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騎士

媒體推薦：「在《不存在的騎士》中，卡爾維諾以荒誕的方式探討了身分和存在的主題，展現了他非凡的想像力。」──《紐約客》雜誌

「卡爾維諾的作品充滿了奇幻色彩，《不存在的騎士》展示了他對小說藝術的深刻理解。」──《巴黎評論》

「華麗之作……洋溢光采和活力。」──《芝加哥論壇報》

第二章

入夜後，營地裡的軍隊跟星羅棋布的天空一樣井然有序：輪班守夜，軍官值勤，士兵巡邏。其他一切，如戰場上永無休止的混亂，白日熙來攘往中馬匹突然失控的突發事件，在此刻全都沒了動靜，因為睡意戰勝了基督教軍隊所有戰士和戰馬，排成一列站著睡覺的馬匹偶爾會跺跺腳，發出嘶鳴或咈哧的聲音，而那些終於卸下頭盔和鎧甲、重新成為獨一無二個體的人都已經鼾聲陣陣。
另一頭的異教徒軍隊也不例外，同樣有哨兵來回巡邏，班長看著沙漏中最後一粒沙落下便去喚醒交班的士兵，軍官趁守夜寫家書給妻子。基督教軍隊和異教徒軍隊的巡邏隊往前走半哩路，快到樹林前就朝相反方向各自折返，永遠不會遇到，返回營地報告一切如常後，便能就寢安歇。星星和月亮靜悄悄地在兩個敵對軍營上空運行。世界上睡得最沉的地方莫過於軍隊。
唯獨阿吉洛夫未能卸下重負。他身穿雪白盔甲、全副武裝坐在自己那個堪稱全基督教軍營中最整齊舒服的營帳裡，試著躺平，繼續思考。他腦中想的從來都不是臨睡前那些紛亂無用的雜念，而是明確清晰的論證邏輯。沒過多久他手肘一撐坐起來，覺得需要動手做點事，例如擦拭劍身，即便劍身已經光可鑑人，或給鎧甲關節處上油。這個狀態沒有持續太久，既然已經起床，他索性拿著長槍和盾牌走出營帳，只見一個白色身影在營地四處遊走，營帳內熟睡騎士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落互相應和。閉上眼睛，失去知覺，陷入獨屬於自己的幾個小時的空白中，醒來後跟睡著前毫無差別，與人生重新連線究竟是怎麼回事，阿吉洛夫無從得知，他對那些具備入睡能力的存在個體很是羨慕，是一種難以言明的羨慕，彷彿某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更讓他感到詫異和不安的是四處可見赤裸的腳伸出營帳外，腳趾朝天。睡夢中的營地是軀體的天下，那是亞當老朽肉身的延續，散發著酒氣和一日戰事完畢後的汗味。營帳入口外是散落一地的空盔甲，隨從和僕役一早會來擦拭打亮排列整齊。阿吉洛夫經過的時候很專注，神經緊繃，抬頭挺胸。擁有軀體的這些人類的軀體讓他覺得不大自在，那種感覺既像是羨慕，也像是因為驕傲，因為自視甚高而心有不甘。那些被人稱頌的同袍、查理曼大帝麾下的榮光聖騎士，究竟是什麼？是代表他們的軍階和姓名，見證他們的豐功偉業、權力和價值，此刻不過是一攤破銅爛鐵的盔甲，抑或是那些正在打鼾，臉埋在枕頭裡扭曲變形，張開的嘴角掛著一絲口涎的人。他兩者都不是，他不可能被拆解為零組件，也不可能被肢解，他日日夜夜無時無刻永遠都是科本特拉茲和蘇拉的圭迪維尼及其他家族的阿吉洛夫．艾莫．貝特朗迪諾，是瑟林匹亞．契特里歐雷與費茲騎士，如同這一天，他為基督教軍隊的榮耀而戰，完成了這些和那些行動，他為查理曼大帝的軍隊效力，擔任這支和那支軍伍的指揮官。他擁有全軍營最亮麗、最潔白，而且與他永不分離的盔甲。他比許多喜歡吹噓自己赫赫功績的軍官都優秀，不，應該說他就是最優秀的那個軍官。但是在夜色中漫步的他悶悶不樂。
他聽到一個聲音說：「報告長官，請問什麼時候我才能換班？我被丟在這裡三個小時了！」這名哨兵拄著長矛，一副腹痛如絞的模樣。
阿吉洛夫頭也不回答覆道：「你搞錯了，我不是輪值軍官。」說完便往前走。
「對不起，長官，我看你在這裡走來走去，才以為……」
再小的疏失都會讓阿吉洛夫陷入焦慮，企圖掌控一切，找出他人做事的瑕疵與錯誤，萬一真的發現失誤或脫序就更是難受……。但是巡視軍營在此刻並非他的職責，這個態度非但不合情理，甚至違反軍紀。於是阿吉洛夫努力自我克制，只關注第二天還是得由他處理的某些狀況，例如架上的長矛胡亂擺放，或如何讓牲口飼料保持乾燥……，他的白色身影總是出現在班長、值勤軍官和在地窖翻找前一晚剩下的半壇酒的巡邏隊員身旁……。每一次，阿吉洛夫都不免猶豫他應該如何是好，是現身讓對方臣服在他的權威之下，或是因為他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索性退後一步，保持低調，假裝自己不在。阿吉洛夫猶豫再三，陷入沉思，無法決定採取哪一種態度，他只覺得自己惹大家討厭，必須做點什麼跟他人建立某種關係比較好，例如大聲吼叫發號施令，斥罵班長，或像小酒館夥計那樣互相譏笑罵罵髒話。結果他低聲說了幾句旁人難以理解的問候語，用驕傲掩飾膽怯，或是將膽怯武裝成驕傲，邁步向前。他不確定是否有人回應，微微側身詢問「嗯？」，隨即告訴自己那些人不是對他說話，匆匆逃離現場。
他往僻靜的軍營外圍走去，爬上一座光禿禿的小山。靜謐的夜裡，只有蝙蝠小小的朦朧黑影展開無聲翅膀，在周圍漫無目的飛翔的微弱動靜。牠們介於老鼠和飛禽之間的瘦弱身軀至少是摸得著的實體，在空中拍打翅膀，張口吞食蚊子，而風、蚊子和月光卻可以隨意從阿吉洛夫那一身甲冑的任一縫隙穿堂而過。他憋在心中的無名火突然爆發，雙手拔劍出鞘，奮力揮向空中劈砍低飛的蝙蝠，但一無所獲。牠們繼續飛翔，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幾乎不受空氣振動影響。阿吉洛夫一次又一次揮劍，不再是為了擊中蝙蝠，他劈砍的動作軌跡越來越規律，把長劍當成西洋劍展開練習，彷彿在為下一場戰事熱身，做出進攻、防守和佯攻的動作。
他突然停下動作，因為小山上有一名年輕人從矮樹叢中探出頭來看著他。那人隨身只配有一把長劍，上半身有輕簡胸甲。
「騎士大人！」年輕人驚嘆道。「我無意打斷您！您在為明天的戰役熱身嗎？拂曉時分就會開打，對嗎？我可以跟您一起練劍嗎？」他停頓一秒後接著說：「我昨天才來軍營報到……這是我第一次上戰場……全都跟我想得不一樣……」
阿吉洛夫側過身，緊握長劍在胸前，掩在盾牌後面的雙臂交叉，他說：「如果會發生武裝衝突，相關佈陣安排會由指揮官在展開行動前一個鐘頭傳令給所有軍官和士兵。」
年輕人像是衝刺到一半被攔下來，呆滯片刻後才不再結巴，延續先前的熱情往下說：「那個，我來……是為了替我父親報仇……。我希望前輩您能告訴我該怎麼做才能在戰場上找到哈里發伊索阿勒那個異教畜牲，對，我要找的就是他，我要用長矛捅穿他的胸口，因為他就是這樣殺死我英勇的父親，羅西尤內的葛拉多侯爵，願主保佑他！」
「孩子，很簡單，」阿吉洛夫的聲音中帶有某種熱切，是熟知規章和組織、樂於展現自己才能讓不知者感到窘迫的那種人說話時會有的熱切。「你可以向主理決鬥、復仇和榮譽受損的監管小組提出申請，他們會研究出最佳方案以滿足你的需求。」
年輕人原本預期阿吉洛夫聽到他父親的名字會肅然起敬，結果對方陰陽怪氣的語調和說話內容令他怏怏不樂。但他把這位騎士說的話再想一遍，決定置之不理，再次展現他的熱誠：「騎士大人，我關心的不是監管小組，您肯定理解我，我想知道的是，我在戰場上有勇氣，有足以開膛剖腹一百個異教徒的決心，還有我經過扎實訓練的精湛武藝，我要說的是，如果在混亂中，在我摸清楚頭緒之前，我……如果我找不到那個畜牲，如果他躲著我，我想知道您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麼做，騎士大人，請告訴我，如果在戰場上遇到與您私人切身相關的問題，只跟您有關、無從迴避的問題……」
阿吉洛夫冷冰冰回答道：「我只遵從指令。你最好也這樣做，就不會犯錯。」
「抱歉，」年輕人呆立原地，彷彿凍僵了。「我不想打擾您，但是我想跟您過幾招演練一番，您可是查理曼大帝麾下的聖騎士！因為，您也知道，我雖然劍術不俗，但是有時候，一大清早的時候，肌肉反應比較遲鈍，還沒有暖身，表現便不如預期。您也會這樣嗎？」
「我不會。」阿吉洛夫說完轉身離去。
年輕人返回營地。黎明前夕天色昏暗，營帳間開始有人影走動。幕僚在起床號吹響前已經醒來，指揮官和軍官營帳的火把點燃，跟欲亮未亮的天空形成對比。即將開始的這一天，應該如前一晚傳言所說，要準備開戰吧？新來的年輕人情緒激動，但是跟他來時的激動心情並不相同。他原本急於踏上戰場，此刻卻感覺他接觸到的一切盡是虛空。
（待續）

第二章

入夜後，營地裡的軍隊跟星羅棋布的天空一樣井然有序：輪班守夜，軍官值勤，士兵巡邏。其他一切，如戰場上永無休止的混亂，白日熙來攘往中馬匹突然失控的突發事件，在此刻全都沒了動靜，因為睡意戰勝了基督教軍隊所有戰士和戰馬，排成一列站著睡覺的馬匹偶爾會跺跺腳，發出嘶鳴或咈哧的聲音，而那些終於卸下頭盔和鎧甲、重新成為獨一無二個體的人都已經鼾聲陣陣。
另一頭的異教徒軍隊也不例外，同樣有哨兵來回巡邏，班長看著沙漏中最後一粒沙落下便去喚醒交班的士兵，軍官趁守夜寫家書給妻子。基督教軍隊和異教徒軍隊的巡邏隊往...

前言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跋　保羅‧米拉諾

前言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跋　保羅‧米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