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氣蔓延:中古疫病故事與「我們」的距離
⊙劉苑如/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
所現今新冠肺炎疫苗既已開始使用,卻也正值時氣高漲之時,穿越千年返觀中古疫病的故事,可發現疫病非僅疫病,疫病傳染與解除的背後,其實關涉宇宙觀、生命觀,尤其鬼神觀事涉神話思維,其中生存秩序與人情義理交織在一起。透過中古時期的疫病故事,古今對影,將能省思疫病背後存在的思維,以及其中蘊含的人情、人性。
COVID-19疫情蔓延了2020一整年,銘刻著全球大恐慌的集體記憶。其實在人類歷史上,類似的經驗並非絕無僅有,發源於印度的亞洲型霍亂,在大航海時代隨著船運傳染亞洲並遍及世界;更遑論中世紀恐怖的黑死病,據傳也是由亞洲開始,而後席捲歐洲。其他區域性的大流行病也時有所聞,中國古代統稱為時氣、疫氣,或行疫、行病,從而複合為「瘟疫」一詞。在魏晉南北朝369年間,平均每4.85年就有一次大疫。疫病來臨,對民眾的身心都造成嚴重的傷害,導致大量的死亡。「人」作為生命的主體,面對難以捉摸的疫病到底如何認知?怎樣應付莫名的疫病危機?尤其面對親友離逝的傷痛與恐懼,誰能解釋災疫為何降臨?又該由誰負責?古今時空儘管不同,但災疫記憶形成的「共感」,卻可以「疫」中求同,經由苦難成為「我們」的共同經驗。透過中古時期的疫病故事,古今對影,省思疫病背後存在的思維,以及蘊含的人情、人性。
助疫為虐?疫病觀念與偏方心理
2020年5月中旬美國陷入新一波新冠肺炎的高峰,染疫的死亡人數突破9萬,幾乎占了全球的三分之一。此時傳來令人驚訝的消息,美國總統川普(DonaldJohnTrump)宣稱每天吃治療瘧疾的藥「羥氯奎寧」,可以對抗肺炎。然而醫學專家表示:這種風濕免疫用藥可能造成患者嚴重心律不整等副作用,並不適合用來抗疫。消息一出全世界輿論譁然,貴為超級強國的領袖,為何會服用未經證實療效的藥物?其實反映疫病的恐慌並非個人問題,不全然是單純的醫療知識,而與非正規療法的偏方心理有關。這種心理若從根源談起,涵括疫病的認知及聯想。
瘧疾是古老而難纏的流行病,至今也難以完全根除。早在中國醫書《黃帝內經》已有記載,連埃及、印度的古醫書也曾出現。西晉末華北居民大量遷徙江南,在溼熱的環境中易感染瘧疾,葛洪(283~343)《肘後備急方》中就曾明確記載從患瘧的症狀到醫療的方法;另一方面,在小說中也有許多與瘧疾有關的故事,數量遠過其他疫病,可見從古至今疫病即與人的生存經驗息息相關。
有趣的是,在中古的疫病故事中,對於瘧疾病癥的直接描述十分罕見,但從《續高僧傳》的釋智保(537?~627)故事中,敘述他治療瘧疾的怪異方法:感覺冷時,卻去沖淋冷水,發熱時反而烤火,覺得乾渴就在口中含鹽,下痢則絕食,根據病癥反向操作,竟然根除瘧疾。由此可知患瘧者的症狀,包括冷、熱交替、口渴及腹瀉等。《錄異傳》的記載更加神奇,主人翁宏老頭染上瘧疾,獨自住進田舍。在症狀發作時,恍惚看到幾個小兒,有的騎在他的肚子上,有的拉他的手腳,無所顧忌。宏老頭繼續裝睡,然後突然起身,小兒在驚慌中化作黃鳥飛去。其中一隻被老頭緊緊抓住,五花大綁後掛在窗戶上,忿忿地說:「老子明天就把這隻妖鳥殺來吃!」沒想到天亮前,被綁的鳥兒失去蹤影,他的瘧病也不藥而癒。不可思議的是後來鄉里患瘧的病人,只要高喊一聲:「宏老頭來了!」瘧病立刻痊癒。類似的斷瘧傳說雖然荒謬,卻流傳一時。
瘧鬼傳說可上溯上古帝王的譜系,據說顓頊的兒子中,早夭的就變化為疫鬼。根據《搜神記》的記載,一個遊蕩於溫溼的長江水域,成為傳播瘧病的瘧鬼;一個留在家鄉若水,成為魍魎鬼;另一個徘徊於人家房室中惡作劇,驚嚇小孩的小鬼。在形貌上只記錄了魍魎,《淮南子》形容他像三歲小孩,有赤黑的皮膚,紅色的眼睛、紅色的指爪,配上長長的耳朵,卻有一頭美麗的黑髮。魍魎的樣貌乃是根據神話思維的五個類比原則形構:一用熟悉的事物解釋不熟悉的事物,二強調相似性而隱藏差異性,三善用抽象概念,四是講述連貫的故事,五則喚起情感共鳴。魍魎鬼既居住於若水,為若木的生長地,所開的十朵紅花,像光照大地的十個太陽,太陽西下則沉落黑水之間。故類比魍魎的形象:有漆黑的身軀、紅色的十隻指頭、發亮的眼睛,還有流水般的頭髮。同一思維模式也可推測瘧鬼:都維持早死的小兒形象,乃因江水的波濤起伏、深沉莫測,既為妖怪所藏,也形成風波險阻,乃具有毀滅傾覆等屬性,故排列組合後形構出瘧鬼的奇怪形象。
除了相信鬼神致病,古人對疾病自有觀察,然診斷主要靠著病人的病癥,輔以環境及生活方式,並非現代病原體的生物研究,故疾病定義比較模糊並不精準。根據學者的研究指出,古人認知中的「瘧」病,未必就是現代醫學所認定,由蚊子作為傳染媒介,當瘧原蟲進入人體,即會刺激體溫的調節中樞,引起發熱發冷的症候。先不論正統的醫學,若聚焦民間的醫療知識,可發現自古所累積的豐富經驗,包括疫病的觀察、預防及治療等,各種材料遍及經、史、子、集。《周禮.天官》記載:「疾醫掌養萬民之疾病,……夏時有癢疥疾,秋時有瘧寒疾。」醫官治療疾病乃從節氣變化切入,歸納出夏天有疥瘡流行,秋天則是瘧疾好發期。《禮記.月令》也說:「(孟秋之月)寒熱不節,民多瘧疾。」從節氣變化雖能有效說明瘧疾好發時間,但解釋病因則描述為「寒熱不節」,涉及冷、熱交替的瘧疾聯想。換言之,當時古人的身體想像,認為內部既為小宇宙,可和外在的大宇宙相感應,並用五行的相生相剋概括變化的規律,但凡外在宇宙的節氣變化,就會觸動內部小宇宙的循環,內外不調就會生病,身體外部顯現出相應的病癥。
在這種身體宇宙的類比思維下,常視疾病為內循環的失調,診治方式就是依循「以氣導氣,以形養形」原則,進行補充、疏通及導正。在古代尚未建立完整的醫療系統前,正規藥物並非人人可得,而是靠口耳相傳形成民間知識,才會有氣虛補氣、吃腦補腦、吃腎養腎等觀念,也就連帶產生各式各樣的食補偏方,乃至對「症」下藥的治療偏方。其中既有醫學的觀察,更多的則是巫術性的象徵思維。
由此可知中古疫病故事中的「斷瘧」方式,即人們相信可以阻斷瘧病的方法,頗為多樣,包括病者捕捉住瘧鬼小兒、召喚大將軍桓石虔(?~388)震懾小鬼、祈請武昌廟神幫忙縛鬼、呼喊敗死將軍沈充(?~324)加以驅除,甚或取得天書以劾百鬼,還有服用老虎溫熱的睪丸來鎮厭。歸根結底,這些方法不約而同地將瘧病擬人化,並賦予變化不定、反覆難纏,以及畏懼強勢等特徵。值得注意的是,剋制方式幾乎無一正規的醫方,而是按照瘧鬼的性質設想各種偏方。
偏方的使用常有著巫術性,這種情況不受年代的限制,即使現代社會的經濟、制度大為進步,許多人仍會逃避上醫院,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寧可相信耳聞,或誇大體驗,最怕就是因信任偏方而延誤就醫。不可否認,偏方具有一些心理安慰的作用,轉移症狀帶來的不適,等候免疫力的自我修復,甚至某些偏方也有一定的療效;即便偏方無效,在醫界束手無策之際,尚能持有一線希望,積極地保有一些作為的能力。這種文化心理雖可理解,但終非真正解決的究竟之道!
遺憾的是,事實已經證明,川普總統用「羥氯奎寧」以對抗肺炎,完全破功。2020年10月2日,此君一家三口都確診染疫。而今在全球數千萬的確診人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因迷信偏方而染疫?既然已有醫生嚴正的警告,何苦再用偏方以身相驗,助疫為虐?既苦了自己,也可能危害周遭人的健康。然從這次集體的焦慮心理,可知縱使進入21世紀,面對瘟疫的肆虐依舊徘徊於科學與民俗之間。
別來無恙?疫病與疾病社交距離
「別來無恙!」這句略帶古風的社交問候,言下之意就是「久未問候,近來您一切安好嗎!」其實安好的前提就是無病無痛。在新冠肺炎流行期間,卻成為網路流行的俏皮話,賦予新的解釋:「您別來,我就無災無病!」所以保持社交距離,非僅臺灣要「順時中」,也成為全世界對公衛的共識。但遵守社交距離只是防止飛沫感染的1.8公尺?科學數據之外,是否還有一些潛在的社會規則?
疫病並非當前才有,自古既有戰爭,就常會伴隨著疫情,特別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從公元220年曹丕稱帝起,至581年楊堅篡周為止,凡經歷三國、西晉、東晉十六國、南北朝等。當時面臨政權分裂,征戰不止,加上氣候反常、乾燎飢荒,才會造成人群的大規模移動,諸多因素交叉在一起,前後369年間,共有76年發生瘟疫,平均每4.85年就有一次,其中又以西晉末年頻率最高,發生率縮短到每2.89年一次大疫。
若說「久病成良醫」,魏晉南北朝的醫學,在環境的激發下而迭有突破,才會出現三國名醫華陀,甚且一般人也多少懂得醫術,如兩晉間道教學者葛洪就說:「古之初為道者,莫不兼修醫術,以救近禍焉」,就是主張修道必須兼習醫術,在山中修道遭逢病痛,就可以自行救治來保住性命,如此才可言長生之道。此外東晉末期官員殷仲堪(?~399),曾擔任荊州刺史,父親殷師罹患「虛悸」,就是所謂「失心病」,即使床下螞蟻爬行的細微聲音,也會妄想成奔騰的牛群。如此罹病多年,殷仲堪衣不解帶的照顧,並鑽研醫術,終於編著《殷荊州要方》一卷。
患難見真情,弔喪問疾乃人情義理的表現,這種同理心形成的人際互動,既可分擔喪家失親之痛,也能安慰病者的身心不適。魏晉南北朝上承東漢「尚交」的風氣,常常「談客盈坐」、「座無虛席」,被學者稱為「群居終日的生活方式」。弔喪問疾也成為重要的社交活動;然而過度頻繁的群聚,可能帶給喪家、病者的精神壓力,若恰逢疫病流行就會暴露在危險狀態中。當時流傳一種疾病禁忌,好比鬼擊就是比喻一種被鬼打到的病症。從古代醫書的角度來看,意指人突中惡氣而不醒人事,甚至有胸悶、腹痛或吐血等徵候;而從民間禁忌的角度來說,舉凡病家、喪家及墳墓等,都認為會有眾鬼出沒而被攻擊。《搜神後記》記載魏晉竹林七賢的王戎(234~305),被分封為安豐侯的預言,他年輕時曾坐車參加喪禮,在亡者入殮前回到車上休息,突然看到天邊有鳥一般的異物飛來,一看是駕紅馬車、穿紅衣且手拿斧頭的人。逕入車內後端視他一回,轉而客氣,透露自身就是鬼卒,還揭露一個祕密:王戎日後必位居三公,故特來拜見,並順便告知禁忌:若非至親,儘量不要參加外人喪儀,不得已就要避邪防身。何以如此?紅衣人立即證明,一躍就到擺放棺材的牆頭上,趁著一人低頭向棺內亡者訣別,一斧劈下正中額上,隨即倒地眾人大驚,卻見紅衣人坐在棺頭望著王戎笑。那個中斧的倒楣鬼所染的就是所謂「鬼擊」之症。換言之,預防鬼擊既簡便又有效的方法,就是減少弔喪問疾。保持「社交距離」固然得以安全,但有時卻違反了人情義理。
疫病的社交距離應該如何拿捏?在西晉咸寧期間有一個例子,當時一連幾年,年年大疫。兩晉著名的穎川庾家,祖孫、父子、叔姪多位居高官,如東晉權臣並有外戚身分的庾亮(289~340),妹妹就是晉元帝(司馬睿,276~323)皇后庾文君(297~328),叔叔庾袞則是隱士。在一場疫病中,庾袞兄弟四人連死兩人,哥哥庾毗也染疫臥床,於是父母家人緊急離家避疫,唯有庾袞不捨兄長堅持留下照顧,並準備為死者守喪。待百日疫氣平息後,家人重回宅第,竟發現庾袞健康如常,庾毗也逐漸復原。在這則志怪故事中,重點在庾袞的義行,這種非常的勇氣和決斷,既為他博得孝悌的美名,也遺澤後世,由此觀察疫病之際的危機處理,庾袞展現「臨事不懼,好謀而成」的性格,也就是一向不怕事,總能預先超前規劃,家人既保安全,照顧病人也得以痊癒,而自己也無恙,可見注意清潔以免感染,在當時就是最佳的防疫策略。
相對庾袞的義行,一般人面對疫病患者常會敬而遠之。《神仙傳》記載趙瞿的故事,說他患癩病多年,就是今人所謂的痲瘋病。由於一直無法治癒,家人擔心傳染子孫,就為他備了一些糧食後送到山洞,任其自生自滅,卻因得到山中仙人的指點,服食松脂而後病癒,且獲長生。這種將染疫者拋棄的作法,當然不足為訓,卻反映當時對於瘟疫傳染的恐懼與無奈。
漢人社會的人際關係中,這種網絡依血緣、地緣、業緣乃至權力,由個人而家庭、家族,並推及各種親疏關係。個體作為社會群體的一員,必須遵循社會規範並體現,既因應對方而適時行動才能合宜。在佛教、道教傳播社會後,出現一群方外的僧、道人士,說是方外就是超出傳統的社會關係,從人群學看「這一群人」遠離人群僻居名山洞府修道,故可視為世俗社會外的「陌生人」。而這群方外之士卻常掌握醫方妙藥,甚至熟悉域外醫學,加上其信念正是慈善布施,當疫病流行反而不會避開,而前往疫區給藥、療疾及照顧,故被目為如救星的神異人物!佛教有西域僧人單道開(生年不詳,東晉昇平中[357~461]卒,年百餘歲),就常攜帶松脂茯苓一類雜藥;周行於荒遠的村落間救療百姓,特別擅長治療眼睛的疾病,這正是中醫比較弱的領域。道教則如漢魏間稱為青牛道士的封君達,聽說有將死的病人就前往救助,藥方一下就立即起死回生。故在疫病故事中出現這類神異人物,宗教改變了親疏遠近的醫病關係。
面對疾病、尤其猛爆性的流行瘟疫,如何保持適當的社交距離,既涉及疫病的認知及控制,也適時反映人情世故,二者之間存在吊詭的人際關係。每當瘟疫肆虐之初,醫學的醫療技術總是在後急追,當此之際卻存在許多人文問題:民間知識的累積、人情義理的智慧、人際關係的表現。在這種艱難的情況下,醫技與人文交相運作,其下隱藏著人性的黑暗面與光明面,故從疫病觀看人生,在非常狀態下才可看出人性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