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原稿寫完後,我立刻拜訪〈待庵〉,再訪附近的天王山麓的西觀音寺遺跡。堀內宗心先生在六年前曾記下〈待庵〉是西觀音寺的「圍場」,這種說法引導我的待庵論的成立。當然堀內先生並未觸及其他具體的內容,因為天王山之戰當時的西觀音寺建築群的記錄並未留存。
我之所以推測利休將西觀音寺境內的一個小阿彌陀堂前面的一部分圍成茶室用,是因為現在〈待庵〉的躙口向南,適合開戰前喝茶,它的配置可以讓象徵祥兆的朝陽從東面的窗戶射進來。正面向東的佛教建築的形式中,眾所周知的就是以正方形平面加上寶形屋頂為特徵的阿彌陀堂。理由在於阿彌陀佛一定是背向西方淨土。而且阿彌陀信仰廣傳且根深蒂固,因此都會造好幾個小堂。
下一個分割天下的關原之戰後,勝方的德川可能不會好好處理西觀音寺。因為它算是被自己毀掉的豐臣家之「聖蹟」。
不過當時仰慕利休的人,可能並不把它當成豐臣家的聖蹟,反而當作是利休最大的「聖遺物」而祕守著,也許就是現在的〈待庵〉。
我想理解現在〈待庵〉的建築哪些部分是當時留下來的,東望西望後,對不理解茶室建築經年變化的我而言,仍不淸楚。但是,我能感覺到其平面和土壁應該仍然是當時的樣子,所使用的柱子,就算後來替換過,我感覺仍忠實的傳承當時的樣貌。因為其比例和材質不可能再更好。從西側留下的那一尺謎樣的餘分,以及地板外圍不明的收尾,我猜測可能是將既存的建築圍起來,後來拆除阿彌陀堂之本體,再將〈待庵〉的位置遷移而產生的現象。
我雖是建築史家,但專門是近代。我之所以可以自由提筆寫此書是因為有中村昌生、熊倉功夫兩位教授所寫的書,讓我可以親身學習。而且兩年前(二○一○年),我從東京大學退休後,迎請熊倉教授來對談。當時他明言「茶室是茶道具之一」,我無言回應。但是,此書寫到有關利休的一大跳躍是因〈待庵〉才有可能,若無利休就不會存在的諸道具如黑樂茶碗等,都是我之後才知道的。所以「茶室是茶道具之母」。
回想本書的緣起是講談社International出版的The Contemporary Tea House(當代茶室)(二○○七年),當時的編輯是只井信子女士。後來,這位女士轉任六耀社,邀我寫日文的書。但是我不想再寫我已寫過的以現代茶室為中心的書,所以才眞正開始用心寫有關利休的茶室,此書就此誕生。
當我進入建築史這個狹路時,只是以書寫日本近代建築的通史為目標,目標完成後,還能接著出版各種書是承蒙編輯者的盛情邀請,在此致謝。
譯者後序
楊周素華
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
這是我的一位朋友給我做翻譯工作的第一個偈語,是《心經》的一句,這偈注定了我為本書翻譯的實相:不以出版為目的,而是將翻譯成為一個學習的過程,學的是如何轉識成智,識是有關日本極小建築——茶室之謎的知識,智則牽涉到建築、茶、大小乘、凡有關人及空間的悟性。我不後悔花了十年的時間(二○一二∼二○二三)才將此書翻譯交稿。我告訴翻譯的夥伴張元茜,我應是二刀流,一方面運用從日據時代學得並在後半生持續閱讀所累積的日文,一方面也運用我初中以後連ㄅㄆㄇㄈ都沒機會學習的中文,二者交互運用,再加上元茜的協助,才得以完成。元茜說:「楊媽媽用的不只是二刀流,應起碼三刀流。」第三刀是加上我這一生累積的各類藝術知識及人生體悟。
藤森照信老師寫的這本書是一本奇書,內容牽涉很廣,包含建築、歷史、宗教、哲學、藝術及工藝等。在日本,茶被視為總合藝術,中國茶也講究茶道具,但沒有專用的茶室,尤其見不到茶室成為極小建築的究極。中文譯本的讀者可以在書中學得極小茶室的演變及製作之謎,同時也能從藤森老師的分析中一窺日本人對茶室長期以來的辯證、實驗及結果。藤森老師告訴我這是他花了十年主動寫成的,連他自己都用盡一生的智能,我當然對翻譯這本淺入而深出的奇書戒愼恐懼,於是也花了十年來消化、咀嚼,並將之翻譯成在語境及情調上十分不同的中文。要和大家分享這過程,我先說譯書的緣起。
第一次見到此書時,我已逾八十,藤森老師正在為幾個我的乾女兒們(包括元茜)設計一個在台東以茶室為主題的家,正好書出版了,於是藤森老師就贈送大家一人一本,翻開書時,元茜說:
「好可惜,都是日文,極小建築之謎,這個標題太吸引人了!」
我就說:「那麼我來翻譯給你們聽吧!」
就是這句話開始了這個緣分。本來是口譯給她們聽,變成翻譯在紙上,我翻譯完第一章後交稿給藤森老師,他一頁頁翻看,似乎懂中文似的,說翻譯得很好,要我再翻到第三章,並答應第四章後會找別人來接手,但翻完第三章後,藤森老師就說:你就接下去翻吧!就這樣之後的十年中,我和元茜一有空就聚在一起,大約每週二到三次,每次大約四小時來進行這項憑空而生的任務。我們共讀此書不下十遍。
由於中文和日文都用到漢字,有時日文的漢字,不一定與中文的漢字同義,所以是否在譯文中,盡量保持日文的漢字是困難且複雜的抉擇。舉例來說,日本式房間的用語「床」、「天井」、「障子」、「緣側」、「棚」等都有特定的意義,和中文的意思相當不同,但若用中文的意思來翻譯,則由這些詞衍生出的其他詞句又不容易解釋。我最後決定仍採用日文的漢字,但在書中首次出現時加上詳細的譯者註來說明。希望讀者耐心閱讀,前後參照譯者註及作者註。又例如,日文有一個詞「通底」,意思是事情、觀念或做法在表面上不一樣,但是在底部相通或相同,就稱為「通底」。由於中文沒有這個詞,我本可以翻成「在根本上相通」,大致達意,但又覺得不盡然完整表達通底的含意。最後決定保持日文漢字「通底」,然後再加個小註解來說明,如此讀者亦可習得一些漢字所構成的不同詞句。此外,日文這個語言在發展過程中衍化出平假名和片假名,加上來自中文的漢字,創造出一種容易有起伏跌宕,易於斷句,也容易產生詞句之間的呼吸空間的文字性格,三套系統共用後可形成文字的律動及空隙感,這些都會使原文和中文有些微在語氣及語意上的差異。
我們每次相聚都先以交換情報為始,這時就先進行茶之湯(抹茶道),吃各種甜點,從台式的糕仔到日式羊羮或西洋點心都有,之後再進行台灣流行的品茶聊天。我告訴元茜這叫做翻譯前的「道草」。在道上不專心走路,卻去採沿路的野草就稱為道草,也是川端康成有名的一本小說。道草看似拉雜,卻是我們做翻譯時情緒準備的吉光片羽,讓我忘卻這八九十年的身體所帶來的疲累感。道草的內容五花八門,有時是我的人生故事,有時是關於中日文化的不同,例如怎麼說明銀鼠色、回憶我聽過的一齣歌劇或一個以前看過的O᾽Keeffe展覽、共享一休和尙的狂雲集的一首漢詩、或共唸一首俳句、分辨障子和襖的不同……等等。道草結束後,我們才翻開書來進行翻譯。藤森老師的用詞遣字乍看並不是艱澀的學術式論文,但是他有特殊的書寫風格,以迂迴的語言結構形容一些抽象情境,要以中文解釋並非易事。我在筆記本上寫道:「老師描述『光』的話語像打了結的毛線球。」每每振奮四小時後,第二天我常常必須在床上躺著一整天來復原。
翻譯中途,我開始對書中提到的地名、寺院及宅邸產生極大的好奇與興趣。為了更精準地理解這本書,我和元茜拜訪書中提及的建築。到訪本書的中心主旨「日本國寶待庵」時,得到特別准許進入茶室內,我們欣喜及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對這十六世紀的日本建築傑作已有了包浩斯的先聲,讚嘆不已。我們還去參觀如庵、聽竹居、密庵、孤篷庵、金地院等書上提到的建築,也看了藤森老師自己設計的建築,包括赤瀨川原平的家、秋野不矩美術館、Taneya(年輪蛋糕的工廠兼販賣部,位於日本近江八幡,是藤森老師打造的人與自然共生的場所),以及藤森老師在廣島美術館的個展等。經過這趟旅行,我們更加瞭解藤森老師在建築及藝術各領域的卓絕成就。
翻譯過程中,許多人勸我不要執意做此事,例如日本陶藝家中村錦平就好意告訴我七十歲以上的人做這種工作「太疲累」,況且我已屆九十。我的家人也常心繫我的健康,十年中確實病過幾回合,還度過困難的新冠時期,但是我們都堅持下去。初翻譯的我在二○一三年八月一日的翻譯筆記本中寫著:這是一次開始、興奮、膠著、洩氣、振作、堅持的循環過程;當然這也是一個學習的旅程,我們最終能夠理解書中對「反轉」、「極小建築」、「人類始源的歡喜」等的眞諦。十年辛苦,也如一瞬之後,終於可以向遠流交稿了。
感謝藤森老師、遠流王榮文先生對我們的信任;也感謝編輯曾淑正女士對我這年齡已屆九十的初次譯者不催不趕;也感謝悔之、孫悅二位朋友在文字上給我們的協助。最後我和我的工作夥伴元茜一起要感謝我們親愛的家人,沒有他們的諒解和支持,這項長達十年的工作是不可能完成的。
推薦序
實踐大學建築系專任教授 王俊雄
二○一○年正在籌辦建築系畢業設計國際展覽暨大評圖之時,想要邀請藤森老師擔任大評圖老師,有一次黃俊銘老師通知我藤森老師來台,正在新竹峨眉創作茶室,可趁這個機會當面邀請藤森老師。我依約前往,到了現場只見多人正忙碌著,有人在整地,有人在敷牆,我也捲起袖子幫了一點小忙,並被邀請爬上〈入川亭〉和登上〈忘茶舟〉。這是我首次體驗藤森老師的茶室設計,尤其〈入川亭〉高七.二米的微晃和〈忘茶舟〉在小湖中隨著水波的搖晃,一高一低不同的搖晃方式卻又相互對應,並聰慧地對應了基地之特性,令人印象非常深刻。隨後我將〈入川亭〉和〈忘茶舟〉刊登在《台灣建築雜誌》上,並對藤森老師的作品做了較完整的介紹。在現場黃老師告知我參與這兩件茶室建造的是一群熱愛茶道的朋友,因為和藤森老師多次交流茶道和茶室,已經成為藤森老師的粉絲。未幾,就聽說這群朋友中有人在翻譯藤森老師寫的《茶室學》,那時就非常期待。二○二○年因為策展粗獷主義建築展之故,與張元茜老師重逢,才知道她也參與《茶室學》的翻譯。二○二三年在藤森老師的演講會上第一次見到主譯者楊媽媽,她年逾九十還努力學習並推進文化交流,令人無比欽佩,尤其譯文非常雅正優美,更添本書之風采。
我個人偏愛閱讀藤森老師的建築史著作。藤森老師的建築史著作,只要被翻譯成中文的,不論是繁體字或簡體字,我都努力蒐集而且細細讀過,尤其《日本近代建築》這些年來已經閱讀過多遍,而《建築偵探放浪記》裡的混凝土建築史,也是我很喜歡的。書架上也有他的《原.現代住宅再見》三冊,這三冊書是我進入日本近現代建築家創作思路很重要的途徑。不過,本書在藤森老師著作中,我覺得是獨樹一格的;楊媽媽說這本《茶室學》是「一本奇書」,這點我非常同意。一般在藤森老師的建築史著作中,主要還是以建築作為主要的切入點,但《茶室學》顯得有些不同,是以整體性的文化角度為主,因此內容要較藤森老師的其他建築史寫作,來得更加廣闊,建築以外的宗教、政治、文藝和工藝等佔的比重高很多,因此在茶室設計的創作脈絡上有著更沉厚的解釋力道。
簡言之,本書重要之處,是將茶室建築放進茶文化建構的歷史過程中去認識。茶室不是孤立地被當成一種建築來被理解,而是在對於茶的特定理念的形成過程中,和諸多茶道具一起產生出來以及一起被使用,並在經年累月的身體實踐中形成一種文化上的知覺和慣習。從這個角度來看,《茶室學》雖然篇幅不大,而且僅論茶室一種建築類型,但從藤森老師選擇的寫作角度來看,是極有野心之作。我認為全書的重點除了爬梳茶文化形成的文化和社會根源外,藤森老師還想讓十六世紀和二十世紀進行歷史對話。第三章和第五章是全書的重點,這兩章所處的兩個世紀在日本史上都屬於較不安定的時代,卻也是建築創作最為輝煌的時代。而藤森老師的巧妙寫作,讓這兩個世紀能跨過時空,透過茶室在思想上和精神上相互呼應,並由此鑄造出屬於日本的茶室建築理論。
最後,建築雜誌a+u曾在二○二二年十一月出版特刊「茶室33選」,時間跨度類似本書,也是始自十六世紀末的〈待庵〉,推薦可與本書對照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