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
新竹縣的竹東在往大霸尖山的路上,附近的山勢多皺摺,其中較有名氣的就是五指山了。在初春的季節裡,山頭多半雲霧繚繞,顯得鍾靈毓秀。尤其是山麓的開山堂,更是莊嚴靜謐,真可謂是有仙則靈了!
每年春節的時候,我們全家大小都會來此地過年,因為黃叔叔住在這裡。
老媽說,認識黃叔叔是在民國52年(1963年)的時候。那時住台中后里,家中開洗衣店,我才三歲,還不會講話,整天只是坐在桌上流眼淚,不哭不鬧。爸媽因為忙也不大理我。過了兩個禮拜我依然如此,爸媽才慌了起來,趕緊送我到台中的一家醫院檢查,護士說:
「是白喉!為什麼拖到現在才來?趕快辦住院手續!」
「要辦什麼手續?」老媽焦急地問著。
「先繳保證金1000元。」護士的口氣依然不好。
「我們沒有那麼多錢,可不可以先看再說?」老爸哀求地問。
「不行,醫院有規定,你們趕快去想辦法吧!記住,三個小時內要回來醫治,否則會來不及!」說完頭也不回地逕自走了,留下一對相擁而泣的母子和破口大罵的老爸。
老媽那時已是悲痛欲絕,舉步維艱,幾乎是爬著出醫院的。我不曉得老爸老媽那三個小時是如何渡過的?後來他們拖著疲憊的身軀和一絲絲希望回去懇求護士:
「護士小姐,拜託一下,這個小孩已經快不行了,請你先救救他,我們一定會湊出醫藥費的!」老媽嗚咽著說道。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而且醫生已經回去了,你們換另外一家吧!」大概是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護士可一點也沒心軟。
這時老爸可發火了,四川人慣有的辣椒脾氣,立刻爆發:
「狗日的王八蛋!簡直勢利眼,我兒子要是死了,非要你們賠命!」老爸濃濃的鄉音和特大的嗓子,立刻引來其他民眾的圍觀。大家紛紛指責護士的不對,要求趕快醫治。那護士也不甘示弱,反駁說:
「沒錢怎麼醫?你們要幫她出嗎?!」
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只聽到老媽的啜泣聲;不一會兒,竄出一個人,指著護士的鼻子頤使氣指:
「狗日的王八蛋!立刻叫醫生來,把這小孩治好,否則我就放一把火把你們醫院全給燒了!」聽口音便知又是一個四川人。
「那麼大聲幹甚麼!你不要恐嚇我,我可不怕!錢你出嗎?」
「我出就我出,要是你們治不好,我非找你們算帳不可!」那個四川人拍著胸脯大聲回應。
他,叫黃鶴雯,我們都叫他黃叔叔!
從此以後,他的一生和我們鍾家便再也分不開了。
黃叔叔退伍的早。十幾歲的孩子在家鄉遊蕩,抗戰時被拉伕輾轉來到台灣,單身一個人也沒甚麼地方可去,便常常到我們家作客,每回到我們家,總是帶了好多吃的用的,尤其是給我們兄妹的零用錢!黃叔叔沒有甚麼專長,於是便將積蓄已久、準備回大陸的錢,在台中的梨山,買了塊山坡地,開始學著種植水果。
隔了幾年,黃叔叔到台北找我們,興沖沖的向大家宣布:
「我討了一門好媳婦,再過兩個月我就要當爸爸了!」
黃叔叔笑起來,眼睛幾乎看不到,裂開的嘴露出一口大黃牙,加上黝黑壯碩的身軀,似乎把山上的陽光也帶了來。但他的樣子實在滑稽,當時我不太懂事卻也跟著哈哈大笑。黃叔叔看見了興奮地把我抱了起來說:
「大哥大嫂你們看,連鐘聲都替我高興呢!」說完又狠狠地親了我一下,他那滿臉的鬍子,刺得我哇哇大叫!
「鶴雯啊!成家不容易,又願意跟你在山上吃苦,你可得好好對待人家啊!」老媽特別叮嚀著。
又隔了大約半年左右,黃叔叔背著大包小包,手中抱著一個嬰兒,向老爸老媽哭訴著:
「我媳婦生下她兩個月後,再也忍受不了山上的日子,跟人跑了。」
「怎麼會這樣呢!是不是你對人家不好?」老爸用責備的語氣問著。
「沒有的事啊!」黃叔叔無辜地說著。
「來,孩子我看看。」老媽把嬰兒接了過去。
我也趕快跑過去湊熱鬧。結果嚇了我一跳,老媽更是拉高了嗓門:
「鶴雯,這孩子你到底是怎麼帶的?又黑又乾又瘦的啊!」
「我也不曉得。白天我背著到果園做事,晚上蚊蟲多也沒辦法,山上又沒水沒電的,泡牛奶都是用冷水…」
我感覺得出黃叔叔痛苦的樣子。老媽接著說:
「唉!這也難怪,一個大男人,怎麼帶好這麼小的嬰兒呢!」
「所以我才來找大哥大嫂幫忙!」
「這是小事。你自己以後怎麼辦?」老爸問著。
「山上的水果快收成了,沒人照顧不行,我得趕緊回去。」
黃叔叔把衣物交代完又看了小嬰兒一眼,即匆匆趕回去了。臨走,老媽又吩咐道:
「把山上賣了,搬來和我們一起住。」
過了一年,黃叔叔又來了,帶了一大堆水果,笑嘻嘻的說:
「這是我們那兒最好吃的水果,最後一批了,我把山上賣了。」
黃叔叔邊說邊拿了一顆好大的蘋果,在他那條泛黃的卡其褲上來回擦著:
「來,鐘聲,這個給你,保證好吃!」黃叔叔拿給我後接著問:
「大哥大嫂,我那娃兒還好吧?」
「好,只是常常生病。現在正在睡覺呢!」老媽回答著。
「真是太麻煩大哥大嫂了,有你們照顧我就放心了!」黃叔叔說完才又露出那口大黃牙,愉快地笑著。
黃叔叔加入了榮工處,隨著各地的建設,跑遍全台灣。他是伙伕,工作還算輕鬆,逢年過節總是帶來一大堆好吃的。當然,也負擔不少我們家用。後來,因為台北新店直潭建壩,黃叔叔那兒待得最久;但是反而無法來家裡過節,黃叔叔說:
「有些榮民弟兄沒地方去,我得煮飯給他們吃。」
於是,往後的新年裡,我們全家總是到他的工寮和他的一大群榮民伯伯共度春節。
有次,黃叔叔喝了不少酒,突然跪在地上,把酒杯高高舉起,對著老天爺吶喊:
「爹娘啊!又過年了,我在台灣向你們請安哪!」黃叔叔的話才剛說完,一旁的榮民伯伯也跟著全部跪倒在地,舉杯遙敬向天際,然後十幾個大男人哭成一團!
這一幕,幾十年過去了,我永遠忘不了。這樣的場景,我每年都會經歷一次,直到黃叔叔六十二歲那年,因為腦中風瘁死……。這一生,他都沒回過老家沒再見過爹娘!
老爸說,五指山的風景好又安靜,很像他們四川老家,黃叔叔的骨灰奉在這裡最好不過了!
燃燒的香,裊裊上升,和山上降下來的雲氣混在一起……。
這裡的空氣真好,清涼又有點濕冷,尤其和黃叔叔在這裡過年,他一定高興極了!
兒子從停車場跑過來,我一把把他抱住,用我的鬍子刷他的面頰,兒子的叫聲,可沒輸給當年的我!我彷彿又聽到黃叔叔那慣有的笑聲,迴盪在整個五指山麓,向那雲霧一般,四處飄散!
作於民國八十三年(1994年)台北
五指山的祈福法會
恆春
2020/09/29
四十五年前,傍晚,
在昏暗的街燈下,我們三兄妹流浪至此…
往事固然歷歷,未來亦且茫茫。
漂泊在小鎮的小旅社,老闆娘熱心地幫妹妹燒洗澡水…
就算艱難的歲月,依舊澎湃雋永!
白雲悠悠幾時休?
綠水潺潺何處留,
問君年少飄泊否?
白髮蒼蒼望沙鷗!
古昔明月照今久,
入耳蟲鳥一片秋;
客來憶往皆春色,
琴韻茶香溢滿樓。
蕭老師
從有記憶開始,我的家就一直不停的搬,可以用顛沛流離來形容!
父親隨著政府轉戰來台,沒多久便退伍了。那個時候謀生非常困難,由於語言、生活習慣大不相同,父親的脾氣也很硬。於是,便不停的換工作、不停的搬家。全台灣省除了東部以外,幾乎全住遍了。不過台北縣的樹林鎮(現已升格為新北市樹林區)倒是住得最久,大約住了十年之譜。但,其間也搬了十二次家。這次可不是為了老爸的工作,也不是師法孟母三遷,而是每次都因為積欠房租,不是落跑就是被房東趕了出來!
沒有搬離樹林是因為我們三兄妹就學的關係。那時,我已經國中二年級,弟弟剛讀國一,老妹國小六年級。
雖然家境不好,但老爸堅持我們三兄妹一定要上學,也一定要參加補習。所以,我們認識了蕭老師。
蕭老師據說畢業於台北工專。白天在樹林酒廠工作,下了班六點回到家,一邊吃飯一邊改我們學生前一天的考卷。然後六點半開始上課直到午夜時分。蕭老師一個人包了所有課目:國、英、數、理、化、自然、生物。我們同學都想不通蕭老師怎麼那麼厲害,幾乎無所不知!
不過,蕭老師非常嚴格,每天考試,然後根據每個學生的程度,來決定應該要考幾分,只要低於他的標準,每差一分就用竹掃把的枝條打手心一下!想想看,每天至少考六科,要挨多少打?盡管如此,但是效果還不錯,且學費每月才三百元,所以學生越來越多。
讀國三那年,老爸老媽經商失敗,到處躲避債主的追討。我也感念家境艱困,於是託了同學帶了封信給蕭老師,告知我們三兄妹都無法再參加補習了。沒多久,樓下傳來一大群腳踏車的煞車聲,原來是補習班的二十幾位同學,奉蕭老師之命,要我回去上課!蕭老師因為擔心叫不動我,於是發動所有同學硬把我拖回去。
回到教室,我非常緊張,低著頭k書,等待蕭老師進教室發考卷。沒多久,蕭老師進來了。他看了看我,然後向同學說道:
「鐘聲的家裡,出了點問題,大家更要幫助他、鼓勵他,而你也不要以此當藉口,要更加油才是!補習費的事你不要擔心,專心上課就好。」
接著,蕭老師開始發考卷,同學們一個個上去領「賞」,輪到我時,更加忐忑不安。蕭老師念道:
「七十四分。來,六下!」
我以為蕭老師會處罰輕一點,想不到和往常一樣,令人痛得無法忍受。我知道他要我和別人一樣,在現實的環境中競爭,是沒有權力要求別人憐憫的!
之後的日子裡,我們兄妹三人陸續從國中畢業,蕭老師再也沒有收取我們任何費用!
上大學之後,我們三兄妹去看蕭老師,他滿意地笑著鼓勵我們,親切話家常,問著家裡經濟的情況是否改善?我們默不作聲,蕭老師安慰說沒關係,你們鍾家以後就靠你們三兄妹了。
我們把助學貸款的錢取出一部份要還給蕭老師,老師堅持不收,我們只好作罷!
多年後,我們兄妹聚首,都已經成家立業,聊到這段因緣,紛紛都說私下有去看望蕭老師,得知蕭老師身體狀況不是很好,我們趕緊再去看他。
此時的他,已經風燭殘年,不太認得我們兄妺了。與師母閒聊,蕭老師患有輕微失智,只依稀記得我們是他的學生,在他失智前還常常惦記著我們三人的發展。
臨走,我們把準備好了的補習費要給師母,師母堅持不收,最後一陣推託,弟弟乾脆把錢放在椅子上拉著我們往外衝。一路回頭喊著,跟蕭老師和師母道別。
再見了,蕭老師!
以上內容節錄自《山嵐之鐘》鍾秉睿◎著.白象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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