沒有平常那麼凌厲,只踏進去一步應該還不要緊。
「啊,我還以為你會去學生餐廳等我。抱歉抱歉,我沒反應過來,下次換我等你吧。等你有需要的時候再跟我說。」
「好是好,但是應該沒有那個需要。」
好久沒聽到沙布列這種想太多的回答了,我暗自竊喜。我們立刻往目的地的學生餐廳出發。
「你又晒黑了。」
「因為我一直待在外面嘛。」
「有晒成兩個顏色嗎?」
我捲起T恤的袖子。沙布列讚嘆地念念有詞:「哦!」伸出自己白皙的手臂。
「跟你比起來,我的手臂看起來好弱不禁風啊。不過我都沒在運動,這也是可想而知的結果。」
「那妳都在做什麼?」
真慶幸我們是能輕鬆地問這種問題的朋友。正因為是這種關係,我才會掉以輕心地沒問她暑假要做什麼。雖然沒去過,但前天用LINE東拉西扯地傳訊息時,我還想像了一下沙布列的老家長什麼樣子。
「我一直過著三更半夜才上床睡覺,一直睡到中午的生活。所以現在才要吃早餐。」
「剛才買的麵包嗎?難怪都沒在學生餐廳看到妳。妳在打遊戲嗎?」
我記得她有段時間曾經說過經常和隔壁房間的海老名玩Switch(註)。
「沒有,海老名回家了,沒人陪我玩。最近我一直在看有人死掉的電影。」
「那是什麼鬼電影。」
「很好看喔。大致可以分成四種。快死了結果真的死掉的電影、快死了卻沒死成的電影、命不該絕卻死掉的電影、命不該絕結果也沒死成的電影。明明死亡是這麼重大的事,單純地計算下來卻有一半的機率都會死掉。」
見面才短短幾分鐘,沙布列就丟出如此詭異的話題,這也令我覺得很高興。
「那如果是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突然死掉的電影呢?」
「既然沒有料到自己會死,那我歸類為命不該絕卻死掉的電影。」
「妳有推薦的片子嗎?」
「嗯……命不該絕卻死掉的電影和快死了卻沒死成的電影裡頭都有很多我特別喜歡的片子,但這麼一來光說片名就等於爆雷了。像是昨天深夜,電視播的電影就很精采,屬於命不該絕卻死掉的電影。」
「啊,我也看了那部電影。」
「真的嗎?也太巧了。」
「我確實沒想到主角會死。」
難得今天的社團活動比較輕鬆,總覺得太早睡覺有點可惜,所以我漫無目的地打開房裡的電視時,剛好看到那部電影。想不到居然能因此與沙布列展開共通的話題。但是太過喜形於色也很丟臉,所以我只給沙布列看到七成的驚訝與喜悅之情。
「是不是?那是一部會讓人覺得『媽呀!真的死啦!』的死亡電影呢。能把死亡的議題呈現得如此巧妙的電影不可多,所以剛好看到的你實在太幸運了。」
「妳要強調『死』這個字眼幾次啊。」
說著,我們已經走到住校生都會來吃飯的學生餐廳了。隔開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的那條路就是通往員工餐廳的路,走過來不用兩分鐘。
「為了給單調的日子製造一點刺激,要不要來猜拳?輸的人請客。」
背後傳來沙布列士氣高昂的聲音。冷風從門縫裡鑽出來,拂在我伸手去開門的指尖上。
「啊,抱歉,只有我覺得單調,咩咩的日子過得很滋潤吧。我可以重說一遍嗎?」
我實在不知道有哪句話需要重新說,但還是點點頭。
「為了給我單調的日子製造一點刺激,也為你忙碌的生活帶來一絲變化,來猜拳吧。」
「好啊,我才不會輸給整個暑假都窩在房間裡的傢伙!」
「如果說我沒日沒夜都在練習猜拳呢?」
「妳就沒別的事好做了嗎?」
「剪刀、石頭、布!」
只要扯到輸贏,不管對手是誰,我都想贏。大家可能會以為猜拳靠的是運氣,但我自有一套對策。我總覺得沙布列會出布,所以為了對抗,我出了剪刀。我們的賭注是贏家可以優先從只有三種選擇的每日特餐裡任選一種,再從剩下的兩種特餐裡指定輸的人要吃哪一種。沒有人能從中得到任何好處,仔細想想,甚至連這麼做有什麼目的也搞不懂。可是當閒到發慌的住校生聚在一起,偶爾就會玩起這個遊戲。
結果主動發起挑戰的沙布列不知是看穿了我的戰術,還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又或者是如有神助,直接伸出緊握的拳頭。
「我贏了!」
「妳等一下,不要動。」
「嗯?」
沙布列伸出拳頭,聽話地動也不動,我在她面前張開收攏的右手小指、無名指和大拇指,小心不要太出神地看著沙布列錯愕的表情說:
「好,是我贏了。就當是剛才妳讓我等妳的回禮。」
「……喂!你要用在這種地方嗎?」
「此時不用,更待何時呢。」
「你剛才站在路邊等我該不會也是計算好的吧?」
「那是碰巧。」
我否認的語氣有一點強硬。因為我不希望沙布列認為我的行為別有用心。
「抱歉,我不該懷疑你。不過出都出了,怎麼可以換呢?」
「我正要慢慢地出布,所以才要妳等我啊。」
「少來,你怎麼看都是出剪刀吧!」
「如果妳能說明從剪刀變成布的界線,那我也不是不能答應妳再猜一次。」
沙布列立刻試著擺出介於剪刀與布之間的姿勢,我笑著推開學生餐廳的門。
餐廳裡,冷氣與寂靜交錯,懸浮在半空中。這是只有暑假才能看到的光景。就連平常總是在廚房裡忙得不可開交的阿姨們也都坐在椅子上聊天。我還滿喜歡這種氣氛的,感覺很特別。
「炸雞定食、鹽烤青花魚,還有叉燒麵。」
餐券販賣機旁邊的小黑板上用粉筆寫著平凡無奇的菜單。依照念出聲音來的順序分別寫著ABC。我看了一眼身旁的沙布列,決定好自己和她要點的餐。
「我要A餐。沙布列還沒吃早飯,所以是B餐。」
「我可以一起床就吃拉麵喔。」
「那妳也可以點C餐。」
「但我輸了,所以還是B餐吧。」
彼此都沒有特別喜歡或討厭的食物,猜拳也只是為了好玩,所以對於菜色的選擇並不堅持。如果有沙布列特別愛吃的餐點,也可以故意先下手為強逗她玩,無奈這傢伙經常掛在嘴邊的心頭好是開心果,學生餐廳哪有那種東西。
將買好的餐券交給阿姨,請阿姨開始準備我們的餐點後,我們在靠窗的位子坐下。仔細想想,靠窗的位子根本一點也不特別,但住校生都把靠窗的位子當成特等席,只有暑假才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坐到這個特等席。
吃著沒什麼特別好說的炸雞、沙拉。吃到白飯時,有兩個男生走進學生餐廳,兩人都注意到我們,遠遠地向我低頭問好:「學長好!」我也朝他們揮手致意。
「咩咩學長。」
沙布列也吃著大概沒什麼特別之處的青花魚,不例外地說出每次看到有人向我打招呼時一定跑不掉的揶揄。
「學弟妹也都叫妳沙布列嗎?」
「我很少跟學弟妹打交道呢。不過二、三年級的住校生都喊我沙布列就是了。就好像鳩代根本沒住在那棟建築物裡似的。」
我們升上二年級才四個月多一點,確實沒看過沙布列跟學弟妹相處的畫面。或許我們跟學弟妹交流的機會本來就不多,只是從小學就一直參加社團活動的我不知道而已。
「剛才妳說日子過得很單調,除了電影以外,練習猜拳也很無聊嗎?」
「因為很平凡嘛。修行的時間有九成都在坐禪,剩下一成則用來打掃房間。」
「要累積實戰經驗啊。」
「問題是大家都回去啦。我那層樓只剩我和另一位學姊,但那位學姊也整天泡在社團活動裡。」
「沙布列也去哪裡走走嘛。」
內心有一絲絲期待—真的只有一絲絲而已—期待沙布列能因為這句話約我去哪裡走走。平常學校、宿舍和這附近都有太多耳目,根本別想有機會單獨相處。難得可以在周圍沒有太多閒雜人等,而且她的時間也多到不知該如何打發的時候遇到她。
嗯,再仔細想想,我內心的期待可能不只一絲絲而已。
「我會的,下禮拜。」
「咦?」
「你當真以為我哪裡都不去嗎?」
因為我自顧自地滿懷期待,自顧自地往對自己有利的方向解讀,不由得發出詫異的驚呼聲。好丟臉。
「妳要去哪裡?」
「我外公家。」
「妳外公沒有跟妳們住在一起嗎?」
「沒有,我外公住在……」
沙布列說出口的地名令我大吃一驚。這次我的驚訝表現得比較正常了。
「好遠吶!」
「嗯,就是因為很遠,我已經兩年沒去了。這次不只是要回去看外公,其實還有別的目的。幾個月前,住在那一帶的遠房親戚自殺死掉了。」
「那真是……節哀順變。」
話題突然急轉直下,我勉為其難地從自己為數不多的字庫裡選了一個詞彙,也不確定這麼說對不對,幸好沒有換來沙布列的抗議。
「妳要去掃墓啊。」
「是有這個打算,也想參觀一下那個人自殺的房間。」
「妳在想什麼呀。」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從以前就知道沙布列對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感興趣,所以並不意外。我們好歹當了一年半的朋友,多多少少也知道她這傢伙的德行。
「也想請教周圍的人,他為什麼要尋死。不妨老實告訴你,我就是因為這樣才開始看一堆跟死亡有關的電影。我想徹底地面對生死這個議題,感受類似生命熱量的東西。」
不只我,身邊的所有人都知道沙布列總是有一些跟別人不太一樣的行為動機。如果問我有什麼感想,我總覺得自己應該比其他人更能理解沙布列的未竟之言,這點令我暗自竊喜。
這次也不例外。
「我想我有點明白妳的心情。我想看災難片或生存題材的電影時,通常不是因為想看那些大場面,而是想著大家拚命的模樣。或許就像妳說的,想見識一下生命的熱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