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李育霖
翻譯作為「思想-事件」
本書以二〇一九年十月份於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舉辦的同名會議為基礎編輯而成。會議的構想緣起於德勒茲哲學中一些重要觀念的中文翻譯問題,但會議的結果顯然超出這個範圍之外。各篇文章各自選定單一或多個德勒茲哲學的概念或關鍵詞,並在翻譯問題的軸線上展開具體論述。不管作為實踐的行動、概念的鋪陳、思想的創造,乃至文化上的效應,翻譯本身便是多義的。也因此,本書題為「翻譯德勒茲」,至少包含幾層含義,例如:德勒茲哲學概念中文翻譯語彙的選擇與使用、德勒茲哲學概念的詮釋與轉化、德勒茲哲學對於翻譯思維帶來的啟發、翻譯德勒茲作為一次實際翻譯行動可能帶來的貢獻,以及翻譯作為一次思考事件可能帶來的創造等。然而這些不同面向與意涵並非各自獨立,而是相互交織,彼此影響。我們暫時將這些面向約略統籌在「翻譯德勒茲」這一問題系中。
任何哲學概念的翻譯都將面臨巨大的挑戰,面對德勒茲的哲學更是如此。德勒茲哲學總是令人望之卻步,不僅是因為其哲學概念經常源自於不同學科領域,廣泛且複雜;同時,德勒茲的行文風格無疑
2/翻譯德勒茲
更增加理解的難度。德勒茲並不系統地闡述某些概念,而是使新概念在與原本敘述與脈絡的斷裂中出現,並逐漸發展成形。這一風格關係著德勒茲對於哲學的理解以及賦予哲學的天職──亦即「概念的創造」。作為一名翻譯者,站在德勒茲哲學森林的外部,如果不是找尋語言學上的對等物,那麼又將如何在其他語言的脈絡中找到這些概念的回聲,這無疑是一項艱鉅的挑戰與任務。
更具體地說,本書中多位作者揀選相應的單一中文語彙作為概念,藉以翻譯德勒茲哲學中相應的關鍵概念。例如以「虛擬」翻譯英文的virtual,以「流變」翻譯becoming,或以連字符「-」相應英文破折號等。這一作法使得相應的概念在中文語脈中重新獲得骨肉而得以進一步繼續滋養與增長。在此翻譯的過程中,新鑄詞顯然是無可避免的。然而這些看似陌生的新鑄詞並非只是為了標新立異,這些新鑄詞在中文的語言與文化脈絡中帶來某種陌異性,迫使語詞從既有的構詞與造句原則中跳脫出來,重新取得新意,並且能與法文或英文原文中的德勒茲概念相互呼應。如此一來,譯者並不僅僅只是為德勒茲哲學的關鍵概念加註,而更進一步扮演著(半個)哲學家的角色,在中文的語言文化脈絡中發展新的意義並創造新的概念,琢磨新的思想形象。
另一方面,也有作者採用不同的路徑,使用不同多歧的中文語彙來翻譯相同的德勒茲哲學概念。例如以「情動」、「感應」、「自我體現」、「情動力的感應」等彼此差異的中文語詞,在不同的脈絡情境中被用來翻譯英文的affect 或affection,甚至更選擇「內在情動力」來翻譯 force innée,藉此促使同一概念在不同語言(原文/譯文)脈絡之間彼此複雜地對應。上述「一詞多義」的翻譯操作方式中,譯者扮演(半個)哲學家角色,使單一概念在不同語言情境與脈絡發展新的意義並創造新的概念;相對地,此種「一義多詞」的翻譯操作方式更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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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譯者的角色,鎖定外來概念的「意義」,並在翻譯的脈絡中找到一系列的新詞,彼此對應結合,因而產生概念的變形。如此一來,翻譯將展現不同的流變,一個新鑄詞的出現確定了一次概念架構;然而,隨著另一「新鑄詞」的出現,既定的架構便可能再一次扭曲變形,進而生產新的思想形象。
但無論以何種操作方式,翻譯的路徑總是充滿障礙且困難重重。
翻譯德勒茲的過程通常不僅是由法文到中文這單一路徑而已。由於文化與學術背景訓練的因素,許多中文學者關於法文的理解有時需要經過英文,這使得翻譯的路徑更為迂迴、崎嶇。從法文到英文的翻譯已經產生很多分歧,當這些概念透過英文抵達中文的脈絡時,彼此的差距顯然更為擴大。當然這不僅限於字詞與構句的問題,如果考慮到語意、文脈,乃至學術文化的不同,這一落差顯然相當巨大。
儘管如此,這一翻譯的過程同時形構了一次詮釋的程序。無論選用既有的舊詞或鑄造新詞,每一個字詞的選擇便決定了一個視角,確認了一個立場,接著對於特定的概念進行理解,並在中文的語脈中形成新的思想形象。我們也不難想像,若採用另一個不同的字詞或新鑄詞,將帶來不同的視角與立場,因而形塑不同的思想形象。但這並非意味著德勒茲的哲學概念將在中文的脈絡中無端地改變,意涵也隨之無止盡漂流。這只是翻譯的一個面向。更重要的是,這些不同的思想形象應被視為同屬一個思想形象的變形。
如此一來,我們可將翻譯的程序視為持續的運動,穿透在語言、意義、文化、哲學,以及不同的學科之間。如同德勒茲在不同學科中取得概念,並在哲學的領域中獲得新的生命,這些概念也同樣將在中文的脈絡中彼此遭遇而重新獲得新的生命。這一運動將持續不斷,並且沒有固定的方向。但我們更樂意強調這些不同字詞語彙的概念在翻譯運動中彼此的衝突、分歧、差異與多重性,而非和諧、整合、統一
4/翻譯德勒茲
與單一性。
正是在這一層面上,這一翻譯的運動同時是一次創造的行動。但創造並非僅僅意味著在中文的脈絡中發明一個新詞或新鑄一個德勒茲的概念,而是如同馬蘇米(Brian Massumi ) 說的,翻譯是一次「思想-事件」( thought-event )。1 這一「思想-事件」指向一個外部開放的領域及未然的未來。我們將這些德勒茲概念的新詞,藉由詮釋與理解的過程,使其在中文的脈絡中進一步轉化。這些新鑄的中文語詞不再只是德勒茲法文中的原始概念,而是穿梭在法文-中文(乃至法文-英文-中文)之間,朝向其概念自身的外部,並進一步發展自身。
本書的章節構成
本書收錄的論文約略分成兩個部分。第一部分題為「德勒茲與翻譯」。儘管各章處理的文本與對象有些許差異,但各章都聚焦在「德勒茲與翻譯」這一問題上。彭小妍的文章〈情動力:德勒茲的斯賓諾莎論和翻譯問題〉,特別針對德勒茲1968 年出版的斯賓諾莎研究Spinoza et le problème de l’expression 書英文翻譯Expressionism inPhilosophy 及中文翻譯《史賓諾莎與表現問題》關於「表現」( express;expression ) 的譯詞問題出發,討論不同語言譯詞之間的些微差異。但文章並不止於此。翻譯的問題並不只是不同字詞的選擇而已,更涉及哲學的思考。文章透過不同譯詞之間的些微差異,希望探究的更是德勒茲由史賓諾莎研究中所發展出來的「情動力」( affect ) 理論。
楊凱麟與李鴻瓊的文章顯然都嘗試擷取德勒茲的概念,從而介1 Brian Massumi, “What Concepts Do: Preface to the Chinese Translation of A Thousand Plateaus, ” Deleuze Studies 4:1 ( 2010 ):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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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反思翻譯的概念與實踐。楊凱麟的文章〈可譯性與虛擬性:班雅明的德勒茲時刻〉選擇的是虛擬性( virtuality ),並將之與班雅明的可譯性( translatability ) 概念相連。楊凱麟認為翻譯正是再次召喚語言虛擬性的程序,也因此,翻譯並不僅僅只是不同語言之間詞語與意義的轉換,而是必須能夠觸及語言的「流變-異者」的潛能,僅有透過於此,原作才可能獲得班雅明所謂的「來生」(續命)。
這一語言的虛擬性,在李鴻瓊的文章〈半譯:從共涵平面論思想翻譯的雙層結構〉中,則是透過共涵平面( plan of consistency ) 加以闡明。共涵平面在德勒茲哲學中,有許多不同的名稱與運作方式,但李鴻瓊聚焦在翻譯的平面上,特別是語言之外的意義與思想概念的傳播與流通。李鴻瓊認為,穿梭在不同語言系統之間的共涵平面,可能為翻譯提供一個更適切的實踐範式與倫理,他將之稱為「半譯」,亦即伴隨著差異的半翻譯。
黃建宏的文章〈土壤化翻譯的時刻:從概念性人物到共感性人物〉,則從概念性人物( conceptual persona ) 出發,並在藝術創作的平台上反思翻譯的相關問題。這些問題包括如何以藝術翻譯德勒茲?如何給出藝術的形式?以及如何延續德勒茲思想的「來生」?黃建宏提出「土壤化翻譯」的概念。這一翻譯與「在地化翻譯」不同,後者是「壞翻譯」,而土壤化翻譯是一種創造性的翻譯,試圖在雙重的跨越中體現共感的人物,即「可譯性」。
帶著類似的企圖,李書雨在〈精確而無法辨認:從當代水墨畫到翻譯〉一文中,則透過當代水墨畫來探究翻譯問題。藉由多件當代的水墨畫創作的案例分析,李書雨一方面強調表現媒材自身物質性所展現的內在強度,更重要的是,各種不同媒材及符號之間的彼此「調節」( intercession ) 的運作過程。這一過程不僅消解了原有的既定領域,同時也形構了自身內在的異質個體性。這一由水墨畫創作體現的
6/翻譯德勒茲
「調節」式運作,是李書雨從德勒茲哲學中擷取出來的重要概念,並提供作為思考翻譯的參照。
第二部分的篇章題為「詮釋與創造」。當然「詮釋」與「創造」都涉及翻譯的行為與行動。相較於第一部分各章聚焦在翻譯概念的反思,第二部分的文章則偏重德勒茲哲學概念的詮釋,以及在中文脈絡中概念自身的創造。這一詮釋與創造,顯然因翻譯的程序而得以完成。陳佩筠的文章〈思考之必要,遇合之偶然:德勒茲與普魯斯特的「學徒鍛鍊」〉,鎖定「學徒鍛鍊」( apprenticeship ) 這一關鍵概念。此一德勒茲用來閱讀普魯斯特的關鍵字是「流變-作家」的最佳寫照,也與符號和翻譯相關,更與創造相關。這一連結也讓陳佩筠得以進一步思考「流變-譯者」的學徒鍛鍊歷程。文章取道戲劇性方法、概念性人物,乃至胚胎主體等多重概念,深入探索翻譯的歷程與實踐。
李育霖的文章〈擬造與流變,兼論吳明益的《複眼人》〉,則聚焦在「擬造」( fabulation) 這一文學藝術創造的概念。李育霖一方面在德勒茲的思想中擷取這一概念的意涵,另一方面更將這一概念與台灣當代文學的文本對照閱讀。但這一比較文學式的做法,並非希望完成一套德勒茲關於擬造的美學理論,也非為擬造理論提供一個適切的文學文本,而是進行一場「翻譯」的行動。這一嘗試不僅只是將德勒茲的概念移植到當代台灣文學的評論,而是進行一場創造與發明的「思想-事件」。
類似的「思想-事件」,也體現在鄭如玉的〈徐冰《天書》中的簡圖與文字宇宙〉一文中。文章以德勒茲的簡圖( diagram) 概念閱讀徐冰《天書》中的書法創造。將兩者並置閱讀,雖可發現彼此共振的主題與相應的策略,但這並非只是將單一概念或思想的整體挪用。在文章的論述中,德勒茲簡圖相關的諸多概念,例如渾沌、域外、流變等,和徐冰《天書》的創造主題與策略相互呼應、相映、相聚、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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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因而迫出一個新的文字結構,並創生一個新的文字宇宙。
林宛瑄的文章〈打臉與變譯:《大佛普拉斯》中的臉性機器〉,將此一翻譯的「思想-事件」延伸至電影的表現平面上。文章以台灣電影《大佛普拉斯》為例,討論了德勒茲的相關概念,包括符號體制( regimes of signs )、臉性機器( faciality machine ) 與語用學( pragmatics )等。然而援引這些概念,並非只是用來分析電影的符號運作,或以該電影作為德勒茲理論的範例,林宛瑄更進一步藉此導出「變譯」的概念,並以電影表現作為特異的翻譯案例,琢磨出一條穿透體制的翻譯路線。
蔡善妮的文章〈不定之中的多重:德勒茲「虛(擬)」的老莊詮譯〉,展示了「思想-事件」的古典案例。一如「虛」在老莊哲學中的深刻底蘊,虛擬( the virtual ) 在德勒茲的哲學中同樣佔有無可比擬的重要地位。但兩者的並置閱讀,並非僅僅是類似概念的彼此註解、傳達與溝通,也非僅是透過老莊哲學來詮釋德勒茲,更非意圖在東方找到西方哲學的另類版本;相反地,這一「翻譯」的行動,朝向哲學的外部開放,而兩者彼此的遭遇也可能創造新的哲學概念。
本次會議從發想、籌備到實際會議中的討論,包括中文翻譯的字詞揀選、概念的理解與闡述、思想與創造的詰辯等,乃至會後書籍編輯時對於相關譯詞的進一步確認釐清等,同仁們都投入無比的學術熱情與時間心力,我個人感佩在心。我們希望這一專書的編輯行動,能夠帶來一些「翻譯」的功效,更期待能在本地的文化脈絡中,激發一次事件並創造一次思考的行動。換句話說,我們希望藉由德勒茲哲學的翻譯、詮釋與轉化,為當代文化與社會創造一條特定的生命路線。此外,文哲所助理黨可菁與計畫助理林祁漢、林文心,以及文哲所出版中心同仁,在本次會議籌備進行與專書編輯過程中的大力協助,在此也一併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