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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望寶石的折射與擬像
文╱潘家欣(作家)
傅柯在《古典時代瘋狂史》二版自序中,有這樣一段文字,描述著書的誕生:「一本書產生了,這是個微小的事件,一個任人隨意把玩的小玩意兒。從那時起,它便進入反覆 (répétition) 的無盡遊戲之中;圍繞著它的四周,在遠離它的地方,它的化身們 (doubles) 開始群集擠動;每次閱讀,都為它暫時提供一個既不可捉摸,卻又獨一無二的軀殼;它本身的一些片段,被人們抽出來強調、炫示,到處流傳著 ,這些片段甚至會被認為可以幾近概括其全體。……一本書在另一個時空中的再版,也是這些化身中的一員:既不全為假像,亦非完全等同。」
散文寫作的集結出版,我以為用傅柯這段話來詮釋,是極為合適的。
《人生喜事》的散文作品,多數還在報章、網路平台刊載時,就已經開始了與讀者互動映射的旅程。有些作品轉載率極高,轉載的讀者往往也會加上自己的點評。假若作品有靈魂,這些小小的靈魂也就在一次又一次的轉載中,穿上了不同的肉身。假如每一次的閱讀都是一次視角的融合,每一世不同敘事,使得作品宛如多切面的寶石,折射,擬像,融合──「視角的多重轉移」,私以為是這部散文集的主要命題。
書以喜事為名,看似炫耀,實則人生行至中年,多少憾事。輯一〈騎龍觀音無限卡〉的〈下願〉,作家以童年之憾出發,談及幼年好友因為家中因素而分開,生離與死別,台語方言的腔調更強化了哀傷氛圍。不過,那大概是全書唯一確實顯露出哀傷的文字。而後不管是寫支持的政黨候選人落選、或是寫想要的房子被買走、在路上被車撞、親人相繼離世……各種人生的不如意之事,騷夏都以輕盈方式來描述,彷彿在說落語(らくご)笑話。
節制中飽含喜感的語氣,以種種自嘲建構出灑脫的人生表情。這種老派幽默感,在當代散文中少見了。幽默的要訣在於視角的轉移──工作不順,騷夏的反應不是抱怨,是去廟裡「祭改」,並且篤信祭改的效力。與其說迷信,不如說作家以虔誠之心,靠著民俗儀式度化了自身的姿態。這本散文集要呈現的人生哲學是凡事反求諸己,結果交與天意──拜地基主,是自己可以做的事;抽籤詩,是自己可以做的事,做完就安心了,這叫做信仰之福,怎麼不會是福氣?福氣來自看待人事物的方式。
輯二談及家族史,熟悉騷夏詩作的讀者,不妨將輯二視為《瀕危動物》家族敍事詩的後傳,尤其對老病的觀察寫得別有趣味。親人的長照與離世是苦澀之事,但她筆下的家族成員真是各自神通。死別明明是沉重題材,在她的筆下,仙逝的阿嬤可以是呼風喚雨、要塔位有塔位的神級人物;外公遺照修圖演變為整型修容的迷惑之辯;本應莊嚴的法會因為隔音不好變成了野台戲大車拚。騷夏的筆法總讓我想起另一位幽默的作家──傑洛德.杜瑞爾,生命可以充滿各種困惑,也可以上演魔幻的木偶奇遇記。
輯三則從私人記憶轉向接起都會地氣。作為一個北漂的上班族,買房安身是何等重要的人生大事,騷夏將房屋買賣的種種進退、斡旋過程,比擬為人際情感的揪扯,何時進?何時退?有多少資本可以大膽進場?何時才是高點?面對他人的買房/情感問題,我們又有何資格可以指點?務實的上班族要繳房貸,看似仙氣飄飄的詩人也一樣要繳房貸,與房仲一來一往的敘事中,無論讀者屬於有殼或是無殼之人,一邊吸收買房冷知識,一邊某些失落惆悵心情也被熨貼了。無論如何,我們生命中總有一座想要但不可觸及的夢想城堡吧!或是明明以為可以得到,卻被人硬生生從中奪走的機會吧!令人怦然心動(心痛)的,何止是房子。
輯四到輯五大約是最受歡迎的題材:貓肥家潤,冰箱豐滿,花開富貴,這是壯年生活的幸福寫照。而騷夏細數家中愛貓的來由,以及照料貓的種種趣事,又從冰箱的獨立衍伸出一個成年人應有的底氣。買樹、買花、做貓奴,快樂的玩具寫不完,但我最喜歡的是〈阿嬤的貓眼石〉──那是篇頗為嚴厲的說教文。快樂可有假?記憶可有真?我們對於他人的人生又有何智慧去評論?不僅是談論收藏品的真偽之文,也是一篇待人處事的警世文。警世的語調順勢聯結到了輯六的〈放過自己求生指南〉,雖然名為放過自己,騷夏在輯六卻露出了一部分嚴厲的自我。寫出版職場經驗的散文,談的多是人情的二修進化。放過自己是一種進化,考量他人的心情,則是一種進化後的富裕。社畜之難各自不同,但是,如何從難中得自由,卻是日日風雪日日春的修行了。
難以忘懷小時候的漫畫《七龍珠》,只要收集足夠的願望寶石,就能召喚出神龍,達成願望。長大以後想,原來一顆又一顆的龍珠,都是人生苦難,一劫過一劫。那麼,真正的神龍又是甚麼呢?騎龍觀音原非神蹟,只是故事的錯置嫁接;人生的劫難也不必然全屬禍事,轉念可以是喜事。懷著初心踏入紅塵,轉身發現初心被蹂躪,期待後面是幻滅,那麼,有沒有可能,在散文的反覆鋪寫之中重新敘事人生的藍圖,把自己從野豬騎士轉生成騎龍觀音?如果說,人生萬事皆為初版,那麼,散文的敘寫,是否就是一種對自己的改版再刷?回到傅柯的話,文學在上,如果文字是一種人生的再版,辭彙都是化身中的碎片:「既不全為假像,亦非完全等同。」那麼,文學算不算是我們的願望寶石?萬千法相的折射與擬像,可以救世,也可以滅世,端看收集寶石的人,心之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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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劫難也不必然全屬禍事,轉念可以是喜事。在散文的反覆鋪寫之中重新敘事人生的藍圖,把自己從野豬騎士轉生成騎龍觀音?如果說,人生萬事皆為初版,那麼,散文的敘寫,是否就是一種對自己的改版再刷?文學算不算是我們的願望寶石?萬千法相的折射與擬像,可以救世,也可以滅世,端看收集寶石的人,心之造化。」
──潘家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