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情誼
若換個地方與時間,一個穿了廿年二尺半的人,一旦奉命解甲,那該是件天大的喜事!可是在河山未復,親仇未報的今天,我脫下了軍裝,不免使我有些悵惘若失的感觸,與份戚戚然的輕愁!我想凡從大陸來臺的同事和長官們,可能都有此同感?不過,我從不拖人下水的,何況這又是國家的制度,誰也不能徒呼負負的。
在我奉到命令辦理退役時,我們的代指揮官派人去找我,當我去晉見他的時候,他把我要退役的情形,摘要而簡明的指示了我,隨即以滿含關心口吻,垂詢我退役以後的計劃,以及準備從事的工作。在我向他告退時,他再三的叮嚀我,若有困難時,隨時向他報告,他會盡力為我解決……等。翌日,主任又派人去找我,當我見到主任,我的右手尚未落下,他已開了腔:「你要退役啦!」繼說:「派人找你幾次了」,我聆聽主任話後,以存疑的口吻向他請示:「主任找我有事嗎?」主任以滑稽的神情說:「你看,你看!馬上要退役啦,一個人到那裡去住,要做啥工作,都該有個計劃呀,我真為你著急。」停停又說。「找你來是問你願不願在福利社工作?若願意的話,就在福利社,給你安排個工作。」聆聽主任話後,誠如他所說,他對我這即將離開軍隊部下的未來,比我自己還著急與關心。代指揮官的一再叮嚀,主任為我未來而著急與關心,人非木石,不能不使我由衷的激起份感激的熱忱。
不過,我的性格近乎有些倔強而怪癖,有生以來,很少開口告人,也不願接受他人的施惠,所以長官們對我的關心與照顧,我除由衷的感激之外,並沒有向長官們祈賜任何所需,並婉謝了給我安排的工作。其次是在我的觀感中,我認為長官關心照顧部下,是長官們至高無上的情操和權利,就像下級要服從上級,低階見到高階得敬禮是同樣的意義,因此,在我離開時,我內心中沒有啥不安與愧疚的。但,使我念念難忘與不安的,是在離職前我那個生活圈中,諸位革命夥伴們,對我的照顧,他們一不想沽名釣譽,二無利害之求避,三不擺排場,四不講形式,但卻以十二分的熱誠,給予我莫大的關照。當我退役命令到達時有的為我棲身之所而籌策,有的為我未來工作的得失而分析,有的為我用錢而關照,有的……等。那份關心,那份照顧,那份熱情,和那份革命的同志愛!將是我有生之年,也無法忘懷的。
綜上所述,一言而括之,自從我填報退役表後,到離職那段日子中,各級長官和同仁老哥們,對我的關心與照顧,打個譬喻,那就是長官們把我當個即將出嫁的傻丫頭似的看待,告誡訓誨我誠以待人,真以對事的立身處世之大道理,唯恐我這傻丫頭到了夫家(社會)受人欺凌,同仁老哥們,也把我視做個即將遠遊的小弟弟般看待,指示我要飛的航線,告訴我要走的途徑,唯恐我迷失前進的方向。
斯情斯景!在一個月後的今天,又是軍人節的夜裡,追憶起來,使我有無限的感慨!但學無基礎,又是久拿槍桿,實難道出我感激之情於萬一,於是只好以偷天換日的方式,借用孔夫子幾句話:「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唯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以表示感謝各級長官和革命夥伴們,在我退役前那段日子中,照顧我的那份無微不至的—革命情誼!並遙祝我的長官們,和夥伴們都能功成業就,多多施惠予兵,使兵無能名焉!
見刊於民國56年9月27日《干城報》
必死不死的體驗
「中國一定強,中國……看那八百壯士死守……。」這是八十八師官兵,都能哼上兩句的歌。我就是八十八師二六四團八二迫砲連的新兵。從軍四十多天,就躬逢震驚中外的—四平街保衛戰。戰事慘烈,如武俠小說描寫的屍骨成山、血流成河。戰後報載,雙方死傷達十四萬餘,因共軍用的是「人海戰術」。
雖不知我方死傷多少,但我們一起從軍的七十八位,分發戰砲連卅人、迫砲連卅人、通信連十八人,只剩廿七人,其中分發戰砲連的全犧牲了;因其駐地被敵三八野砲擊中,全連一百廿多人,據說只十六人生還,且多是炊事房戰士。
我一當兵就從上兵起薪,在連部任文書上士助手,不久就被派代副班長,負責火砲瞄準:因瞄準手需有數學基礎,且心算要快。連上一四七和二五八班為砲班,三六九班為彈藥班,我是第七班。
在一次陣地轉移,第八班的砲座鈑和砲身,丟在原陣地不遠處,因負責的戰友陣亡,只有砲架帶回來了。武器本軍人第二生命,但那時等於第一生命。連長命第三排余排長,挑選六人奪回,我是其一。彼時敵方火力,已封鎖陣地。在槍林彈雨中,我連滾帶爬衝出,再抱著砲身滾回;事後見砲身兩處被槍彈擊中痕跡,我竟毫髮無傷,算是祖上庇護,所以常說我是死處逢生的。
第八班彭班和李榮閣也拖著砲座鈑爬回。另三戰友二陣亡、一負傷不久也往生,而余排長腿挨一槍。故戰役結束,全團八位受勳者,我連四位,就是搶回迫砲還活著的。
四平街保衛戰,打了四十多天,我軍逐步縮小防禦圈。迫砲連本多在第二線,到緊要關頭,也分派部分戰士,填補步兵不足的防禦缺口。
保衛戰戰況激烈,敵我均傷亡慘重,令人不忍卒睹。
七月中旬,戰事結束,連上參與清理街道和大街小巷;軍用大卡車一輛輛穿梭,一車車往外載,可能是運往適當地點,築成萬人塚吧?
四平街保衛戰結束,七十一軍長陳明仁將軍中外馳名,隨即調升某軍團司令,可算一將功成。七月廿六日,我也接到一紙授勳令,附受勳名單,團內有八位受勳。首位是副團長羅重毅中校,授干城甲種通用獎章;次是三營利營長、第八連連長和一位排長;再次是我連余排長,授寶鼎勳章;彭班長、李榮閣和我,授干城乙種通用獎章。但我們都高興不起來,腦海都時時繚繞那些壯烈犧牲的同學們,以及連生死都不知的親人。
廿年的軍旅生涯,多次在槍林彈雨打滾,跑了幾趟鬼門關!然閻王老爺似說我責任未了債未清,打了回票。「必死不死,倖生不生」應驗我身,因每到戰場,腦中只記任務,不知生死,曾歷幾次大難,皆化險為夷。如今虛度七六寒暑,人家還送我個健康老人雅號,能不快哉!
見刊於民國92年4月23日《榮光周刊》,並收錄在行政院國軍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於民國93年發行之《路長情更長》一書中。
老兵話滄桑!
九十八年四月,國防部賣官一事,鬧得沸沸揚揚,該部發言人說將徹查,定給國人一個交代等……而我當時就給了交代,到時將以查無實據,不了了之。果然事發週年,該部發言人說查無實據而結案了。因軍中賣官,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行之有年了。因我在軍中待了二十多年,是親身歷劫者之一,詳情待後敘。
一百零一年十一月十九日,民進黨前主席施明德先生,在聯副上發表篇「拜鬼與油呷粿」大作。我拜讀多次,時皺眉、嘆氣,和無奈都有,施文中所談的人事物,雖不是我,但多曾見聞過。例:撿中共傳單獲罪,問拜回(星期幾?),卻給扣頂「拜鬼」的帽子而定罪,我有深刻的體驗。我曾因世界末日到了的玩笑話,被記過一次,收音機扭錯頻道,收到對岸廣播,被申誡一次,氣得我把小收音機砸了,以絕後患!
另次險些出了大紕漏,是因一位中尉屆齡退休,他不願退,請求以軍為家,但上級不准,致使其神經錯亂。政戰處主任于上校到寢室安撫時,我也在場,隨問主任,國防部不是號召軍人要以軍為家嗎?X中尉請求以軍為家,上級為何不准?主任回說:屆齡退休是國家的制度,軍中要新陳代謝……一聽,打抱不平傻勁又來了,隨說這軍隊不等於妓女院了嗎?年輕妓女留著當搖錢樹,年老色衰時,就被趕出來去……我說完,陪主任的課組長們,臉都嚇白了。主任沒有答話,就走了。五分鐘後,傳令戰士來找我,說主任請我去一下。
平時喜看法律方面書籍,以前憲法一百七十多條,有關人民的權利和軍人的權利義務條都會背,也翻過民刑法,比較憲法也看兩本,懂得很多法律常識。恰巧于主任是朝大法律畢業的。在他問我問題時,多以有關憲法條文作答,我們交談五六分鐘,主任離坐走到我跟前,拍拍我的肩膀說:「老弟!我們關著窗戶說,現在是非常時期,若一切依法行事,很多事行不通……」說完,說你回去吧。
回到寢室,同事們問主任找我作啥?我回句閒聊。然我知道說「軍中是妓女院」是大忌,險些出了大紕漏!幸遇位仁慈沒有滴點官僚氣息的于主任,我們交談後,主任了解我理念,加上我的法律常識救了我。隨後請求外調,上級知我去意甚堅,隨將我調一同級單位,仍任教官職。
前言曾說軍中歷劫事,現在談下軍中的滄桑史:我是高二學生從軍的。三十六年四月家鄉淪陷,老師們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來鼓吹,我們七十八位同學一起投筆從軍!到軍中各自發展。我於三十八年十月畢業於軍官訓練班,十一月一日分發部隊任見習官。三十九年元月十五號,一排排長負傷,我被派代理排長,同年四月一日真除排長。同年四月二十六日晨,隨部隊踏上這反共復國基地的台灣!
民國四十二年十月奉調後方訓練基地,仍任排長。四十五年元月一日,升副連長並代理連長半年。四十六年元月一日,奉調指揮部任訓練官。當向營長辭行時,營長鼓勵的說:「你是優秀副連長,到指揮部轉一轉,升了上尉,營內連長調整時,回來接連長……」。營長鼓勵的話,銘記在心,從未向他人言。
同年二月底,為簽辦一件公文,與指揮官意見相左,我依上級函示簽辦,指座不批,且命我依其口諭辦理,但違背上級函示宗旨,而無法交代。故仍依函示簽辦,然指座不但不批,竟拍桌子斥責我!而我有個棗木棒子,寧折不彎的性格,從不盲目服從。隨將卷宗擱在指揮官桌上,並說「口說無憑」,請指座批示,以便辦理,隨回自己辦公室。
預感那句「口說無憑」,可能傷了指座尊嚴,更傷了自己。果如所料,同年七月底,年度晉升人員人令下來了,但晉升上尉名單中沒有我。經密查辦晉升時,我的考績被改了,由原八八點七分,改為八八點三分,而晉升名額到八八點五分止,我被踢出晉升者之外,等於官場現形記中的重演。是指揮官授意?還是賣官小組搞的鬼?則不得而知。早有所聞,指座夫人、人事官及打字小姐(人事官太太)三人為賣官組成員。打字小姐當掮客,夫人是總裁。我的上尉是不是被彼輩賣了?只能將疑結存在心中。有謂「看破紅塵驚破膽,滲透人情寒透心」!我有些寒心,因此,我誓志有生之年絕不升國家上尉,當個軍中的方外人,終日裝呆賣傻扮低能者。
我不想再等升上尉,是自知我的耿介性格,不適軍中生存。倘一旦遇到居心叵測、貪得無饜的所謂長官,我無意中阻礙他們斂財之路,給扣頂莫須有的抗命帽子,輕則是牢獄之災,重則小命難保,可能早就當了故洪仲丘士官的先行者了。
世事難料,人生無常,我調離基地不久,老同事告知,指揮官被檢舉十幾項弊端,賣官是其中一項,餘者也不是空穴來風。因此,指揮官被貶調離。他可能想升將軍的希望渺茫,於是鬱悶而終其生,不免令人嘆惜!而人事官是積勞成疾,或積錢成堆?壯年而往生另域。其遺孀無所事事,開著名車到處趴趴走,同事們送她雅號—風流寡婦!風流到何程度,不得而知。不過,我在基地期,她就和某連長鬧誹聞,致該連長被外調。她獲風流寡婦美名,應是慣性使然!有謂人在做,天在看,人事官生前倍受主官呵護,往生後尚有綠帽戴,應是上天給他的酬勞吧。算是我軍旅生涯滄桑史中一段插趣。
五十六年是我從軍二十年,同年春節夜,有謂人逢佳節倍思親!在百感叢生,萬念齊集下,一時福至心靈,隨提筆給當時的國防部,蔣部長經國先生寫了封信。在信中將學經歷,及二十年的功過均條列信中。但特別強調不是求官,只說當年本匹夫之責,光明正大踏入軍中,現只求清清白白離開軍中,另謀報國之途,願足矣。
上部長的信,同年四月得到回音,陸總部來了一紙公文,命我辦理依額退休。看到命令的剎那間,有如喜從天降般高興,默念數次南無阿彌陀佛、蔣部長萬歲!也曾收到部長用簽的函示,惜未保存下來,因離軍中時,為保密,將軍職文件燒光光,只留初任官及退休令和官校證書。
我之上書部長請求退休,我有說話的本錢,因軍旅二十年功多於過,並獲頒兩枚勳章,是最大的本錢。一是四平街保衛戰時,立下戰功,獲干城乙種勳章,和在台的羅重毅將軍同一紙人令,羅將軍獲頒干城甲種勳章。二是我還獲頒忠勤勳章一枚。軍中二十年能獲頒兩枚勳章者,可能有,但不多。二十年軍職,當了十七年零九個月軍官,中尉幹了近十三年,有!但也不會多。尤其我平戰兩時,都獲頒勳章者,是請求退休的本錢和根源。
八月二十三號正式脫下二尺半,換上舊時裳,清清白白走出軍營,二十多年的軍旅生涯—滄桑史劃下句號。
九月三號在街上散步,看見些慶祝軍人的標語,情有所感,當晚寫了約千字小文—革命情誼!投給預訓部辦的干城半月刊。高上尉建軍兄給我的信中說,拙文刊出時,教官組同事們,搶著看並傳閱。拙文並無警世之語,我想是老同事們好奇與訝異,一個癡呆的低能者,離開軍中十天後,能在報刊上發表文章,使他們感到意外,故而好奇而搶著看吧!一次回原部探望好友時,識者均向前握手打招呼,有的說我們作家回來了,我回句應說傻瓜回來了,說完大家都笑了!這是後話。
寫於民國102年0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