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文學百萬影視小說大獎評審獎作品,以自身成長經驗為背景寫下的校園輓歌
★以高中生主角們的眼光,看穿澳門賭場經濟五光十色背後的社會陰影
★兼具類型感與文學性的青春小說
這裡的每個人,都在借刀殺人
他們,也都是另一個人的棋子
資深電影監製 劉蔚然
時報出版副總編輯/影評人 嘉世強
作家 七樂
作家 九把刀
香港小說家 譚劍 好評推薦
「你說,如果烏雲有重量的話,那我們不就都被壓死了嗎?」
「賭場會越蓋越高,越蓋越多……無論如何都不會壓到我們頭上的。」
張儒行出生前父親因賭債輕生,富正義感、好打抱不平的他,夢想卻是進賭場工作。
2008年,澳門已成世界第一賭城,每年都有將近三分之一的高中畢業生直接到賭場就職。張儒行就讀的聖德學校更是威尼斯人度假村檯面下的人才訓練所,校長盧高勤則是促成這合作的推手。
這是一所校長送學生去賭場、教務主任仲介援交的學校,校園黑幫「玉門幫」的前幫主楊思淮轉學過來,卻不是為了參與這門生意:開學第一天,他就找上了張儒行,直言張的父親其實是爭奪校長大位而遭盧高勤鬥死的。
張儒行只求順利畢業,對復仇毫無興趣。楊思淮一面熱心幫助張儒行岌岌可危的課業,另一面找上了不甘受制於教務主任的援交女孩珮雯,二人設局讓張儒行與女友黎莉一步步參與扳倒校長的大業。
四人的關係始終在單純的校園友情與複雜的鬥爭心計之間維持著奇妙的平衡,直到「復仇」的代價如一道雷電打破這所學校的單純外衣,所有人的醜惡、祕密與絕望盡數揭露了出來……
作者簡介:
楊鐵銘
九八年在上海出生,小學時移居澳門。
從小喜歡故事,初中和同學合作創作漫畫。
高中開始小說創作,並出版一書。
大學在台藝大學習電影。
漫畫、新詩、小說、電影,無所不用其極地說著故事。
通往未來:https://www.kuaikanmanhua.com/web/topic/7450/
章節試閱
序幕
張儒行是和老媽關玲相依為命,住在政府提供的公共房屋的高中三年級男生。今年開學本應是大一的他,留級了。
「你居然現在才告訴我?」他的老媽,從背影看像一個癡肥小男生,正值更年期的中年女人,手持在文具店買的美工剪刀,正在替整個暑假都沒有剪過髮的兒子剪髮。用她的話說就是:「讓你開學時像個人樣。」
這天是二○○八年八月八號,北京奧運會第一天,美國金融海嘯爆發前夕。
「我只是忘了講。」張儒行被老媽逼著剪髮的同時,手上正捧著《神雕俠侶》。他對楊過的經歷深有共鳴,因為他也沒有父親。
「那正好讓你再想想要考什麼科系。」
張儒行把頭埋在小說裡,沒有回話。
「頭抬起來,那麼低要我怎麼剪?」
張儒行抬起頭,正好與神明桌上的老爸對視。
「你還是想去賭場做荷官嗎?」老媽的聲音明顯提高。手上的剪刀咔嚓咔嚓地動著,張儒行依舊保持沉默,剪刀突然停止—
「說話!」
張儒行回頭看向老媽,不顧書頁中的碎髮,將書猛地一合,撂下一句不剪了後起身離座。
「你這小子—」
張儒行將關玲的氣話隔絕在房門之外。他不想把碎髮帶到床上,所以坐在地板上。他打開小說,想躲進金庸筆下那個靠著豪氣與瀟灑就能走遍江湖的世界,但卻發現老媽的罵聲如流沙般將他的雙腳牢牢緊扣。
關玲攤在充當沙發的二手懶人椅上看著電視裡放著奧運會開幕禮的重播。時間臨近午夜,她滾下懶人椅晃晃悠悠地穿過兩步路就能橫跨的客廳。她穿好雖然擦乾淨了但還是顏色泛黃且鞋邊裂痕滿滿的白色運動鞋—張儒行去年穿舊後淘汰的—準備開始不知道算是今天還是昨天的工作。
「妳怎麼穿著鞋就進來了?」張儒行穿著四角內褲,裸著上身走出房間,正要去洗澡。要是張儒行穿鞋走進家,關玲肯定會直接訓斥。
「這地是我拖的,我想穿什麼進來要你批准嗎?」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老爸是怎麼死的?」老媽的話在張儒行背後拽住了他。他牙關一緊,這就是為什麼他剛剛選擇逃回房間的原因。
「我沒忘。」三個字從他齒縫間擠了出來。
「那你還要去賭場上班!?」
「這不是一回事吧?誰說去賭場上班就一定要賭博了?況且誰說賭博就一定要賭到欠一屁股債跑去跳樓?」他老爸的欠債,他老媽正在背著,他知道等他畢業了,就輪到他背了。為此,他恨那個跳樓的賭鬼。
「你只要進去了,就肯定會賭!一賭就肯定會上癮!我是親眼看著你爸一步一步成為賭鬼的!」
「別把我和他混為一談行嗎?」
「有其父必有其子!」
張儒行看著老媽臉頰上像兩塊饅頭贅肉在她薄嘴唇兩旁畫下兩道法令紋,她兩條文眉細得和牙籤一樣,筆直地豎在圓眼睛—她最引以為傲的部位—上。這張臉是如此地真實且接近,以至於讓張儒行感到一股條件反射式的心酸。被迫地,他只好甩開老媽的眼神,走進貼滿泛黃瓷磚,縫隙間全是黑色黴垢的廁所,他突然想到武俠世界中的人物從來不需要洗澡,就和他們從來不會與老媽吵架一樣。
「我已經受夠了!一邊還你死鬼老爸的債一邊把你養大!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嗎?結果你還要跑去賭場!我告訴你,你要是去賭場上班你就給我滾出去住!我這輩子已經被一個賭鬼害慘了!我可沒命再搭上第二個!」關玲的怒火一發不可收拾,即使張儒行已經將水量開到最大,老媽的吼叫還是撲面而來。
「全國觀眾們,現在奧運的聖火已經熊熊點燃,第二十九屆夏季奧林匹克運動會正式開幕—」
洗手盆的水龍頭也被打開了,用來隔絕關玲的罵聲。
關玲對著一門之隔的水聲又罵了幾句。要不是自己幹的這行午夜時間分秒必爭,加上下一口氣有些上不來,她會一直罵,罵到張儒行洗完澡。
但午夜時間分秒必爭。關玲是大夜班的士司機,兒子可以留著明天罵,客人今晚不載,明天就不在澳門了。
黑色的士駛過嘉樂庇總督大橋,朝著澳門半島的方向前進。澳門共分成三個島,接壤大陸的澳門本島、氹仔島和與氹仔相連的路環島。○八年那會,連接氹仔與路環的路氹金光大道尚未賭場林立,也只是從拉斯維加斯複製了一個威尼斯人度假村作為昔日小漁村邁向亞洲賭城蛻變的開始。整體博彩事業尚未從本島移向氹仔,因此住在氹仔公屋的關玲每晚都要過橋載客。運氣好的話,她能在氹仔拉到一個正好要去本島賭錢的大陸客—那時住在氹仔的遊客是為了省錢,而現在(二○二○年)則截然相反,氹仔全是六星級酒店,一晚住宿要價至少上千澳門幣—但那種運氣一個月中最多也就兩三次。
「人們來澳門可不是為了省錢的,是為了花錢的!」她還記得當初同為夜間女司機的老陳在吃宵夜時和她說的話。老陳已經退休了,把的士賣給了關玲。若老陳再等個兩年,那的士加上牌照的價錢就夠她退休後環遊世界了。雖然只靠積蓄和政府養老金度日,老陳的退休生活也挺滋潤就是了。
關玲覺得老陳說的話已經過時了。這會來澳門的人早就不是花錢,而是撒錢。在她丈夫還在世的時候,她經常陪著一起去賭場。說來慚愧,她當時也是熱衷於小賭怡情的賭場常客。在賭場一晚上花掉幾十萬的人還少嗎?她可是親眼所見,就在那些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的高額賭桌上。那些籌碼上的零多到讓人懷疑那要不是大富翁遊戲中的假鈔,就是津巴布韋幣。而那會還是九○年代中期的事。
她不敢想像現在賭場內的賭客手上拿著的籌碼面額都是多少。她也不想去想。丈夫死後她就與賭場勢不兩立了。要不是為了生活,她連賭客都不願意載。然而對澳門的的士司機來說,賭客就像是麥當勞的學生或星巴克的白領,是她的目標客戶。為了生活,她只能如此。
一想到這裡,她泛起一陣心酸。盛怒開始消退,就如氹仔那殘存的漁村夜色隨著過橋而逐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本島那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光。
為了生活,她不得不聽那些賭客在她的後座誇誇而談。她最恨的就是那些喜歡坐在前座而又廢話不斷的單客。她真的很想對這些人說一句:「我對你的今晚贏了多少錢真的沒興趣,所以可以請你閉嘴嗎?」但她只能把話悶在心裡,為了生活。為了誰的生活?她自己嗎?直到跳樓後,她才知道丈夫到底欠了多少錢。她原本還以為最多幾萬。殊不知她丈夫就是那些在賭場裡面一擲千金的大款—只不過大款的錢是自己的,而他丈夫的錢是大耳窿(高利貸)的。幸好,澳門地小,講究人情。黑社會看關玲丈夫沒了,還拖個不滿周歲的娃娃,放寬了期限—
「妳嫁給那種男的,也算是妳倒楣。錢妳慢慢還吧,不急,但自覺點就行。我們也是混口飯吃而已,別讓大家難做。」那個站在兩個小弟前,梳著大背頭的微胖男子在關玲家門前如是說道。
即便如此,面對那天文數字般的借條,關玲的生活也就只剩下了還錢和養孩子,完全失去了自己。尤其是每當張儒行惹自己生氣時,她更是覺得自己這是何苦呢?但又沒辦法,只好怪給命。不過這也只是氣話,看著自己拉扯長大的兒子,她還是感到欣慰的。只是,如果兒子執意要去賭場工作,那她說什麼都要阻止。哪怕是讓母子之間的關係出現裂痕。她不能再讓賭場毀掉她的親人了,尤其是她的骨肉。
一過橋,她就在橋頭的葡京賭場門口遇到了客人。看那客人搖晃的姿態和摟著個穿超短裙的年輕女子,關玲一瞬間是拒絕載客的。但面對那伸出馬路胡亂招呼的手,她能拒絕嗎?拒絕了客人就是拒絕了生活,她沒有資格拒絕生活。
而生活玩弄了她。那客人一上車,關玲就知道對方肯定是喝茫了。她敲響警鐘,萬一吐了就麻煩了,這一晚上都不用接客了。她握著方向盤的手盡量保持平穩,但還沒開出葡京賭場前的圓形轉盤,對方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短裙女子顯然不想攤上這堆嘔吐物,車一停,她就捏著鼻子下了車。
「欸妳收了錢怎麼不做事就走了!?」關玲打開車窗對著短裙女背影喊道。
「他還沒付錢呢!」短裙女踏著高跟鞋頭也不回的地喊道。
關玲把醉漢拖出車門。嘔吐物在椅子上、車門上、地上全是。不止是臭,還混合著酒精的刺鼻。關玲看了看在地上蠕動的醉漢,三個混混模樣的人在對街看著熱鬧—
「喂,把他錢包拿了快跑啊!」一個混混教唆著叫道。
關玲看著醉漢敞開的大衣,一個LV錢包赫然在內側口袋伸出半個頭來。
「妳不拿,我就來拿了!哈哈哈哈!」對街的混混又喊道,這會是紅燈。
她轉身回到車上,發動引擎離去。後視鏡中,那三個混混衝過馬路圍在醉漢身邊。醉漢會是什麼下場與她無關,她既不是小偷,也不是警察,她只是個背著債、養著孩子,今晚倒了大楣的單親女司機。
用瓶裝水和濕紙巾清完車內的嘔吐物,已是半夜三點。她的習慣是吃個宵夜再帶些點心回家給兒子當早餐。但她今天不樂意,因為兒子惹她生氣了。加上又倒楣遇到了醉漢吐車,耽擱了一晚上的收入。她需要點能讓心情愉悅的食物,於是她走進了通宵營業的麥當勞。
她點了魚柳漢堡餐加大與草莓新地(聖代)。紅與黃的空間中只有她和一個店員,還有一個躺在角落卡座上的流浪漢。
她享受著一個人的宵夜。咀嚼的同時腦子不受控地想著稍早和兒子的爭吵。她反思自己是否真的應該在儒行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就把父親是賭鬼的事實告訴他。她是廣東鄉下出生的,成年後來了澳門打拚,和家人的關係一向十分平淡,平淡卻很和睦。或許是因為農村生活沒有太多誘惑,所以人們都相對簡單。她和父母唯一有過的大矛盾就是父母在她去澳門一年後,替她找了個相親對象。是隔壁村到澳門打工的男孩,小時候兩人還一起抓過魚。但那時她已和死賭鬼發生了曖昧。她的選擇是對的嗎?這個問了也於事無補的問題總是占據她心房的一角。那個死賭鬼曾說婚後打工存點錢就開一家理髮店,那時澳門的鋪租還未像現在誇張,死賭鬼口中的夢想尚未淪為虛妄。
她上次帶張儒行回鄉下—張儒行極不願意—聽村裡人說那隔壁村男孩現在是某保險公司的副主管。保險公司的副主管,這名頭聽著就是很保險。保險,她現在唯一渴望的就是保險。
她害怕兒子會憎恨父親。事實也的確如此,她能從兒子的言行中看出他對父親的睥睨。她告訴兒子他父親的事情只是為了讓兒子體諒自己的苦衷,以及告誡他不要與賭場發生任何瓜葛,並非讓他學會恨一個人,而那人還是他的父親。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都已經晚了。她吃著草莓新地,餐廳裡放著歡快的主題音樂,這讓她的心更加煩亂。她覺得所有往事都從未消失,它們壓在心頭,唯一的宣洩渠道就是落淚,只有哭才能讓往事不那麼猖狂。她也知道哭什麼都解決不了,但她就是想哭。眼淚就和心煩一樣,是完全不受她控制的。
「客人,妳還好嗎?」
她的手邊多了一疊衛生紙。她抬頭一看,在淚水後的是那名幫她點餐的店員—一個帶著黑色圓形細框眼鏡的男生,身材細長,和儒行差不多,模樣斯文,髮型俐落,看上去就像是從八○年代港劇中走出來的奶油小生。
「我看妳在哭,所以……」
「沒事。」關玲從抽泣中憋出這兩個字。她瞄了一眼窩在角落的流浪漢,確認一下對方並沒有發現自己在哭,她討厭被比自己弱勢的人同情。
店員沒有轉身離開,關玲又看了他幾眼,她在少年的稚嫩面孔上看到了一種能讓她短暫忘卻眼淚正奪目而出的溫柔。那面孔似乎在說:有什麼難過都說出來吧,我聽著。
關玲的嘴唇不自覺開合著。真的要和一個陌生人訴苦嗎?她的理性如此質問。
「妳想聊聊嗎?反正大半夜的也沒別的客人。」
少年的話逐走了她殘餘的理性。她還在猶豫,只不過她並非猶豫要不要和少年訴苦,而是在猶豫要從哪段開始講起。
深夜的澳門老城區,閃著紅黃霓虹的招牌下,中年女人和少年對坐。女人低著頭說個不停,少年看著女人耐心聽著。
在那當下,女人還不知道自己的這番訴苦會從此改變她兒子的命運。
第一幕
一
楊思淮轉學就讀的聖德學校,位於氹仔嘉模聖母堂和解放軍駐澳部隊的中間。
如今已是旅遊景點的官也街就在學校所處的小山坡下,當年不過是條市井氣息濃厚的老舊居民街。官也街的入口處左邊是氹仔市政街市,也就是菜市場。馬路對面則是政府公屋,張儒行就住在其中。入口處的右邊則是巴士站,站旁有一家老夫老妻經營的士多(雜貨店),因為招牌已經髒得看不見名字,所以學生們都直接稱為士多。士多的大小事都由老闆娘婆婆打理,因為婆婆單眼患了白內障,因此學生們都很嘴欠地背後稱她為獨眼婆,而婆婆的老伴,那個一年四季都穿著泛黃白背心的老頭,則總是坐在店後的晾椅上看報,什麼也不做,有些同學稱他為吉祥物,有些則稱他為火雲邪神。聖德學校的學生們肯定都光顧過士多,店內主打的是比便利店便宜五毫錢的媽咪麵(類似科學麵)和用滿是汙垢的迷你烤箱烤成的豬仔包(短版的法棍麵包)加起司。士多店旁是一條陡斜的石梯,沿梯向上,正對著解放軍駐澳部隊的綠色圍欄,再沿著圍欄踏著石子路繼續向上,便是位於山坡頂端的聖德學校。
楊思淮在士多前的巴士站下車,剛好和在店外掃地的婆婆打了個照面。他給了她一個極具風度的微笑。然後登上寬度只能容納兩人的石梯,邁腿穿過石子坡道,止步在學校的鐵門前。四周是風吹樹枝聲與夏季蟬鳴,他仔細地整理了一下應該塞進褲子中的短袖襯衫,走進校門,接著又是一段上坡。坡道的兩側都站著身穿白色夏季短袖西裝校服的學生—個個無精打采。今天是九月一日,開學日。
聖德學校每個年級只有一班。楊思淮推開高三教室門,教室裡座椅兩兩並排,左側最後一排坐著一對看似情侶的男女,女生正在咬著男生手上的豬仔包。男生一看到楊思淮,立刻收走了女生還沒咬下來的麵包,起司被拉得老長。
「喂!」女生兇了一句。
「不好意思……」楊思淮推了推黑框眼鏡。他以為女生是在兇他。
「我不是在喂你啦,」扎著短馬尾,瀏海齊眉的杏眼女生語氣開朗地說,「你是走錯教室了嗎?」
「我是高三的轉校生,名叫楊思淮,早。」
「我叫黎莉,早。」黎莉對楊思淮一笑,然後推了一下身側的男生。
「我叫張儒行,早。」嗓音較楊思淮低沉,髮型像是被狗啃的男生說。他皺著眉,還在為剛剛的醜態害羞。
「過來坐啊,」黎莉招呼道,「沒想到高三還會有轉校生。」
楊思淮走到兩人的前一排,在張儒行面前坐下。他識趣地沒有轉身搭話,讓情侶把早餐吃完。
「欸,」黎莉爽朗的聲音和塑料袋的摩擦聲一同從身後傳來,「你為什麼會選在高三才轉來這裡啊?」張儒行正將麵包袋搓成一團,一個投籃動作,紙球落入了教室門口的垃圾桶。
楊思淮「唔」了一聲,和張儒行對到視線,後者趕緊撇開。
「總不會是看中這家學校的升學率才來的吧?」黎莉繼續問。
「不是,」楊思淮露出尷尬笑容,「是我在之前的學校留級了,心想認識的同學都畢業了,與其再對著那群老師一年,不如乾脆換間學校。反正都是新同學嘛。」
黎莉點頭笑道:「那我是你在新學校第一個認識的同學囉?」
「沒錯。」
「希望我們不會絕交。」
楊思淮對黎莉的話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只好保持尷尬笑容。這時,同年級生們陸續進入教室。不知是楊思淮多想了,還是事實就是如此,最開始進教室的同學都選了離黎莉和張儒行最遠的座位,到最後教室即將坐滿時,三人附近才有人坐下。
楊思淮回頭看了一眼,黎莉手托著頭對他笑了一下,張儒行則是一直看向窗外。他的同桌是一個雙眼如荔枝般,嘴唇豐厚似是擦了亮面潤唇膏,幾縷帶有捲度的鬢角下的耳朵上有著無數耳洞,裙子長度全校最短的女生。
「妳好,我叫楊思淮。」他想和同桌搞好關係。
但女生那豐唇慵懶地張了張道:「我不是想坐你旁邊才坐的,只是沒位置了。」
「我知道。」楊思淮依舊尬笑著。他發現這間學校的女生都怪怪的。
「妳叫?」但他也不是什麼正常人,所以剛好。
荔枝眼對他眨了眨,那眼睫毛肯定是上了什麼東西,粗挺得像汽車雨刷。楊思淮維持著笑容,女生無可奈何,嘴裡吐出了:「梁珮雯」三個字。
結果伍sir,班主任兼中文課老師,頭髮細軟且有禿頭趨勢的三十出頭高個男子宣布在開學典禮後,全班的座位要通過抽籤分配。
楊思淮聽見珮雯哼笑了一下。他知道這聲哼笑是送給他的。他同時也聽到了身後的張儒行發出「切」的一聲。張儒行和黎莉是情侶。他將這則信息牢記在腦中,這對他十分重要。
開學典禮時,校長盧高勤發表講話。他是一個兩頰稜角分明、鼻梁高挺、尚未全白的頭髮梳著七三分的五十歲中旬男子。講話的內容不外乎是告誡同學們新的一年學習要更加努力之類的陳腔濫調。但除了以上讓學生們聽了只會起相反作用的教導之外,盧高勤還特別向今年的高三年紀透露了一個消息,那就是高三年級的學生如有意願,畢業後可以直接進入新開業的威尼斯人度假村就職。
「當然,前提是各位必須順利從高三畢業。」他說話時語氣毫無起伏。
黎莉對身旁的張儒行咬耳朵:「說得倒是好聽,說什麼就職,其實就是叫我們去賭場給那些大陸客派牌。」
坐在黎莉身旁的楊思淮耳尖的聽到了。
黎莉所說的派牌,就是俗稱荷官的發牌員。澳門因為博彩業合法化,吸引了大量外資企業來澳建設賭場,各種職缺應運而生,其中以荷官一職最甚。而為了吸引年輕人入職,荷官所要求的學歷只需高中畢業,且薪資比其餘工種都要來得高。加上外資博彩公司福利良好,再考慮到澳門每年增長的觀光客(賭客)人數,前景不在話下,自然每年都有近三分之一的高中畢業生選擇直接進入賭場工作,而非繼續升學。
回到教室後,先是抽籤換位。眾人將自己的名字寫在小紙條上,然後抽中名字的人就從左側第一排第一個位置開始坐。抽中者再抽下一人,以此類推。
意料之內的黎莉和張儒行被分開了,意料之外的是楊思淮成了張儒行的同桌。
「張儒行。」楊思淮放下手中的紙條,臉上是一整個早上都沒鬆懈過的微笑。
張儒行沒說什麼,但不爽明顯地寫在臉上。他開學日一大早跑來學校就是為了和女友坐在一塊。但顯然伍sir並不希望自己班上有一對全校皆知的情侶檔。
之後伍sir又慣例地說了些注意事項。他特別點名珮雯裙子太短,明天正式上學日時如果不把裙子變回正常長度,他就要開始記手冊。
「阿sir,你讓我怎麼一夜之間把裙子變長?」
「與我無關,反正明天早會時妳要是裙子還這麼短,就算我不記妳,屈主任也不會放過妳的,妳自己看著辦吧。」
珮雯切了聲後蔑視地瞄了眼她的同桌—外號蘑菇的瘦弱男生,深沉的黑眼圈,鏡片上布滿汙跡的近視眼鏡,再長一釐米就會過耳而被記手冊的如帽子一般的頭髮,班上公認的宅男。珮雯整個九月都要和他同桌,她嘆了口氣,開學第一天沒一件順心事。這樣想想,還不如和那個看上去挺無害的轉校生同桌還比較好。至少,轉校生不會像蘑菇那樣老偷看自己的大腿。宅男都是變態。珮雯如此總結。
「還有張儒行,你髮型要標新立異,我無所謂,但瀏海不能過眉、鬢角不能過耳這是校規,你明天再讓我看到你這顆頭,和佩雯一樣,手冊拿來。」
張儒行迴避伍sir的目光,正好撞到黎莉的目光,黎莉用口型說:「放學幫你剪。」
隔天,在聽了一整天的不同老師的不同課堂規則後,學生們終於熬過了一百九十五天法定上課天數的第二天。
黎莉要去女排報到,所以張儒行一人放學。在校門口的坡道上,同班同學家豪,一個梳著大背頭—全校只有他被允許梳大背頭,因為他媽是家長會主席—的單眼皮男生,他的鼻子又塌又尖,側看形狀像個滑雪跳台。他又總愛昂著頭,感覺就像是隨時要用鼻子戳人。他半截襯衫衣襬露在外面,按照學校的要求應該收進褲子裡,但顯然校規對他不適用,理由和他為何能留大背頭一樣。既然他媽是主席,那他自然也得有點什麼身分,來凸出自己符合家庭的背景。但讓他做學生會主席還是顯得太過誇張,幾乎等同於讓國家首富的兒子做國家安全情報局的局長一樣。副主席是可以做的,但他又不屑位居人下。於是他自己開了個社團,名為—黑傘會。
至於黑傘會到底是幹什麼的,沒人清楚。反正學校師生間僅有的兩個共識之一就是所謂的黑傘會,實際上就是學校中的黑社會,而另外一個共識是學校食堂的飯菜不是人吃的。
張儒行和家豪的梁子,早在初一時就已經結下。那時雖然還未有學校指定暴力團體黑傘會,但家豪也是一眾男同學所擁護的對象—跟他混總能在課間吃到他媽開車送來的點心:蝴蝶酥、小起司蛋糕之類。後來因為家豪覺得難為情,所以就中斷了這一傳統。但沒了點心,還有遊戲機啊。遊戲機對於中學男生來說是什麼概念?那就相當於名車豪宅的概念。而擁有所有最新世代遊戲機的家豪,自然成了一眾男生的老大。
唯獨張儒行,這個從小就沒了老爸的人,他看慣了老媽獨自打拚的背影,潛移默化的,自己的腰也是一下都不肯彎,就連綁鞋帶,向來都是把腳翹高了綁。而不只不肯加入幫派,他還喜歡幫助弱小。他高三留級的一大原因,就是因為他將時間都花在了金庸的武俠小說,和《火影忍者》漫畫上了。也正是這兩部作品,讓他總能在弱小身上發覺一種讓他倍感親切的吸引力。
一個喜歡欺負弱小,一個喜歡拯救弱小,這樣的兩人,註定水火不容。初一時兩人的矛盾還沒激化,但隨著年級升高,聖德學校每年級又只有一班,無法分割的兩人矛盾也就不斷升級。甚至,到了高三兩人還都留級了。這變相將戰火繼續蔓延了下去。
「這麼快就拉到小弟了?」在坡道,兩人冤家路窄,或者說是家豪故意堵截。張儒行對著位於低處的家豪嗆到,後者身後正站著三名小弟。
「你真的應該好好讀書,爭取畢業的。」
「那你怎麼不好好讀書,爭取畢業呢?」張儒行反嗆。
家豪切了聲。他留級,一是家裡早就安排好了去美國留學,學業什麼都從未愁過;二是他這幫派遊戲還沒玩過癮,因為總有張儒行在中間攪和,所以想著留一年過把癮,順便培養黑傘會的下一任接班人—在去年他培養了一個學弟,但那學弟在張儒行的威嚇下,直接轉學了。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張儒行也留級了。他認定了,張儒行留級就是為了和他過不去。
「你說吧,月球那事你想怎麼解決?」月球就是被嚇轉學的接班候選人,因為臉上全是痘坑,所以外號月球。
「他是你們黑傘會的叛徒,你不是應該去解決他嗎?」
家豪知道張儒行說得有理,但他這個黑傘會老大的身分,也就只是在聖德學校具有公信力。若在整個澳門學界,那恐怕名聲比黎莉還小,畢竟黎莉還算是學界排球的明星。另外,在山坡下有一間名為三玉的中學,那裡的黑道可是真的黑道。家豪這黑傘會若和三玉的玉門幫相比,那簡直是水果刀和開山刀的差別。所以,面對轉學逃跑的「叛徒」,家豪束手無策。
兩人在坡道上一時僵持不下,都想給對方在開學前夕來個下馬威。原本家豪只想嚇嚇張儒行,在新小弟面前立個威風,沒想到張儒行也想在家豪的新小弟面前,讓他丟丟人。於是,兩人就這麼站著乾瞪眼。
「呀!同桌!」
突然,一個眼鏡男從教務處跳了出來,是楊思淮。他看張儒行和還不知道姓名的大背頭男生正相對站著,沒頭沒腦地問:「你們這在幹嘛?還挺像《熱血高校》裡的場景。」
家豪看到楊思淮攪局,正好給了他一個戰術性撤退的理由。
「我們走著瞧,反正還有一年的時間把帳算清楚。」他帶著小弟轉身走出了校門。
等家豪背影消失在了夕陽中,張儒行看向了身旁的楊思淮。
「有事嗎?」
「有空嗎?」
「你先說要幹嘛。」
「黎莉呢?」
「去排球隊了。」
「那就是有空了。」
「你要幹嘛?」
「和我去個地方吧。」
張儒行向後退了一步,他看見楊思淮眼鏡後的雙眼露出神祕的微笑。
「你不會是同性戀吧?」
「不是,」楊思淮正色道,「只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到底什麼事?」
「跟我來。」
楊思淮走下坡,身子漸入夕陽之中。
序幕
張儒行是和老媽關玲相依為命,住在政府提供的公共房屋的高中三年級男生。今年開學本應是大一的他,留級了。
「你居然現在才告訴我?」他的老媽,從背影看像一個癡肥小男生,正值更年期的中年女人,手持在文具店買的美工剪刀,正在替整個暑假都沒有剪過髮的兒子剪髮。用她的話說就是:「讓你開學時像個人樣。」
這天是二○○八年八月八號,北京奧運會第一天,美國金融海嘯爆發前夕。
「我只是忘了講。」張儒行被老媽逼著剪髮的同時,手上正捧著《神雕俠侶》。他對楊過的經歷深有共鳴,因為他也沒有父親。
「那正好讓你再想想要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