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活下去,脆弱的我們
回到台灣後,我便放棄了旅行。
我把那次在東南亞的遊歷視為人生最後一次長途旅行。回到台灣後的我,不時想著:「再也不可能長時間旅行了。」然而,我仍然可以在腦海中回放,那一段在路上的時光。
常聽人說,「旅行會改變人的一生。」但這句話對我沒有意義。
本來,一個人不管做什麼,它或多或少都會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真相是,我們總是低估「改變」這件事所需要付出的代價,而改變沒有那麼廉價,不經長久努力,不存在的夢不會因為去過某處、旅行了多久,我們所期待的自己和生活就自動變成真的。對雇主來說,我是沒有資歷的人。在台灣,每個經歷過長時間旅行的遊子,有義務向雇主證明,這人不會哪天想不開又拋下一切再度啟程。
領著僅有國外三分之一薪水,感激著接收親戚汰換轉贈的摩托車,我開始在臺北討生活。收入剛好打平開支,若偶爾車壞了需要修理,在領薪水前十天便得吃土。無償加班後一回到租屋處,看見客廳的椅子,癱坐在上面一個小時後,才有力氣走回自己的房間。
大家都很辛苦。很多人過著跟我一樣的生活,因此抱怨也無濟於事。
所以我更需要那段長假。回憶起那段旅行的日子,對比現實,益加甜美。我可以就這麼活下去,雖然這段逃避現實的經驗並未改變每日在下班後耗盡,為了續命以便明天打卡,而癱坐喘息。由短期看來,旅行對我一生的改變,是零。
聽長輩的吧,他們是對的。
多少個挫敗的夜晚,掙扎求生,真的如此艱難?
常聽人說,「旅行回來,很難融入現實」。這也不是真的。對我來說,長時間在國外,回來面對的現實更加嚴峻,不存在可以「不能融入」的選項。偶爾想到,若是選擇繼續旅行不回台灣,至少還是可以暫時延遲融入台灣社會。當人重新融入主流,慢慢地,回到工作地獄節奏的人,為了避免還在羨慕那些還在旅行的人,開始對選擇仍在世界各地旅行的人作出價值判斷。「真好啊,他到底靠什麼生活」,像這樣,若無覺察對旅行者的各種批評,都建立在各種基於臆測而下的結論:「有錢真好」、「就是在逃避」,或其他根深柢固的刻板印象,我們選擇迎合被現實囹圄於小島上的主流意見。因為,這樣不是更加輕鬆嗎?我知道這時,只要順著走就好了,讓自己的心智重新被社會價值洗版——歡迎回到正軌。
但我已經出去過了。我再也不能佯裝不知,那些持續流浪在外的人,只是單純追求自我更好的可能。而我選擇留在這裡,未必會更好。為了驅除自我懷疑,我在心中不斷告訴自己:「繼續幹下去,或許也沒那麼糟。」
數年後,我掙扎求生的努力初見成效。那時,第一本書即將出版。我不安但興奮地榨取本已極少的存款,抱著期待及罪惡感交織的心情,重新啟程。這次不用再拋棄一切,因為由幾週至一個月不等的旅行並不算太長;也不用換工作,因為沒正職工作;不用再從零開始,因為存款雖不是負值,但也多不了多少。
關於勇敢上路或自我探索這些個人議題,夠了。連出去玩都要勇敢,這實在說不過去。在我看來,留在台灣掙扎工作養兒育女,那才叫勇敢。
他人看來啟程的勇氣,不過只是聽見遠方的召喚,而自然做出的回應。
因此這次,我想換個角度,不再向內觀察自己,轉而向外觀察其他國家的人,那些和我一樣未必極端困苦,但也為生活掙扎的普通人;以及跟我一樣的其他旅行者們,他們如何在旅途上生活。關乎於旅行路上一些不夠吸睛,普通到容易讓人忽略的事物。
在閱歷了世界的一部分後,所有旅人將會體悟,這個世界會不斷拿走意識型態固定不變者的足下之地。不加質疑地認為自己絕對安全的人,安逸讓他們深信不疑,同時足下之地卻如流沙般被掏空,為了維持穩定,看待冒險也就越趨保守。旅人則不同,他們得接受世界不斷改變的本質,並讓其撼動自身。不能讓累積的旅行經驗,固化自己先入為主的偏見。
世界變化太快,而且流通不夠透明,沒有人可以定義世界的樣子。因此,假裝自己所處的環境永遠不變,這可能不是個好的策略。凡是對過去稍有認知的人,就會知道歷史的發生從來不跟著多數人的認知決定。
嚴格來說,我在這本書中所去的國家,很多國家不算弱小,甚至也有區域強國。但是為何用「弱」,是因為中文沒有更好的形容詞。或許,照英文的定義「fragile(脆弱的,易碎的)」能夠較精確形容這些國家的屬性。與我們所樂意造訪歐美日韓等國的文化和景觀相比,可想而知若無重大意外,百年之後他們保有現在樣貌的機率還是更高些。在這些我們所不熟悉的國家中,美好舊事物正默默消逝。
消逝的原因,比起國家因弱小而造成的戰亂和動盪,反而更多是因為,在這些國家追求發展的道路上,珍寶被當作舊時代的糞土而清除。
「脆弱的世界」對我來說是「較少報導或宣傳,且由於經濟發展或政治、國際局勢影響,使驅動我們到訪的那些美好事物難以長久維持的國家。」而生活在這些世界們的住民們,並非缺乏見識和開放性而脆弱,而是脆弱使得他們必須靈活適應以求存。我所說的不是那些陷於戰爭、饑饉、犯罪、毒品和種族滅絕等極端狀況下的人們。他們並非不值得被關注,而是我目力所及,與地下世界的距離跟與上流社會的距離一樣遠。那是另一個世界——軍人、援助組織和政治掮客的世界。而我,一個喜歡旅行的普通人,範圍內可見的世界是跟我們一樣(適度地)掙扎求生的人:在各類型的遊輪上環遊世界工作的菲律賓女孩、遠至非洲的中國開路工人以及被排除於中國資本金流之外的人民們、東南亞華裔小商人、被美國封殺的伊朗博士生、與兩億人一起擠在彈丸之地的孟加拉旅遊從業者……也只有在這脆弱的世界,最能考驗人類的適應力。我被這種生存之堅韌折服並認同,因為在活下去這一條路上,我們全都沒有不同,不過不失,我們一樣脆弱,也一樣靈活。
不管如何,身為脆弱者,唯一的優點,就是只要考慮一件事就好。
我們一起掙扎,一起活下去,一起尋找一條道路,讓我們至少可以過得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