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Dear you:
展信好。
我們或許剛剛才認識,也似乎認識很久了。翻閱一本書的緣分,猶如有人在夜空裡摘一顆星。星子入眸,感謝每一次的抬頭凝望。
時至今日,《聽你的》仍是我所有出版物裡最特別的一本。讀者們將藉由不同人物視角,以書信的形式進入故事。
這幾年間,外面的世界和我的內心世界都已發生巨變,得以有機會再版本書,我選擇將全書進行修訂,這也是我第一次如此大規模地對自己過往的作品進行推翻和重建。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有大量删減和新增,篇目擴充到二十五篇,落筆後的文稿字數提醒,幾乎多寫了半本書。
我太喜歡寫信了,當心流的閥門被打開後,情緒就停不下來。
除了文字部分,圖片方面也增加了幾十幅於世界各地拍攝的作品,兼具收藏意義。
創作這本書緣起於一次旅行,當時我身處臺北的一處創意園區內,看到一個與自己母親同齡的阿姨,穿著藍色衝鋒衣,坐在院子口寫生,我不敢上前打擾,就站在玻璃門後看了她許久。
如此特別的阿姨,我好奇她為什麽喜歡畫畫,有怎樣的人生經歷。如果她也有一個像我這樣的孩子,也剛過了退休的年紀,她會和孩子說些什麽。
帶著這些疑問和想像,我以「作畫母親」的身分,給她的孩子寫了封信。身分視角的轉變讓我的思維從「我」變到了「你」身上,不敢說完全做到了感同身受,但也實實在在體驗了不同人物的情感。
我喜歡坐在街邊觀察行人,想像他們的交談,生活中看到的很多新聞報導也成了這本書的素材,所以這些信件的主角,超越了性別、年齡限制,甚至還有很多非人類的設計。二十五封信,是眾生的心裡話,也都是我們每個人自己的人生切片。
站在別人的視角,我寫原生家庭,寫愛而不得,寫獨立自信的女孩子,寫生死,寫不討好,寫連我自己也快失去的勇敢。
這些都是我借用他們的身分,對這個世界的告白,或許正好也是你最想說的那些話。
書名用《聽你的》,很輕巧的一句回覆,世界的組成在你一念之間,在你一個眨眼間。
那個「你」,其實就是自己。
如果你有很多猶豫不決定的問題,這個書名就是答案。
外面的聲音太吵了,我們早已對自己失焦,習慣認真、友善、討好地聽外面的聲音,但你有沒有好好聽自己一次?
聽從己心吧,你可是那個摘星星的人。
相見恨早
她是我店裡的常客,你們知道的。
我的日料店開在市中心最新的商場裡,門面不顯眼,除了個紙糊的燈籠,就只有一扇木門,不注意看,幾乎就會略過。我是店裡唯一的廚師,只做套餐,四季的菜單由我的心情以及當日新到的食材決定。
一週七天,她六天都來店裡,有時吃我菜單上的套餐,有時就只點一份鮪魚卵飯飯。實話說,這是我們店裡不允許的,但她比較特殊。
她喜歡穿三宅一生,每次穿的款式都不重複,四十歲,身材保養得當,那些褶皺的設計在她身上更顯靈動。她不施粉黛的時候,眉毛是古式的柳葉眉,皮膚透亮,眼角雖然有斑,但符合這個年紀的韻味。
她都是獨自來,喜歡坐在板前,兩次喝完一整瓶清酒,自斟自飲,直到眼神迷離,看我們每個人都笑。她是作家,還是個導演,聽說那部在臺灣拍攝完成的小成本電影,因為資金問題,還在遲遲後製中。晚餐後,她常在角落寫東西,電腦的白光打在她臉上,她偶爾撓撓頭,偶爾咬起下唇尋思靈感,特別好看。
天氣好的時候,她會給我們帶禮物,小到零嘴點心,大到耳機音響。她也沒一點文人包袱,直言是客戶送的,留著占地方。禮尚往來,我也常多給她送一份魚肝,毛蟹多兩隻腿,最後再送上靜岡的哈蜜瓜。
大家都很喜歡她,當然包括我。
喝到微醺,她一隻手轉著髮絲,抬眼向我低語,小聲得像在講一個祕密。她說,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喜歡的餐廳,如果不能讓整個餐廳的人喜歡她,那是她沒有魅力。
有件事必須向你們坦白,我廚房裡有一些來自日本長野縣的山葵,短短一根就要幾百塊錢,用鯊魚皮磨的時候會有香味出來,與那些常用的山葵做比較,色澤翠綠,顔值上就勝一籌。但只有她來的時候,我才會給她用這種山葵。
她問我,為什麽能把鮪魚卵飯做得那麽好吃。其實就憑著它。將烤過的鮪魚和蟹肉鋪在焗飯上,再上一點蟹膏和魚子增加口感,最後加上這種山葵,拌勻。大口塞進嘴裡,入口是自然清香,然後是一絲辣味,最後帶著回甘衝入鼻腔。
她說,這道飯有故事,讓人回味。
這道飯我做了快三十年。
我出生在山東即墨市,自小家裡就有個漁場。十幾歲的時候,我向家裡要了筆錢,畢業就去國外流浪了。那時岩井俊二還沒拍出《情書》,小樽的雪我也只在畫報上看過。幾經輾轉,有幸跟小樽的壽司大神學做壽司。那個年代,當地沒什麽中國人,我用半年學會基礎日語,一年學會握壽司,靠自己扎下根來。
前三個月,師父只讓我去屋外揉雪,在冰桶裡握冰,手掌凍得錐心,整隻手的皮膚都硬邦邦的。後兩個月,他讓我與每一條魚聊天,給它們做按摩,一整套流程走下來,才有握壽司的資格。
那時店裡只做壽司,我閒不住,獨自研發料理,用荷蘭煙燻芝士配河豚,在扇貝上撒喜馬拉雅岩鹽,用紫蘇梅子汁搭配鱈魚白子,以及用山葵做佐料,拌鮪魚卵飯。師父是匠人,始終沒讓我把這些多餘的自研料理端上檯面,我只有趁他不在的時候,偷偷掛出隱藏版菜單。
而後的幾十年,我去東京學過廚藝,在香港也開過店,最後選擇回國,可能還是想家。每天浸潤在料理臺前,被沉定安靜的異國文化洗禮,以至於習慣了這種一個人的柴米油鹽。出走半生,歸來成了獨身的中年。我的店名裡有個「寶」字,大家都叫我寶哥,或許我最寶貴的,就是把這半輩子的輾轉,做成一道道料理,留給有心人品嘗。
她問過我一個問題,為什麽做壽司的師傅都是男性。我說,因為男人對魚生克制,女人容易帶私人感情。她嗆我,不要與作家玩比喻。我老實回答,因為女人手心的溫度相對於男性要高一些,所以在捏壽司的時候,魚肉容易變味,並且我們為了保持低溫,要一直摸冰……
她打斷我,說:「你還是玩比喻可愛一點。」
我以為寫故事的人身上都是經歷,她卻笑著說:「大部分都是偷聽來的。」只要端著電腦在一家餐廳坐上一天,周圍人來人往,一定會收集很多故事。一個提出分手的女生和另一個還愛她的「媽寶」男;一個前脚還說著壞話,當事人來了之後立刻變臉的公司同事;一個剛掛掉妻子電話,回頭就給旁邊的小女生送項鍊的中年男人。
城市冰冷,人們的情感讓建築升溫。但一處處溫床上的男女,看似熱絡,其實都太寂寞了。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迷思,他們徹夜失眠、掉髮、早衰,習慣了最好的相遇,卻從來不會承擔熱情冷卻的責任,更不敢認真告別。
她說了很多別人的故事,但唯獨漏掉了自己的。她不說,我不問,這是我做廚師這麽多年,與客人保持的最佳默契。
昨晚,她又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她反常地喝掉了一整瓶清酒,明顯已經喝茫。她拽著我,非要我再給她做一碗鮪魚卵飯。後來那碗飯她只吃了兩口,情緒有些波瀾,她說她明天就要離開北京了。
臨走時,她送了我一條紅色的Dior(迪奧)絲巾,我見她站不穩,試圖扶她,她朝我擺擺手,說叫好了車,就在樓下。
我伸出的雙手在空中凝滯兩秒,無處可去,只得順手在圍裙上擦了擦。
她扶著牆踉蹌地推開木門,離開前突然回過頭,問我:「你知道我為什麽愛吃鮪魚卵飯嗎?你做的飯,跟我小時候在日本吃過的一家很像,那時我失戀,有個小師傅做的這碗飯治癒了我,他……很可愛。這段時間,麻煩你了,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謝謝)!」
有句臺詞怎麽說的,說人生無悔,那都是賭氣的話,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啊。人生若沒有遺憾,又怎麽有勇氣把自己照顧好呢。
等她走後,我小心翼翼地把絲巾繫在工作臺的柱子上。從她第一次出現在店裡,我就認出她了。記憶被拉扯回在北海道的那些年,這個在我板前哭紅鼻子的女孩,我還以為是我做的鮪魚卵飯感動了她。
思來想去,應該不會有比現在這般更好的溫柔了。
掌心突然很涼,像剛揉過一團雪,於是我轉身選了一瓶捨不得喝的酒,它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而今」。
嘿,今天你們有福了,老闆開心,全店半價。
From 一眼萬年的寶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