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的電影非常多,但是讓我隨時想要重看的只有一部,那就是《刺激1995》。
起初,我認為整件事都不合理:空無一人的電影院、桌上的茶與餅乾,以及除了使用DVD播放器之外沒有辦法觀賞的最佳電影。但爸爸看出我的疑惑,向我說明了一切。
「我一直很想這麼做:包下整家電影院,讓我們父女倆好好看一場電影。但我覺得如果真的要這麼做,就一定得選一部最適合的電影,因此我請麗茲電影院的經理幫忙,他替我找到了這部影片,從美國運過來。雖然花了不少錢,可是很值得,對不對?」
我聽見爸爸這麼說,卻希望自己沒聽到。
因為我不值得他如此煞費苦心。
這幾個星期以來,我對爸爸的態度很差:我對他視而不見,對著他大吼大叫,還躲起來並且傷害自己。更糟糕的是,我向一位老師投懷送抱。
我應該被爸爸痛罵一頓、被他處罰和禁足,而非被他捧在手心、被他寵愛得像個公主。
因此我心煩意亂,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不小心還跌到爸爸腿上。他伸手拉住我的手臂,以幫助我站穩,結果卻讓我痛得縮了一下,在重拾平衡之後就馬上往後退開。
我的大腦跟不上我的嘴,喃喃自語地說:我必須立刻離開這裡,到一個可以讓我好好呼吸的地方。
我跌跌撞撞地從座位間的走道跑開,爸爸在我身後喊我:
「黛西?黛西?妳要去哪裡?」
我沒有回答他,只顧著推開放映廳的門,衝進走廊,並直奔我熟悉的電影院出口。
我聽見門在我身後打開的聲音,爸爸也跟著跑出來。他看見我的時候,似乎鬆了一口氣,整個人無力地倚在牆邊。
他想伸手拍拍我的背,但是我馬上躲開。他靠近我,並且再次嘗試。當他觸碰到我的時候,發出一種溫柔的安撫聲,就像是霍布森老師在親我之前所發出的聲音。
我本能地伸手撥開他的手,並且用力推他的肩膀,使他失去平衡。
「別碰我!」我大喊一聲,聲音大到連我自己都驚訝。然後我又重申一次,雖然第二次比較小聲,但語氣中有著相同的急切。「拜託,不要碰我。我沒辦法,我真的不行。」
爸爸整個人愣住,他因為太震驚也太害怕,所以不敢繼續靠近我。「黛西,妳沒辦法做什麼?什麼事情妳沒辦法?」
「這件事!」我瘋狂地指著牆壁。
「哪件事?」他驚恐地看看天花板,搜尋能解釋我話語的線索,可是徒勞無功。
「您對我太好了。您安排這場電影、送我數位相機,甚至還向我道歉。您應該為值得這一切的人費心,而不是為我。」
他焦急地想看著我的眼睛,但無論他多麼努力,我始終沒有抬頭看他。
「黛西,別傻了,妳當然值得這一切,妳值得這一切以及更多更多!除了妳之外,沒有人值得我這麼做。」
我的思緒一團混亂,完全聽不進去爸爸的話。我只覺得他必須知道真相,而且現在就應該知道。
「您應該為媽媽做這些事情,不是嗎?過去十四年來,您應該為媽媽做這一切。」
這句話讓爸爸沉默了。他張著嘴,卻說不出隻字片語。
「但是她已經不在了,黛西。我當然希望我們三個人可以一起做這些事,可惜我無能為力,因為……」
「因為我殺了她!」我大聲哭喊,將這句話像毒藥一樣吐出來。「這就是她過世的原因!因為我殺死了她,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妳在胡說什麼?妳說的這句話完全沒道理。」
「我在閣樓發現診斷報告書了,爸爸,醫院的診斷報告書。上面把我做的事情寫得清清楚楚,包括我闖了什麼禍,以及對她造成了什麼樣的傷害。這就是您一直不肯跟我談論媽媽的原因,對不對?因為您怪我殺了她。」
「我不懂妳的意思。」
「不要再繼續保護我了。這就是我現在生活一團亂的原因!這就是其他的一切也都毀了的原因!」
爸爸朝著我走近一步,看起來非常擔憂。「其他的一切?黛西,妳是不是還有什麼事?」
我真希望自己能把剛才那句話塞回嘴裡,以不同的方式表達,可惜為時已晚,而且我太疲倦也太焦慮,想不出應該如何搪塞,因此一句話都沒說。
於是爸爸又問了一次。
「黛西,妳聽見我說的話了嗎?妳是不是還有什麼事?」
「不重要,因為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當然重要。妳剛才對我說的那些話全是胡說八道。妳沒殺死媽媽,一切都只是意外。我無法和妳談論媽媽的事情,也不是妳的錯,是我自己的問題。再說,有妳陪在我身旁,對我是很大的鼓勵。是妳幫助我不致陷入瘋狂,妳懂我的意思嗎?」
我無法點頭表示我懂,因為他只是在開玩笑,而且他說這些話只是為了安慰我,就像往常一樣。
「可是我必須知道妳發生了什麼事。妳為什麼現在汗如雨下,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讓妳非常緊張?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都可以一起解決。」
爸爸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緊緊閉上雙眼,並且用手摀住耳朵,以免他的話語傳進我腦子裡。
無論他說什麼,我都不許自己相信。因為發生了太多事情,我已經無法承受,而且發生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他的話語穿透我的雙手,而且我能感覺他正向我走近。我用雙手緊緊摀住耳朵,同時故意側過身子,以肩膀面向他,可是這麼做依然無法使他放棄。
爸爸要我轉身面對他,因此伸出一隻手拉住我的左手臂,另一隻手拉住我的右手臂,結果正好觸碰到我最新的傷口,讓我痛得畏縮一下,本能地甩開爸爸的手。
我知道自己露餡了,而且我在還不敢睜開眼睛之前,就已經知道我的傷口裂開了。不到幾秒鐘,鮮血就滲透過紗布,從爸爸的襯衫透出來。
當爸爸看見我的袖子冒出血跡,他顯然被嚇壞了。
「黛西,發生了什麼事?妳流血了。」他說。雖然他的表情被嚇得鐵青,但是聲音聽起來還很鎮定。
「沒事。」我故作平靜。「我今天早上不小心弄傷了自己。我趕著出門的時候,不小心被釘子劃傷。」
爸爸的手立即伸向我的右手臂,可是我不讓他碰我,以免被他發現我手臂上滿是傷痕。於是我往後退,一直退到走廊盡頭。
「讓我看看。」他輕聲地說,但是語氣十分堅定。
「沒事,爸爸,傷口一分鐘後就會止血的。」
「好,如果真的沒事,那就讓我看一眼!」
「沒有必要。真的──」
「黛西,妳真的嚇到我了!」他的語調不自覺地高了八度音,讓我們兩人都嚇了一跳。「妳像得了流感一樣不停冒汗,表現出怪異的神經質,而且手臂在流血。如果那根釘子生鏽,妳的傷口可能會被感染,讓我看一看!」
我想要從他身邊溜走,可是被他攔住。在我阻止他之前,他已經解開我的襯衫袖釦,讓我一心想隱藏的醜陋疤痕公諸於世。
當爸爸看見我手臂上的傷痕時,整個人頓時老了十歲,因為他發現自己所認識的小女孩已經變成他無法了解的人。他臉上滿是震驚與憤怒,而且別無選擇,只能把情緒發洩在我身上。
「我的老天!」他大喊,視線從我的手臂移向我的臉。「妳到底做了什麼?」他將我的手臂輕輕放在他的手掌上,他的觸碰傳來一陣溫熱,舒緩了傷口的刺痛感。「是誰這樣傷害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人傷害我。」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老天,當然有人傷害妳!這些傷痕不可能是被釘子劃傷的。我的意思是,妳自己看看,妳手臂上有很多條傷痕。這到底是誰做的?是某個男生嗎?是學校裡的同學嗎?」
「不是,真的不是,我發誓。」
「妳不准保護那種人。快告訴我對方的名字,我現在就要知道。」
「沒有人傷害我,爸爸,我發誓。」
「那麼這些傷痕是怎麼回事?這裡不止一道傷痕,妳的手臂上布滿了疤痕!」
「是我自己弄傷的,好嗎?是我,傷害我的人就是我自己。我傷害了自己。」
「別開玩笑了。」爸爸現在真的生氣了,他說話音量之大,是我從來不曾見識過的。「妳怎麼可能這樣傷害自己?快把真相告訴我!現在就說出來!」
爸爸緊緊握著我的手臂,雖然他並非有意,但是力氣足以讓我滲出的鮮血流到他的手上。
「我已經告訴您真相了。這些傷疤是我自己在房間裡割的,我這麼做已經好幾個月了。」
爸爸驚恐地後退一步,彷彿我有傳染病。
「妳說什麼?妳為什麼要那麼做?」
「我也不想這樣,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心裡有一種恐懼感,我一直被這種恐懼感攻擊。有時候它們不斷出現,我只能靠這種方法來阻止它們。」
「用傷害自己來阻止恐懼?」爸爸露出無法置信的表情,並且憤怒地大喊:「妳真的故意傷害自己?」
「我也不想這樣,可是不知道還能怎麼做。」
「這算什麼理由?」爸爸額頭上的靜脈血管跳動得很厲害,讓我無法移開視線。「妳應該來找我!」他哽咽地說出這句話。「妳為什麼不告訴我?」
「老實說,我很想,可是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說出口。我不想讓您生氣──」
「妳擔心我會生妳的氣?妳怕我會生妳的氣?難道妳不認為,如果妳主動告訴我,並且讓我幫妳,而不是讓我在該死的電影院發現真相,我的反應會比較平靜?」
「對不起。」我朝爸爸走近一步,他卻往後退,將雙手舉在自己面前,讓我們兩人之間再次築起一道高牆。「我很抱歉,爸爸,都是我不好,全都是我的錯。」
「我不敢相信,妳這樣傷害自己已經好幾個月,我卻完全沒發現。有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霍布森老師的影像突然出現在我腦中,他的威脅讓我心生恐懼,我不敢想像與爸爸分開的下場。
爸爸已經沒有耐性等我回答。「黛西,到底有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妳在學校的同學知道嗎?」
「沒人知道。」
「有沒有同學以外的人知道?」
我停頓了一秒鐘,停頓得太久了。
「有嗎?」
「有什麼?」
「黛西,我必須知道還有誰曉得這件事。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且為什麼他們不來告訴我!還有誰知道?沒有任何一位老師知情嗎?」
我的表情肯定出賣了我,爸爸緊抓著這一點追根究柢。
「黛西,哪一位老師知道?」
「沒人知道,爸爸,我是說真的。」
「不要騙我,我不許妳再騙我。」
我很為難,迫切想隱藏真相。
「黛西!快告訴我還有誰知道。現在就告訴我!」
「我昨天才告訴別人的。」我啜泣著說。「我原本一回到家就想告訴您,可是您還沒回家。那不是他的錯,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要求他陪我,後來也不會發生……」
「妳在說什麼?後來不會發生什麼事?」
我的腦子一片混亂,無法以明智的方式表達我想說的話。
「他說,如果我告訴您,他就會被社工人員調查,然後他會告訴社工人員我蹺課以及我傷害自己的事。他說他不是故意的,他說得沒錯,是我讓他這麼做的,畢竟帶他到那裡去的人是我,對不對……他說他完全沒有想過要親吻我……」
爸爸聞言後突然暴怒,我還以為電影院的屋頂會被爸爸的怒氣炸開。
「等一等!」他大喊。「一位老師……親吻了妳?妳剛才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是……呃,他親吻了我,但那完全是我的錯……」
他立刻用雙手抓住我的手臂,完全不知道或者不在乎會不會弄痛我。「他叫什麼名字?」
「那不重要,真的不重要,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要知道他的名字!」
爸爸使勁握住我的手臂,造成的疼痛比我用指甲刀自殘時還要強烈。我別無選擇,只好小聲說:「霍布森。霍布森老師。」
我原本希望,當我說出霍布森老師的名字之後,爸爸就會冷靜下來,並且給我一個擁抱,告訴我一切都會沒事。
然而我期待的這種結果並未發生,爸爸只是放下我的手臂,轉身往電影院出口走去。
「爸爸,您要去哪裡?爸爸!你要去哪裡?」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接著所說的那句話,因為那句話是我聽見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也可能是他這輩子說的最後一句話。他以最冷靜的語氣大聲且清楚地說:
「我要殺了他。」
爸爸當然不可能真的跑去殺人,因為會殺死別人的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