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個故事的進展非常特殊,在講之前,我需要先講幾個邏輯。
首先,筆記我是一口氣看完的,所以所有的線索,我心裡一早就有了,但如果我把所有的事情一口氣全部說出來,那這個故事就都是陳之垚筆記裡的內容了。而這個故事的背後,我開始順著筆記調查的時候,也有非常豐富的內容。這些內容和筆記穿插,才有可能把事情還原,所以我會按照最能看得懂這個故事的辦法,一點一點展開。
其次,這個故事裡有一些推測十分嚇人,但我還是打算表達出來,至於大家是否認同,希望是故事之外的事情。
好了,這一切要從陳之垚三十年前和一個古董商的交易說起。
陳之垚是文博系的高材生,很早之前他還在原先的學校時,有一筆和機構合作的資金,用來為博物館在海內外收購文物。那個古董商手裡有一個玉琮,是典型的良渚玉器,保存得十分好,他希望可以捐給國家,但是有一個附帶條件,就是希望陳之垚幫他恢復中國國籍。
那個古董商是越南籍,由於各式各樣的歷史原因,早年從國內去了越南,和陳之垚見面的時候,他年紀已經有點大了。陳之垚能理解他葉落歸根的想法,答應幫他嘗試一下,但條件是玉琮要先進入國內。
當時通信很不方便,陳之垚就去了一次越南,和古董商見面。那一次見面,他終生難忘。
這個人不願意透露名字,曾是一個巨富,住在當地的洋樓裡。洋樓本來是法國人建造的,他們離開越南之後,當地人沒有技術修理,所以洋樓外表嚴重發黑,看上去比實際情況要破敗很多。當時,這個樓裡除了二樓的兩個房間,其他房間都出租給別人。所以陳之垚到的時候,古董商只能在剩下的兩間房的一間裡見他。
我之所以這麼說,是有深意的,因為真正有細節的故事,細節是在生活中的。
在那個房間裡—我們姑且算它是客廳,堆了很多雜物,把窗戶都堵住了,所以光線有一些昏暗。牆壁上有很多的黑白照片,拍的都是那個古董商的家族,能看得出曾經有一段時間,這個家族很興盛,人很多。
而在那些雜物中—大量的梨木箱子和五斗櫥—有一個東西,特別刺眼。
那是一塊巨大的石頭,被擺在角落裡。
沒有人的家裡會擺一塊如此醜陋、巨大的石頭,第一眼就讓陳之垚覺得非常奇怪。
陳之垚非常懂玉石,他一眼就看出這塊石頭是一塊尚未經過加工的原石,但看起來很普通。不錯,那是一種玉,但絕對不是翡翠這種當下流行寶石的原石材料,而是一塊灰暗古老的玉原石,學名應該叫做「透閃石」。
當時,古董商看到了陳之垚疑惑的眼神,立即用布把那塊石頭遮起來。
這個舉動很奇怪,但古董商並沒有解釋。陳之垚第一次見到他本人,就發現這個人的狀態很不正常,他精神恍惚,只是從裡屋—要記住,這個房間可以直接通往客廳—把那個玉琮拿出來。
他出來的時候,門沒有完全關嚴,能看到裡屋非常黑,似乎窗戶都被什麼遮了起來。
陳之垚立即就感覺到裡屋是有人的,這可能也算是他的特長了,他天生就對男女關係敏感,所以他可以肯定,裡屋內有一個女人。
這也很正常,不過古董商似乎完全沒有介紹她的意思,反而在肢體動作上有一種強烈的隱藏感。
他把玉琮拿給陳之垚,就結巴地說了一句話。「拜……拜託了。」
陳之垚覺得這不太對勁,但玉琮到了手上,他提醒自己不要多事。這裡本來就很亂,自己也無法參與別人的人生,不如做好手頭的事情。
於是,他便專心去看那個玉琮。這個玉琮照片有先寄到國內,只看照片,所有人都嘆為觀止,覺得是一件難得的精品。玉琮體形非常大,上面有很多紋飾,除了常見的神獸紋、漩渦紋、雲雷紋等,還有很多其他繁複的紋飾,意味未明,但非常清晰。當時,眾人就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拿到。
良渚的玉琮有一個特點,不僅結構複雜,上面雕刻的紋飾更是精美繁細。要知道,當時還處於人類社會早期,以當時的技術,到底是如何雕刻出如此細的條紋的,並沒有定論。
而且,「紋以載道」,玉琮和它上面的紋飾一直被稱為「良渚的魂」,是破解良渚文化之謎的關鍵。
他如今拿在手裡,一下子就忘記了這地方的詭異,也忘記了時間,翻來覆去,揣摩好久。
等他反應過來,才看到那個古董商一直保持著那個動作,看著自己,似乎也被陳之垚的痴迷感染了。「很美,對吧?」
陳之垚當然不認同只用「美」去形容手裡的東西,這東西不僅包含著美,還包含著一種神性,一種和這個民族起源相關的精神力量。其實他不需要和一個古董商去討論這一點,但那一刻,他激動了,他在筆記中反覆強調,他當時不是有心賣弄,而是情緒的自然流露。
他和那個古董商說道:「除去光澤,這些經歷千年的包漿(註),這樣一個物品,古人往往需要一生的時間去製作。從挖到原石到製作出成品,其中的艱難,不是現代人可以想像的。他們當時對神的崇拜或者恐懼,一定達到了極致,才會用一輩子去完成一塊石頭製品;而它唯一的用處,就是取悅神。這在現在的人看來,其實是有點荒謬的。」
說完之後,陳之垚立即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他急忙道歉,因為自己的聲音有些太大了。這個時候,他就看到那個古董商,用一種非常輕蔑的眼神看著他。
這種眼神非常離奇,因為陳之垚能看出來,那種輕蔑,不是經濟上的,而是一種學術上的輕蔑。
「你覺得這個東西,只是娛神的祭品?」古董商喃喃地說了句,似乎是在問陳之垚,又似乎是在對他自己說。
「難道玉琮,有實用價值嗎?這東西只出現在貴族墓葬裡。」
「嗯,也對。」古董商嘆了口氣,他看了一眼陳之垚,那眼神中有千言萬語,但都灰暗地沉澱進了他的心裡。他似乎一下子就放棄了任何表達的欲望,只是用布把玉琮包好,放進一個盒子裡,對他道:「拜託你,一定要讓我能夠回國。」
陳之垚接過玉琮,心中有很多的疑問。但任務終究是完成了,他的理智逐漸蓋過好奇心,於是又問了一些問題,拿了古董商的一些材料就離開這棟房子。
之後,他將玉琮交到領事館,再經由領事館送到國內,同時將古董商的回國申請也交給大使去處理。如果審查沒有太大的問題,這件事應該是可以實現的。
當天,他住在領事館安排給他的宿舍裡,晚上閉眼,想起的就是古董商的那個眼神。
他不停地回憶那一剎那的眼神。這裡要說明的是,陳之垚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上海人,他在人情世故上的觀察力是非常驚人的。他非常非常確定,在那個瞬間,那個古董商不贊同他的說法,而且是完全不贊同。
這種不贊同,他在自己導師的臉上看過,往往意味著他的結論從源頭就是錯誤的。
古董商憑什麼如此篤定地否定自己,而且還有一絲輕蔑?他懂什麼!他不過就是一個古董商而已,運氣好,得到了這個寶貴的文物。
陳之垚非常不爽,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閉眼就是那張臉。終於,他實在睡不著了,開始剖析自己的內心到底怎麼了,為什麼那麼在意那個眼神?
到了天亮的時候,陳之垚終於明白了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在良渚這個文明的研究上,任何新的進展都不會是小進展,這是這個文明的特殊性造就的。那個古董商有一種不同的見解,雖然他是一個非專業人士,但他卻是一個在這行業裡浸淫多年的老江湖,他是否在過去交易的過程中,得到過什麼啟示或者什麼江湖說法,是和玉琮的用法有關的?
他認為玉琮是有實用性的。
第二章
對於陳之垚來說,不管這種說法是對是錯,只要是一種新的說法,他就得去聽一聽。在這個文明的考察活動中,所有的線索都應該珍惜,因為良渚實在太重要了!
所以他的焦慮點就是在這裡,萬一那個古董商的說法是有啟發性的呢?自己的自大會導致錯過一個線索,而這不知道要在未來花多少年才能補回來。
一早用過早飯,陳之垚就買了很多禮品,還帶了一些特產茶葉,然後回到古董商住的老房子裡。
古董商見他回來,還以為出了什麼變故,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而且陳之垚發現他更瘦了,似乎這幾天他在遭受巨大的煎熬。
陳之垚立即就表達自己的歉意,並且表示領事館非常在乎他這樣的華僑歸國,所以帶了很多禮物來。這對於古董商來說,應該算是一個好消息,他看到茶葉之後,神情終於緩和下來。
陳之垚開始發揮自己在人際交往上的天賦,一個小時以後,那個古董商開始相信回國的事情非常有希望,基本是斬釘截鐵了,整個人徹底放鬆下來。
陳之垚和他有的沒的說了一會兒,就把話題繞回了玉琮上面。當時的情況是,那個古董商已經把陳之垚當成自己的貴人,開始習慣性地討好他,所以說到這個話題,古董商就脫口而出。「當然,那玉琮是有實際用途的。」
陳之垚不動聲色,討教道:「這個還是您民間的智慧厲害!到底是什麼用處?」
「那就要從—玉琮的含義說起。」古董商的口音很重。他來到五斗櫥邊,打開門,從裡面又拿出一個玉琮和一塊玉璧,不是良渚的,而是普通高古玉(註)的玉器,品相完全不如之前給陳之垚的。看樣子,這個人有收藏高古玉的習慣。
他把東西拿到陳之垚面前,並放到桌子上,指了指玉璧。「古人以璧為天,因為他們認為天圓,對吧?」
陳之垚點頭。
古董商又把玉琮拿起來。「以琮為地,因為他們認為地方,對吧?但是你有沒有發現,玉琮除了方之外,還有另外一個特徵,和這個說法不和諧?」
「什麼?」
古董商把玉琮交給陳之垚,後者看了看,明白了古董商在說什麼。「你的意思是—玉琮除了方形之外,還是分層的?」
「是的,如果按照『天圓地方』的說法,那麼這個祭祀禮器,除了方形之外,還有另外一個特徵,就是—它層數不一。有些是一層的,有些是兩層的,有些是四層的……」古董商看著陳之垚,「為什麼『地』這個概念,會分很多層?」
陳之垚無言以對。實際上,他可以說出很多種解釋,但他自己知道,他說的都是推測。
誰也無法回到當年,去確定當時之人真實的想法。這也是研究良渚玉器的意義,從一件件玉器去盡量揣測,還原當時人們的生活和思想狀態。
「你看,玉璧是圓形的,它的製作工藝,是不是比玉琮相對要簡單一點?」古董商繼續問道:「那為什麼不把玉琮做成一個方形的玉片,而要做成現在這個複雜的樣子?」
「您不妨直說您的意思。」陳之垚道。
「小兄弟,幾千年前古人在表達『地』這個概念的時候,是把地做成多層的,一定有現實原因。要麼,他們誤認為地是分很多層的,很多人說地下有十八層,十八層地獄;要麼,當時的地,就是分很多層的。」
陳之垚更迷糊了。地怎麼分層?千層餅嗎?
古董商替自己捲了一支菸,看著陳之垚,有點得意,直接說道:「良渚是在杭州,對吧?附近的山裡,有沒有找到任何良渚玉的玉石礦場?」
這個全天下人都知道,並沒有。人們挖掘出玉作坊遺址群,甚至找到了「玉車間」和「玉工廠」,唯獨不知道玉料從何處開採而來。
「當時那麼大的用玉量,為什麼至今沒有發現玉礦?難道都是從遠處運來的嗎?你知道當時的技術,沒辦法從那麼遠的地方運送大量的石頭材料。」
「您的意思是……」
「良渚的玉礦,就在良渚的區域內,在水路方便的地方,但誰也發現不了,因為它是在地下的,就在浙江的岩層深處。」古董商挨近陳之垚,彷彿在說一個驚天祕密,「當時所有的古人,對大地的理解都是大地是分層的。這種印象從何而來?只能從他們的所見所聞而來。也就是說,他們看到的大地,就是分層的。」
他用手平空畫出了中國地圖,然後圈了圈中國東南沿海部分。
「良渚的玉琮主要出現在這個區域,浙江、江蘇、上海這些地方。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如果古長江的走勢再往上一點,然後如果當年另有一條長江的支流,從鄱陽湖的方向直接入海,那這塊平原就會被長江和鄱陽湖的支流切割成一個島嶼。這整個區域,和玉琮的形狀一模一樣。但如今,鄱陽湖的那條支流消失了,所以這一地形地貌就消失了。可惜的是,我們永遠無法回到當年,無法去判斷我的想法是否正確。」
陳之垚覺得有點意思,但他內心又覺得有點無稽、牽強附會。不過,他還是順著古董商的意思聊下去。「您是說,當時生活在這塊區域的人,來到這塊區域的任何一個方向,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