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洛哥露天市集裡,有一張因陀羅網。
它流轉於土堡、綠洲、水與跨撒哈拉貿易線之間,消弭了時間與國界。
「佛教的因陀羅神將世界創造成網狀,網上每個打結處都有顆寶珠,萬法皆是網上的一顆寶珠,閃閃發亮。……因陀羅網上,每顆寶珠既是獨立存在,又是整體的一部分,所有的寶珠由一張巨大無形的網聯繫著,每一顆都映照其他顆,無限交錯,相互影響,彼此牽動,無盡復無盡。」――〈前言〉
一如卜正民教授在《維梅爾的帽子》援引因陀羅網的概念分析數幅維梅爾畫作,呈現十七世紀荷蘭城市台夫特的全球貿易和文化交流,將十七世紀的世界視為有如蜘蛛網且時刻擴大中的因陀羅網(Indra's net),「網上每個結都拉出新線,觸及新的點,就附著在點上,往左右橫向連結,每條新拉出的線都不斷重複這個過程。」
位於歐亞非交集的摩洛哥,同樣是一張因陀羅網。
摩洛哥擁有極長的海岸線,腓尼基人早在西元前一千年便於沿岸建立貿易據點,迦太基人、羅馬人、阿拉伯人繼之,到了西元七世紀已成為接連撒哈拉以南非洲、地中海與中東的重要貿易樞紐。來自中國與東南亞的絲綢、瓷器與香料等商品,經由陸上絲路抵達埃及等地,再由阿拉伯商人或威尼斯商人輾轉售至摩洛哥並深入非洲,或由海上絲路抵達東非,流通至北非馬格里布區。
曾經勝極一時的跨撒哈拉貿易線亦然。
「跨撒哈拉貿易」指的是地中海國家與撒哈拉以南的非洲(特別是跟西非)之間的貿易,約興起於西元七世紀,從十三到十六世紀末達到頂峰,整個貿易網絡橫跨撒哈拉。從中世紀到十九世紀,駱駝商隊載著馬格里布的阿拉伯或柏柏爾商人及貨物,穿越廣袤撒哈拉,將北非產品販售給位於荒漠裡的馬利帝國,之後再購買貴重物品,以駱駝商隊運回北非。一張活躍的商業網絡連結了北非與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散落各地的綠洲聚落成了商品貿易中繼站。
即便到了法國殖民的二十世紀初,由於摩洛哥基礎交通建設不佳,運送貨物的駱駝商隊仍然只能依循幾乎不可見且危機四伏的小徑,從一座綠洲前往另一座綠洲。駱駝商隊跨越撒哈拉,連接廷巴克圖經因薩拉赫、塔菲拉爾特和莫加多爾,部分繼續前往利比亞,甚至抵達開羅。
而摩洛哥庶民生活空間裡,最能呈現這張文化元素豐富且持續變動中的網的縮影,莫過於露天市集(souks)。
沙漠、海洋與高山,皆因貿易而在露天市集內相遇,每個商品皆有其身世與故事,皆是一顆因陀羅網上的寶珠,牽動著貿易網絡與庶民生活,也映照著其他寶珠(麥地那、古城、部落或產業,甚或個人與家族)的樣貌。
玫瑰水、卡夫坦、阿甘油、庫斯庫斯,以及一把被擱置在不起眼角落的的龜殼琴,「露天市集是個喧鬧繽紛的謎團,陳列的南北雜貨琳瑯滿目,商品沉默無語,卻保留古老商路的祕密,與過往呢喃共鳴,滿是往昔旅人的記憶,封存了數世紀的累積與一則則被遺忘的遠地傳奇。」
作者簡介:
蔡適任
法國社科院(EHESS)文化人類學與民族學博士。
曾獲時報文學獎報導文學二獎、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報導文學首獎與評審推薦佳作、九歌現代少兒文學獎榮譽獎、桃園鍾肇政文學獎童話類副獎、國語日報兒童文學牧笛獎評審推薦獎、信誼兒童文學獎佳作。
著有《沙塵暴裡要回家》、《蔡金麥與我》、《娑婆撒哈拉》、《撒哈拉,一片應許之地》、《沙漠化為一口井》、《管他的博士學位,跳舞吧》、《偏不叫她肚皮舞》及《鷹兒要回家》等。
此時旅居摩洛哥,開辦「天堂島嶼」民宿,戮力推動撒哈拉深度導覽、生態旅遊與沙漠種樹等行動,以回應氣候變遷下的我們的時代。
章節試閱
〈以玫瑰之名〉
過往,若有人跟我說,在摩洛哥這個土壤澆薄、乾旱少雨的北非國度,存在著一座能讓整個王國飄散花香的玫瑰谷,我可是完全不信的。
鄰近撒哈拉的蠻荒地帶,有一座綻放萬千玫瑰的「玫瑰園」?這只能是《小王子》的情節吧。
是冥冥中那隻大手,讓玫瑰推我走進朝向東方那條路。
王國處處有花香
剛來摩洛哥,看啥都新奇,南北雜貨琳瑯滿目的傳統市集更是人類學文化探索的寶庫。
第一次在香料攤上看到滿滿一布袋的乾燥玫瑰時,我訝異極了,那柔中帶豔的粉紅色調、乾燥後依舊完好的花形與甜美香氣,跟迪化街賣的好像呀!
小販熱情招呼著。我問這花哪兒來的?
「當然是我們摩洛哥,玫瑰谷特產。」
我搖頭,不信。
「是真的!南部山谷有一大片一大片玫瑰園,整個摩洛哥賣的玫瑰全是那兒來的。」
哈,這伎倆我見多了,為了讓生意成交,什麼都說摩洛哥在地特產。
我朝攤販擺擺手,瀟灑地轉身就走。
尋不著玫瑰的玫瑰城
有天,與貝桑沿著達德斯河谷前行。忽地,他說:「這裡就是玫瑰谷。」
我好奇往車窗外看去,大大的路標上寫著:卡拉特˙姆古納(Kelaat M'Gouna)。
瞧眼前就一座平淡無奇的小城,由水泥磚塊搭建的市容單調乏味,彎來繞去,只有一家又一家粉紅商店。鋪子裡,從地板直至天花板,架上滿滿粉紅包裝美容護膚用品,櫃台擺著乾燥玫瑰花,深怕人家不知這一瓶瓶一罐罐全是玫瑰產品似的。
在粉紅商鋪即唯一特色的城裡繞呀繞,半朵新鮮玫瑰都沒見著,有些商鋪甚至在門口擺上銅製蒸餾器,藉此表明店裡販售的玫瑰水真真實實就是自家生產,在地又天然。瞧那古老銅器被細心擦拭、照護著,光可見人,一點兒使用中的跡象都無,真正功能應該和招財貓一樣,放大門口當擺設以招攬客人,而非生產玫瑰水。
總不能在圓環設置兩朵玫瑰造型裝置藝術就自稱「玫瑰谷」吧?搞得在大街小巷穿梭的粉紅計程車好像詐騙集團的行動看板似的。可除了幾乎將人淹沒的粉紅包裝護膚品,完全看不出這城與玫瑰有絲毫關係!
見我一臉失望,貝桑說:「玫瑰園在河谷裡,街上只有商店,但是每一間鋪子裡的每一個玫瑰產品,甚至摩洛哥買得到得每一種玫瑰產品,全都是這裡生產的。想看新鮮玫瑰得等五月花季。」
我愣了,對於習慣超市供應蔬果幾乎看不出季節替換的我來說,「等到花季才有花開」竟是一句需要時間反芻才能適應的話語。
浸潤在花香裡的庶民生活
千年古城非斯(Fes)讓我意外覺察到帶有香氛的玫瑰水如此深入民間,在王國各角落流動著。
非斯麥地那蜿蜒狹窄巷弄的某轉角,出奇不意擺了個簡陋小攤,搖搖欲墜木架上幾件簡單的日常生活用品全是我沒見過的。小販頭戴白帽,一身淡綠長袍老舊而乾淨,帶著笑,向我點頭致意,千年古城的斯文含蓄。
架上一瓶瓶無色液體讓人好奇,雖說麥地那啥都有賣,總不至於大費周章在街頭賣清水?看不懂歪斜黏在玻璃瓶身的阿拉伯文,我抬頭看著小販。
「玫瑰水,做甜點用的。」小販邊說邊打開玻璃瓶,遞給我。
我湊上一聞,玫瑰花香撲鼻而來,這加在甜點裡,該有多好吃又浪漫啊!
「我們摩洛哥生產的,祈禱時也可以灑在身上。」
見這包裝簡陋,售價又低,確實不可能是舶來品。
「摩洛哥也生產玫瑰水?」我問。
「當然,很久很久以前從波斯傳來的,用途很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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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波斯人利用蒸餾術從玫瑰中提取精華,製作玫瑰水,這種技術隨著貿易路線擴散至中東、北非與南亞,深入庶民生活。
《一千零一夜》即有前往藥材店購買玫瑰香水或將玫瑰水撒在昏厥者使其甦醒的描述,甚至「混合了糖、乳香、沉香、龍涎香、麝香、藏紅花的特製玫瑰水」,也存在「糖漬玫瑰」這種甜點。
穆斯林喜歡玫瑰。他們會將玫瑰花瓣夾在《古蘭經》裡,再以玫瑰水擦拭書封。
《古蘭經》雖未直接提及,然其甜美清香讓玫瑰帶有神聖氣息,象徵愛、仁慈、精神追求、天堂(Jannah)甚至先知穆罕默德。在蘇非主義(Sufism)中,玫瑰靈性意涵更高,象徵純淨心靈、對神的愛以及與神合一的追求。魯米即有多首詩隱喻靈魂必須通過痛苦(荊棘)才能達到靈性成長(玫瑰的綻放)。
玫瑰水甚至帶著聖潔意涵。傳說麥加克爾白(Kaaba)建造時,泥土裡混合了玫瑰水。依據傳統,每年進行兩次象徵性清潔儀式時,會混合玫瑰水與滲滲泉(Zamzam)來使用。伊斯蘭儀式同樣經常使用玫瑰水,如清真寺與葬禮的淨化,在婚宴節慶時噴灑可帶來平安與祝福。
玫瑰水與玫瑰花瓣是高貴、潔淨、極致,以及浪漫的美味象徵。
玫瑰與玫瑰水也是美食、香氣、美貌、女人,甚至是誘惑的。
波斯文學家Nizami Ganjavi十二世紀末長篇詩作《七美人》(Haft Peykar)裡,身著藍綠色卡夫坦的馬格里布公主在藍綠色圓頂宮殿為Bahram Gur國王講故事,故事裡的埃及男子馬漢(Mähän)在沙漠經歷種種試煉,邪魔為了引誘他墮落,化為七位絕美女子,穿戴華麗,婀娜多姿地走向他,「猶如玫瑰與糖霜般甜美動人」,歌聲優雅得連月亮都為之失色,再命人奉上鑲滿紅寶石與珍珠的精緻金盤,盤上「食物芬芳四溢,奇珍異饌應有盡有,這些美食甚至未曾接觸過火焰或水,香氣混合了麝香、玫瑰水與沉香,令人垂涎欲滴」。
*
生活方面,摩洛哥傳統市集裡,只要是販售香料與藥用植物的攤子,必有乾燥玫瑰,可單獨與茶葉烹煮,平添芳香,也可養生。沙漠常見的是將乾燥玫瑰花混合撒哈拉原生植物與茶葉一同烹煮。
亦如小販所言,一如橙花水,玫瑰水常被加入甜點內以增加香氣,或放上一朵乾燥玫瑰做為裝飾,例如有著安達魯西亞淵源,製作程序繁複、高價且往往帶著節慶意涵的pastillas,便經常以乾燥玫瑰花瓣做裝飾。
此外,玫瑰水更是摩洛哥女性保養身體的日常用品,可當化妝水滋潤皮膚,與henna 混合則可身體彩繪或染髮,與rhassoul混合可洗頭洗臉,與Aker Fassi混合則可當腮紅與唇膏。不管是什麼,只要加了玫瑰水,剎時香氣撲鼻,遠比清水更能提升女性的美與媚。
一如henna,在物資不豐、醫療不發達的古老年代,玫瑰水甚至能用於輕微醫療,可潔淨傷口、消炎等。最常見的莫過於清洗眼睛,今日的玫瑰水包裝上依然有著一顆大眼睛。
在夏季乾熱且不時塵埃四起的沙漠,井水未必潔淨,玫瑰水成了照護健康的傳統良物。
當粉塵細沙飛入眼睛,沙漠人便往眼裡倒入玫瑰水以洗去粉塵;若豔陽曝曬過度,甚至有中暑傾向,沙漠人便在臉上噴灑玫瑰水,以舒緩皮膚不適並藉由玫瑰花香醒腦。一回,家族裡年輕男子眼睛進了髒物,微微發炎,用玫瑰水洗淨眼睛,再用Khol畫上眼線來保護眼睛,過幾天便痊癒了。
沙漠人同樣用玫瑰水噴灑室內或帳棚內,以此潔淨空間。
每當我們有客人即將前來,民宿整個大掃除後,貝桑就會邊播放《古蘭經》,邊在沙龍灑上大量玫瑰水,「玫瑰水很天然,比現代化學室內芳香劑好太多了,還可以驅趕積在室內的不好的氣味與能量,客人一進來就開心,我們工作也會更順利」。
摩洛哥雖非家家戶戶種植玫瑰,但隨著玫瑰水的流通,花香在日常生活裡不缺席。玫瑰水不僅是傳統市集的常見商品,今日甚至帶著「懷舊」、「天然」及「傳統」等意涵。
*
市集裡的乾燥玫瑰是真花製成,玫瑰水普遍在庶民日常生活占有一席之地,可見使用歷史悠久,氣味香甜自然,並非加了人工香精的假貨,便宜售價連沙漠人都買得起,就不可能是進口貨。
我愈發困惑,難不成粗獷狂野的非洲真的容許「玫瑰谷」存在?
這故事也未免太《一千零一夜》!
〈以玫瑰之名〉
過往,若有人跟我說,在摩洛哥這個土壤澆薄、乾旱少雨的北非國度,存在著一座能讓整個王國飄散花香的玫瑰谷,我可是完全不信的。
鄰近撒哈拉的蠻荒地帶,有一座綻放萬千玫瑰的「玫瑰園」?這只能是《小王子》的情節吧。
是冥冥中那隻大手,讓玫瑰推我走進朝向東方那條路。
王國處處有花香
剛來摩洛哥,看啥都新奇,南北雜貨琳瑯滿目的傳統市集更是人類學文化探索的寶庫。
第一次在香料攤上看到滿滿一布袋的乾燥玫瑰時,我訝異極了,那柔中帶豔的粉紅色調、乾燥後依舊完好的花形與甜美香氣,跟迪...
目錄
前言
以玫瑰之名
餐桌上的殖民印記
荒原裡的白金
不只是華服
一把龜殼琴的故事
參考書目
前言
以玫瑰之名
餐桌上的殖民印記
荒原裡的白金
不只是華服
一把龜殼琴的故事
參考書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