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著。鉛重。我半開著眼睛,從窗帘的縫隙間看到外面的雨勢不小,在昏暗溫暖的房裡卻只隱約聽到雨聲。我平躺床上,一動不動。聽了許久的雨聲,了無思緒。或者,過去幾個月,經歷太多,起伏劇烈,腦子乏了,身體累了。是種驚嚇與痛心之後的空無。是種沉重的不思不想。現在,除了下雨,整個世界彷彿靜止了下來。這一大片落地窗的隔音品質確實好,當初依第的選擇是對的。她認為,在這半山腰上居住,雖然塵囂遠離,要聽什麼或不聽什麼,仍然要自己決定。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柔軟的水藍被子裡,眼睛閉上了,腦子卻是無比清透。那麼,我的確是睡飽了。多少日子以來的第一次?
兩個月,不,再幾天就是三個整月了。在時序上三個月是一季,只是天氣並不這麼決定,它可以是一週兩季,或者三週一季。天氣自己有個巨大的時鐘,鐘擺既不受齒輪的調配,更不受地心引力的牽涉。左擺停三秒鐘,右擺停兩小時。天候總是隨興。
事情發生的前幾天就有颱風預報。如同以往,我根本不把預報放在心上。因為風雨從來不會對我造成不便或構成威脅。不論是工作上提供的,還是自己車庫裡停放的,我總是有上好的座車待命,體面出行從來就不是問題。學生時代,這種對風雨的輕忽更加劇烈。倒不是那時已經有車代步,而是讓風雨欺凌澆灌得衣服溼透頭髮零亂,總給我一種遊俠無拘的快感。那快感伴隨著馬路上柏油被太陽晒熱遇雨而冒煙所產生的氣味,以及身體旺盛精力受到潮濕衣服黏貼的觸感,我總是有一股想要脫離自己的莫名衝動。
我有幾個好同學,排球讓我們相識,也緊緊地把我們圈在一起。我們練習怎麼在殺球後卻不得不倒下時,應該讓身體的哪一部位先著地才不至於受傷。我們練習先分別在網子的兩側面對面站著,然後同時同方向跨出兩步、躍起、相互拍掌、大喊並落地。從網子的這一邊到那一頭,往返數次。我們練習如何截球卻又不絆倒隊友,或怎麼躲避才不被絆倒。我們練習怎麼一手把球丟高,另一手把正在下墜的球用力拍過網子。直到大汗涔涔,累得跳不起來,才一起去吃刨冰。並且一邊偷瞄隔壁桌的女孩,一邊誇大手腳地大聲比較誰因著打球而受傷最多、最嚴重。
有一次,到校後才知道要放颱風假。我們四劍客樂得往電影院裡鑽。我們邊走邊鬼扯,頂著風,冒著雨,一路上笑聲、罵聲不斷。老蘇家有錢,他又絕對慷慨,很快把藏在右腳襪子裡的長壽菸和左腳襪子裡的火柴掏出來。菸有了,火有了,儀式卻不能少。我們輪流看了看火柴紙片上的裸女圖,說說現在看到的和記憶中的裸女有什麼不同,並且嘻笑著以食指彼此指責對方的不檢點。如果風雨大了些,我們總會相互幫忙,以手圍著小柴火點菸,並且對每個人的享受無礙全力支持。無礙是因為少了父母,沒有教官,以及對於戒嚴的鄙夷。享受是因為我們自認為與眾不同,甚至誇耀彼此的與眾不同。總之,有什麼比放颱風假時在戲院裡吹冷氣、看電影,說些輕狂冒進的鬼話更快樂的事?輕忽颱風預報,是因為市長似乎和風雨商量好了,只要風不刮下招牌和帆布架子,雨下得不致於淹了斑馬線,我們的城市總是歡迎在氣象圖上白捲捲的蓬鬆大氣旋擦身而過。
那天不同!那天的颶風竟然把暴雨吹得橫躺著狂飛。分明是要往西北飄旋的颱風卻轉個彎,直挺挺地往西南面撲來,不讓人有準備。雖然事出突然,大風雨畢竟不是在幾秒鐘內形成。我不懂,為什麼依第非要在那個下午出門?高速公路旁的休息區,既不是她平時購物的地方,更不會是和女友們聊天的地點。她是個講究的人,不可能選擇在休息區那麼隨意的地方喝咖啡。那麼她是要和人見面?什麼人?為什麼不約在家裡或市區,而必須特地開車上高速公路?她要出城去見什麼人,並且必須臨時停車買什麼東西?我們雖然聚少離多,對我而言,依第的生活相當透明,難道她真有什麼事情瞞著我?當我接到消息,立即搭上最近一班飛機趕回家來。從那時候起直到現在的每一天,這問題便無時無刻不盤踞著我,煩擾著我。依第在颱風天獨自開車到高速公路休息區的事實,讓我向來在工作上暢通無阻的思路狠狠地撞上一道冰冷的黑牆!
事發當天,又急又密的暴雨有如能見度不到五公尺的濃霧,嚴重阻擾視線。所以,即使前後不過幾秒鐘的始末讓閉路拍了下來,最多也只能識別出那是一部銀灰色的車子罷了。我在警局看了一遍又一遍那個熟悉的紅色身影,最後只能黯然地離開。
掀開被子,下了床,我慢步走下鋪著木板的旋轉梯。赤腳踩在通往廚房的地磚上,感到些許涼意。按下咖啡機,磨豆子的聲音令我有點詫異。這機器在廚房裡多少時間了,我第一次注意到手裡的咖啡是怎麼生成的,也才驚覺咖啡機竟然會發出這麼大的聲響。還是這房子太過靜悄了?
一口口啜著濃黑的咖啡,依第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她總笑說我是咖啡痞子,因為我老是以馬克杯盛咖啡。現在我更可以放肆地侵犯她喝咖啡必定要有骨瓷杯裝盛的傳統,卻也只能代替她取笑自己了。
當初蓋建時,依第堅持要廚房隔著樓梯和客廳平行,也同樣可以透過大片玻璃看到海景。依第憎惡年幼時家裡讓蟑螂老鼠找得到通道的小黑廚房。她說,她要自己的廚房能夠抬起頭來,迎向陽光,承接雨潤。現在我獨自在廚房裡,倚著水槽站著,看見玻璃上爬滿了雨滴,遠處朦朧迷茫一片。我淒清地想著,凡事都要美麗先行的依第,最後卻是一點也不美地趴躺在那潮濕冰冷的柏油路上。任憑風雨對她無情地肆虐。
昨晚阿誠堅持要來。他說,我的客廳比任何咖啡廳都還要有情調。不論是角落裡透著黃暈立燈的兩張三角靠椅,或是純皮的潔白沙發組,怎麼坐,怎麼舒服。多年前買地蓋房時,我和依第就已經分工好了。我負責和建築師談,她找自己中意的設計師規劃。房子外牆是玫瑰紅,內牆是象牙白,就連傢俱也必須白成一片。依第強調,底色白了才好放手佈置。簡就是白,白就是簡,也總能以畫作或植物裝飾、陪襯。畫作是她從畫廊收集的,有兩幅還特地從比利時、奧地利運來。然而最令人心驚的是,一進客廳,右手邊那面白牆上的巨大畫作,總是讓第一次看到的人無法不站在它面前停留片刻!那畫,中央斜斜地躺著一頭豹和一個女人。豹的全身漆黑,頭往右下傾斜,後腳藏在身下,前腳彎曲著,隱約可以看到爪子,牠的長尾巴彎到畫的前沿。女人穿著血紅色的連身長衣,無領、長袖。她的兩手橫置在豹的後部,支著頭,整個人左上右下地橫趴在黑豹身上,頭髮由一條有著極淺色圖案的銀白色頭巾包著。她的表情恬靜,似乎正想著什麼。她額頭上垂掛著水滴形的珠寶,透出的微光正好和豹眼的微光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地相互輝映。這是依第在愛沙尼亞首都塔林的一個畫廊購得的。畫的寬度佔了白牆的三分之二,至於長度,離天花板及地板大約各是三十公分吧。人人說,我們的客廳足夠寬大,否則光是這畫就會把人逼到牆角了。
植物就更講究了。依第有各樣厚重的室內植物照片解說專書。什麼植物該放屋裡什麼地方,該澆多少水或多久澆一次水,依第再熟悉不過。枝椏怎麼彎、怎麼圈,爬藤該怎麼拉、怎麼釘在牆上或怎麼垂下,垂下多少公分……,這些讓我感到無味的枝節,卻是依第的喜好和本領。當那張動用了六個人才能抬進門來的原木長桌,擺在她認為正確的地方之後,我不得不說了她兩句。她沒答腔。過了幾天,當我推開大門,放下提包,換上拖鞋,走近飯廳時,我雙眼為之一亮!那張十二人座的長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巾,桌子中央是一條寬約十五公分,從這端延伸到那端的水藍色緞面布條,布條兩端大約各距桌沿三十公分。長桌那頭是一大捧嬌黃的盛開水仙,襯著金亮的夕陽,它們站得挺直和我對望,彷彿高高仰著頭說,看啊,你如何經得住我們的美麗與驕傲!剎那間,我才明白依第的用心,她要顛覆平凡,她不甘平庸!
與其說是阿誠來看我,倒不如說是他來陪我。和依第結婚前的那一段,阿誠參與了。噢不,其實是他促成的。有次阿誠健行活動回來,很正經地宣佈他幫我找到女友了。「這女孩太高冷了,還是我的欣亞溫暖,不過她倒是很適合你這個挑剔鬼!」首先是我們男生幾個,她們女生幾個,逐漸地,有一些個不見了,有一些個走到了一起。我和依第從走在一起,直到相互牽手,直到她穿白紗我穿白西裝的合影留念,經過了五年的時間。不料,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後,我和依第不再能夠牽手了,當初是介紹人的阿誠自認有義務來陪我。不知道他是真心地永恆良善,還是喜歡我的Le Petit Cochonnet?他枕在有著熱帶繁花圖樣的大椅墊上,把自己舒適地埋在沙發裡,半閉著眼看望窗外遠處的閃爍漁火。他該說的都說完了,我該聽的也都聽夠了。兩個中年男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喝悶酒,空氣中飄浮著隱約的酒香。Bang & Olufsen播放機裡的Bob Dylan永不嫌老地轉了又轉,直是轉出了一輪圓圓的明月。
送走阿誠時,圓月仍是出奇地亮在黑空裡,怎麼半夜就下起雨來了。廚房水槽裡的酒杯仍靜靜地躺著,現在又多了我的咖啡馬克杯。有必要急著洗嗎?今天不又是我單獨一人。依第當然不會讓杯子閒在錯誤的地方,她總是把「公共」的事情做完了,才忙自己的。她知道自己接近病態地執著,卻鬆弛不下來。只要想到應該擦玻璃窗的時候到了,她可以在深夜鑽出被子到客廳去完成讓她睡不著的工作。「為什麼不呢?我又不吵人。」她會這麼回應我的不以為然。
雨小了些。從廚房窗子望出去,遠處的海面一張網似地灰撲,隱隱約約兩隻小船在水面上顛簸著。我踱回臥房,正想著到底要穿白色還是赭紅色的休閒褲,卻不知不覺地滑開依第衣櫥的霧面門。櫥裡的小燈忽地亮了起來,光線暈黃,小空間顯得溫暖。上衣、長褲、長裙、外套、圍巾、寬邊帽……一件件分類掛好、摺好、疊好,就連抽屜裡的內衣、內褲也都擺放得井然有序。這是依第對於物品的一貫風格。就是不知道她的內心是否也把事件、把人物如同衣飾一般,分門別類,一一鎖進心中適當的幽微小室裡。
依第向來有自己的穿衣主見,她認為,人必須有能耐把衣服穿出感覺,而不是由衣服決定自己是誰。在依第身上要看出哪些是一般店裡的平價貨,哪些是專賣店裡的特殊設計服裝,並不容易。和我在國內外出席餐會或在家正式宴客時,她會按著節氣、場所從合作數年的禮服公司挑出適當的服飾和配件。她總說,外在的繁瑣應該讓願意服務的人去發揮,不需要把平時不用的衣飾放在家中,因為洗滌、保養、存放都會招來問題。更何況那些發亮甚至發響的小配件還要特地拱在銀行保險箱裡,心就永遠輸給鳥兒,再也飛不起來了。
心裡想著她說話的神態,她的聲音便又亮亮地響起。輕輕拉上依第衣櫥的滑門,我換上象牙白的休閒衣褲,無頭緒地在床沿呆坐。我環視略顯昏暗的臥室,心裡慢慢浮現一個問題:我是否應該開始整理依第的東西了?
當初建房時,依第執意要在頂樓有屬於自己的房間,並且必須是原木加蓋,必須從天花板、四面牆及至地板,全是淺色的原木鋪設。她反覆叮囑,房間一定是斜頂,並且要空出大面積以整片密窗嵌上,因為她要躺著看雨。她要躺著看雨滴從大窗上方滑落時,沿線讓其他無數雨滴加入或分散,直到底端而後消失。那是依第自小就有的夢想,現在就要實現。
依第又特別指定要以像碼頭使用的那種粗繩做樓梯的扶手。她說,粗繩讓她記憶起搭乘帆船橫越大海的清茫與放蕩,而且這一感覺必須謹守記牢,否則她的生活就會有一處令人厭惡的蒼白。手循握著粗繩,我赤腳走上穩實的,不發出任何聲響的木梯。依第自己忙碌,也讓人忙碌;她讓人眼忙,心也忙。依第在挨著階梯的白牆上貼了許多張大卡片,每張卡片上都有一名女子。這些女子的共同特徵就在於身體與四肢的不對稱。不像正常人的女人軀體卻又顯得出奇地美好。其中一張大卡片有著草綠的底色,女人戴著一小頂藍綠色又有細條紋的呢帽。她的黑髮分散在兩耳旁,飛揚出去的兩股髮辮長長地在空中交會,又分開延伸,直到最後相遇。女人穿著無肩無袖的蔚藍連身衣裙。點綴著大朵粉紅花及綠葉的豐滿長裙被風吹起,露出一層深綠、一層淺白的襯裡。她的深紫色七分褲上有著可愛的小白點。女人的黑鞋又尖又長,細線纏繞在她看似就要折斷的小腿上。火柴棒那般的裸露手臂握著一支長長彎彎的嫩草,一端輕輕著地,另一端繫著幾根幾乎看不見的絲線。其中一條線的底端連綴著一塊相當大的銀白色心型扁石,上面有著沙漠玫瑰花型圖案。這個眼看就要被風吹走的女人讓人幾乎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只有一小段細線點出她的嘴脣,另一小段細線勾出她的眼睛。女人似乎正看著遠處一團和煦的白色光暈。另一張卡片則是以不同深淺的紫色強壓人眼底。不但底色是紫,女人的連身裙也紫得讓人想起紅。她戴著一頂斗笠般的三角寬邊帽,編成辮子的黑髮直溜溜地往後斜方衝去。她手上握著一把紙傘的柄,細得像枝筷子的傘柄撐起將近遮住女人整個背部的大傘。她曲膝輕輕坐在一塊高石上,石旁隨意長出的凌亂草枝在紫水擴散出的波紋裡浮沉。大石邊還有三塊石,卻是一個比一個地縮小。女人藏在有著大紫花連衣裙裡的腿顯得過長,裙擺不小心露出的白襯裡是一朵朵的小波浪。她的兩腳並攏,純白安靜的雙足穿著扁如薄紙的夾腳拖鞋。女人的一線眼似乎看向遠方。她正等待著什麼。順著她視線向上斜望,是幾隻有著透明白翼的蜻蜓,牠們愛在紫色的天空中翩飛。
這些卡片在白牆上恣情鋪陳,它們的強烈豐盈仍然滿足不了依第關於美的宣告。她拿來針線及小碎布為卡片上女人的珍珠項鍊縫上白色小點,為在空氣中飄揚著禮物盒上的蝴蝶結縫上更多小碎花,為飛跨大小石頭橘色女人頭上頂著的一盞小彎燈縫上絲絲的紅光,為正拋著五個圓球女人的彩虹篷裙縫上和原來色彩一樣的鮮豔布條……。經過依第多出一層的縫製,女人們全活了起來,讓人似乎聽到她們的笑聲,也聽到卡片上風吹雨打的聲音,更多的是,色彩們彼此無拘的交談。依第說,女人們是她的仙子,只要是仙子就值得以特殊的方式受寵。這時的依第就不再是我成熟優雅的妻,而是個俏麗十足的小女孩。
依第的私房是開放的,沒有隔間也沒有門。就在還剩三級便走完全梯時,便可看到房間的全貌。和階梯相對的那端是自頂至底的大面積書櫃,櫃子上滿是橫躺或直立,有著不同色彩的書籍。最上兩排是依第的書。同一書名她向出版社多買幾本,可以當成小禮物送出去。至於是否有人讀,也就不用問了。她說,有興趣的,會主動約談;沒興趣的,一多問了,反而彼此尷尬。有時候她會嘆氣著說,寫書的人似乎比看書的人多,這社會明顯變殘了。依第的文字世界是我無法涉足的,正如對我擔任跨國銀行亞洲地區執行長的工作內容那般,她始終不明白,有什麼事情必須讓我時常飛到不同的國家去處理。
我走上依第的私人天地。大空間的中央是一塊不能再更簡單的床墊,上面只有一塊抱枕、一條小被。這是依第聽雨看雨的聖地。床墊右側的那道牆就很講究了。五道木製的長長軌道從牆面延伸出來,軌道上是自上至下,幾乎遮蔽整個牆面的大片帆布,必要時,帆布可以方便地電動捲起。這裝置是依第和設計師溝通很久才定案的。五道帆布其實是五面白牆,也就是依第私人畫廊的濃縮。她可以按著心情或喜好,隨時捲上或捲下在帆布上放大了的照片或畫作,也可以隨時汰舊換新地變更照片或畫作。忘了多久前我偶然上樓來,依第畫廊正展出的是克林姆哭泣女人的金黃淚大畫。畫廊女主人特別以深黑作為底色,凸顯畫作上女人左側遮蔽半臉的金髮、閉著的右眼所流下的黃金淚水,以及右側黃紅色澤的翹起鬈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