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壁虎說話
夜晚的「石頭板」小鎮,悄無聲息。小鎮邊上有兩排灰磚低矮的小屋佇立,巷口一盞昏黃路燈有氣無力照著小巷。幾隻飛蛾在燈光下繞飛著,看上去是靜夜中唯一有生氣的東西。
遠在巷底的一間小屋,路燈已無力給予丁點光亮。小屋中,一名叫席復天的男孩在他小窩中躺著,腦袋瓜中胡思亂想著一堆雜事。
今天早上,席復天沒參加他小學畢業典禮,導師找不著他,拍畢業紀念照時,他的位子也就一直空著。
學校裡稍後得知,席復天沒來參加畢業典禮是因為他當時和他校學生打架,當場許多人受了傷,他被警方抓去留置在拘留所裡了。
兩年前某天,席復天的父母突然失蹤,警方在他家附近搜山許久一無所獲,便將他父母列為失蹤人口。
鄰人故舊都當他父母死了,辦了場簡單隆重的告別式,追念他們心目中的兩位大善人。
父母失蹤後幾天,席復天的叔叔帶他回叔叔家,靠著他爸媽留下的一點積蓄,讓他在鎮上的「石頭板小學」繼續讀書。
那之後,席復天性情大變,成了師長眼中的問題學生,師長已不能用年幼、無知、調皮來形容他,那根本就是叛逆、殘暴、凶狠……無可救藥!
小五、小六兩年,席復天打架鬧事、混幫結派、偷竊搶奪、欺騙師長、勒索同學,壞事幹盡,被記了兩大過兩小過弄到留校察看,幾乎被退學。
其中有幾回闖了大禍,被抓到拘留所待上兩天,出來非但不改好,反而更加暴戾,還差點進了少年感化院。
叔叔在工廠做小工收入微薄,有三個年幼孩子要養,家計負擔很重。三天兩頭,叔叔為了席復天還被請到學校向老師同學道歉賠不是。
嬸嬸的心情一天到晚都很壞,有事沒事就對席復天大吼大叫,叔叔看了無奈,只一旁裝聾作啞。
今天傍晚,叔叔從拘留所領回了席復天。晚飯後不久,嬸嬸便又指著席復天冷嘲熱諷,「死小鬼,家裡連米都不夠吃,你怎不在拘留所給人關到死啊!去叫人家警察養你,去叫人家警察給你飯吃。左右鄰居沒一個不知道我們家出了你這個壞胚子,我這張臉每天都不知往哪擺!你最好給我滾,能滾多遠就滾多遠!你啊,小學讀完就是你天大的造化了,別還在那作什麼春秋大夢,想去上什麼中學!哼,呸!」
席復天雖然在外頭逞強鬥狠,但碰上嬸嬸,人在屋簷下,並不回嘴。側臉看了眼幾步外坐著的叔叔,叔叔正翹腳看報,只見他把報紙拉了高,遮住了臉。
嬸嬸一看叔叔那樣子,更是怒不可遏,轉向叔叔,「死鬼,你倒是講話呀!賺那一點屁錢還打腫臉死充胖子,養了這麼個只會吃閒飯混幫結派的死小鬼,你以為老娘我是開救濟院的啊?」
叔叔將手中報紙往地上一扔,起身往門外走去。
「死鬼,只要我一講你,你就那死德行,我,哇……」嬸嬸哇喇大哭,「我……我不要活了。」
席復天悄悄走開,躲進了他的小窩。
小窩在廁所牆邊,是叔叔用幾片舊木材和門板釘釘隔出的小空間,裡頭就兩張榻榻米大小,躺下時頭頂上有盞小燈泡掛垂著。
叔叔家不大,全部加加也不過二十幾塊榻榻米。
一個堂弟叫朝禮,兩個堂妹,一個叫秀芬,一個叫秀芳。三兄妹平時在榻榻米上爬來爬去,跑前跑後,哭哭鬧鬧。
席復天喜歡和三兄妹逗玩,身上如有酸梅,糖果,他會趁嬸嬸不在時,偷偷地塞給他們吃,哄著他們。三兄妹很高興有人陪他們玩,但只要嬸嬸一轉回來,席復天便立刻閃躲開去。
席復天躺了一會兒,伸手扭亮了小燈,燈光一亮,腦袋瓜中的思緒更加混亂。
「去找外公。」忽然有一細微的聲音傳入耳中。
「啊?」席復天彈坐而起,「噢!」一頭撞上了頭頂上方的小燈及木板。
慌忙扶好搖晃的小燈,從門板隙縫往外看。
客廳裡正在餵小堂妹吃飯的嬸嬸聽到響聲,回頭向他的小窩瞧看,席復天兩眼迅速離開門縫再躺下。
過了一會兒,「去找外公,嘎嘎。」。又有聲音,這回席復天人沒動,只眼球四下轉動。
一小小灰影在左門板隙縫中竄出。
「壁虎?」席復天看見一隻壁虎,笑了笑,「這房裡壁虎多著呢,見怪不怪。」但席復天旋想到,剛才「嘎嘎」那兩聲,是壁虎叫的不會錯,但那句「去找外公」,開玩笑,不可能是壁虎說的吧。
一隻壁虎來到席復天眼前正上方木板上,席復天兩眼一眨也不眨盯著牠看,壁虎張口,「去找外公,嘎嘎。」
席復天一聽,迅雷不及掩耳伸出右手一把抓住壁虎。壁虎在席復天抓住牠時,小掙扎一下,把尾巴弄斷了。
「尾巴斷了!」壁虎又張口。
「你……你會講人話?」席復天驚訝極了。
「去找外公,嘎嘎。」
千真萬確,席復天太驚訝了,他親眼看到、親耳聽到那隻壁虎又張口講話了。
席復天藉著昏暗燈光在榻榻米上找看,看到了,一截尾巴正扭跳著。他伸出左手,抓起斷尾,往壁虎身上斷尾處摸摸接接。
「噢,沒接上,對不起,要是我爸媽在就好了。」
「沒關係,會再長的,嘎嘎。」
席復天驚訝中放了壁虎,壁虎就在附近打轉,沒走遠。他覺得奇怪,就四處看看,看是不是還有其他壁虎,想再抓一隻來看會不會一樣也會講人話。
忽然,「啪!啪!」好大聲,「死小鬼,開什麼鬼燈,你以為電不要錢啊,渾球!馬上給我關掉!」
是嬸嬸,她一面大力拍打門板,一面大吼。
席復天立刻關了小燈,一兩絲光線穿透門板隙縫照射進來,席復天睜大眼躺著,大氣不敢喘一下。
想到這小窩中有隻壁虎陪著還和他說話,席復天心中似乎還有了點依靠及安慰。
又過了約半小時,「叩,叩。」有人敲門板,席復天不敢動,裝睡。
「復天,是我,叔叔。睡啦?」
門板隙縫大了些,席復天睜眼看著叔叔,叔叔頭上戴著他喜愛的灰色破棒球帽,帽沿破損垂著線鬚鬚,帽上繡的一個咖啡色棒球手套已磨爛脫色。
「復天,來,叔叔跟你說說話,我們到外頭說去。」叔叔轉身,往屋外走去。
席復天只好起身跟了上去,瞄一眼壁上的鐘,十點三刻了。經過嬸嬸及堂弟妹身旁時,他低垂著頭,快步走過。
跟著叔叔走到巷頭,再走過了兩三條小路,路上没見有人。兩人來到一處空地,有幾個大石頭散放著,一盞路燈昏昏的亮著。
叔叔自己在一石頭凳上坐下,指著身旁的另一石頭凳說,「來,復天,坐。」
席復天坐下。
「嘎嘎。」
一小小聲聲傳入席復天耳中,席復天暗自一驚。
叔叔自隨身的牛皮紙袋中取出一個小發糕,一枝小紅燭。
叔叔將小紅燭插在小發糕上頭,用打火機點燃了紅燭,再將插了紅燭的發糕放置在側邊一塊橫著的大石頭上,大石邊上有紅漆寫的「鵬程公園」四個大字。
這裡席復天常來,很熟悉。
「復天,今天是你生日,十二歲的生日,叔叔祝你生日快樂。來,吹熄紅燭,許個願吧。」
席復天看看叔叔,看看紅燭發糕,眼中有淚,輕輕吹熄了紅燭。
「許個願吧。」叔叔又說。
席復天點頭,低下頭去暗自許了個願:「找到外公。」
抬起頭,見叔叔將發糕朝他舉了兩下,遞了上來。
「謝謝叔叔。」接過發糕便吃了起。忽想到一事,便悄悄地在左手掌上放上一些發糕碎屑,靠腿邊平放。沒一會兒,真的,是牠,是壁虎,爬上了他手面吃起碎屑,弄得手掌癢癢。
叔叔說,「復天,你,你不知道,叔叔我工作的……那間工廠倒了,叔叔……昨天失業了,我還沒敢跟你嬸嬸說,叔叔很抱歉,我們家……說真的,再也……養不起你了。」
「啊?」席復天大為驚嚇,看著眼前的叔叔,面頰削瘦,嘴巴上下佈滿鬍渣,無神的兩眼在灰帽沿的線鬚鬚下暗淡著。
「這是你家的大門鑰匙,你回家去住吧,那裡……那裡……至少可遮風避雨。其他事,對不起,叔叔……再也幫不了你了。」
「叔叔,對不起,我……」
「你家那房子,本來叔叔想變賣,換了錢也好幫助你讀書的。但叔叔想,要是賣了房子,你嬸嬸一定會把錢全收了去,根本幫不了你,房子交還給你比較好。回去吧,山路晚上不好走,白天走好些。」
「叔叔,對不起,我給您帶來……麻煩。」
「沒關係,叔叔知道,你父母走得早,沒人瞭解你。叔叔忙著工作顧不了你。嬸嬸脾氣不好,叔叔痛苦,你也不好過。是叔叔沒用,唉,連幫你買車票的錢都沒有。」
「沒關係的,叔叔,明天一早,我……走路回去。」悄悄地將手上剩下的發糕收入褲口袋,不敢吃光,下一餐在哪還不知道,「叔叔,你那打火機可以給我嗎?」席復天看著叔叔手上的打火機。
「哦,拿去吧,還有一盒火柴也給你,山上燒柴火,煮東西吃,都用得上。」叔叔把打火機和口袋摸出的一盒火柴都給了他,並伸手摸了摸他頭。
兩人又坐了一會兒,叔叔說,「我們回去吧。」
席復天跟著叔叔回家,隨即躲回了小窩。心中起伏不定,六神無主,叔叔家雖不溫暖,但至少還是個吃飯睡覺的地方,如果離開了,吃睡馬上就會面臨問題。
呆坐了一會兒,悄悄地把幾件自己的衣褲塞進了書包,然後盤起腿打坐,努力讓心靜下。
半夜十二點過後,屋裡燈全熄了,席復天又多等了一些時間,確定叔嬸一家子全睡熟了才拎了書包,躡手躡腳摸黑穿上他破舊的布鞋走出屋子。才走出叔叔家,突然想到,「壁虎?……」要轉身跑回。
「嘎嘎。」兩聲傳來。
「哈,你有跟來啊。」席復天在月光下找著,看見壁虎就趴在書包上,便邁開大步向前走去。他實在沒勇氣再在嬸嬸面前出現,趁夜溜走再好不過了。
席復天的家住山上,叔叔嬸嬸鎮上的家在山腳下。這條山路太熟了,小時候爸爸常帶他往叔叔家跑。爸爸和叔叔兩人是結拜兄弟,叔叔名叫林志新。後來,叔叔娶了嬸嬸,爸爸才較少去叔叔家。偶而會聽媽說嬸嬸太愛錢了,有錢,還有點感情,沒錢,她可是一點情面都不給的。
夏夜,月光淡淡,星星滿天。席復天心中想著許多事,回自己家是好,可是,沒錢,沒東西吃喝,那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到鎮上學校上了兩年的小學,以後,還能有機會繼續上中學嗎?
沿路有些野生的柑橘,百香果,番石榴……,他隨手摘下幾個,塞放在書包空隙中。心想,肚子要真餓的話,水果還可以充一下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