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二月下旬,聖誕節的前一周,倫敦矇矇亮的天空突然飄下雪,恰好落在黎又晴的臉龐上。
她抬頭仰望,伸出雙掌承接從天而降的雪花,拍拍冰冷的雙頰,側身拉起行李箱拉桿時,睡眼惺忪的喬尼迎面而來;她腦中浮現的,全是昨晚睡前兩人的爭執畫面。
「明天幾點飛機?要出發了,也不跟我說一聲?還氣我昨天沒提出差,忘了答應妳去購物的事?妳知道,查理臨時點名,要我趕在聖誕節之前,一早飛去法蘭克福跟客戶提案。我一累,腦袋就不靈光,是我的疏忽。」
見又晴沒說話,喬尼添上一句:「幸好,一回家,洛伊及時告訴我,妳明天早上搭機去台灣。」
「跟你出差無關。反正,沒剩幾個鐘頭,說不說都沒差。要去睡了。」
她撇下喬尼,進到浴室關上門,倚著盥洗台,仰望窗外一片漆黑的天空,想起遙遠的家鄉,包括在英國多年,從留學結婚生子,總是竭力奮鬥的生活,激動的情緒霎那間全浮上來。
「根本是藉口!早說過回台灣的安排,至少三次。查理不過是個指派工作的上司,我們也不是第一天當夫妻,越來越沒把我的話放在心裡。假如洛伊沒說,搞不好等我抵達時,他還不知道我回去了,真是越想越氣!」
望著鏡裡的自己,清爽的直短髮,兩周前才修剪的;膚色偏白的兩頰上有不少曬斑,抬頭紋與魚尾紋日趨明顯,脂肪堆積的腰腹已取代當年苗條身形。幸好身高一百六十三公分,骨架小,雖飆升五十七公斤,整體看來不致太擁腫。
同樣地,隔道門外,仍在廚房吃消夜,高她二十公分,褐髮藍眼的喬尼,年紀長她兩歲,如今體重多她二十公斤,年輕時瘦長的身材已不復見。月初才剛過了五十二歲生日,只有在她面前,自然露出的笑臉始終存在。
她不是不明白夫妻相處之道,卻也的確生喬尼的悶氣,身心疲憊,面容憔悴,更覺煩悶不悅。
「唉,結婚多年,當然能體諒他工作的辛苦,平日沒事就算了,這次情況可不同。明天要搭機,他完全不像平時那樣,一點都沒察覺我的倉皇不安。」
上周,接到又宸打來的越洋電話,母親仲玉從浴室椅凳上跌下來,還撞到頭,建議她最好回台灣一趟。
跌倒是小事,聽著對方陳訴的低沉聲音,又晴心裡總覺得不太對勁,掛上電話,二話不說,查詢航班日期與價格,隔天機票訂妥,當晚將消息分別告知喬尼與洛伊。
看著眼前的喬尼,特地一早起來送行,擺在臉上的歉意明顯可見,她心裡一陣微喜,依舊一本正經,彼此隔著行李,望著他不發一語。
只穿件薄上衣的喬尼,一頭捲髮凌亂未理,直接把行李挪開,湊過來把她緊緊抱住,用手輕撫她的頭髮。
「一路平安,照顧自己,抵達時跟我說一聲。別擔心這裡,有我在,洛伊也會幫忙,妳放心去看媽就好,並代我問候又宸一家人。」
白雪紛飛,她窩在喬尼的臂膀中,感受對方身上熟悉不過的溫暖氣味,任憑腦海中混著五味雜陳的情緒,眼眶禁不住濕潤起來。
「嗯。」
點頭回應,又晴拉起行李箱快步走出巷口左轉,走到不遠的站牌旁,搭乘公車駛往地鐵站,一路前往倫敦希斯洛國際機場。
窗外的寒風冷冽地吹著,第二航廈早已聚集不少旅客,在不同櫃檯前等著辦理出境。
又晴心想,這些旅客也許跟她一樣,正準備飛往暖和的國度避寒。只是她少了雀躍笑容,心中積壓的,除了對遠方家人的牽腸掛肚,更多了近鄉情怯的不知所措。
二十四年前離開新竹,飛往倫敦留學,隔年秋天畢業,獲得音樂碩士學位後,過不久,竟因喬尼的求婚毅然留下。
只憑一份嫁雞隨雞的心念,瞬間超越內心種種疑慮,如何在異鄉謀生,甚至相繼而來,隨時得面對挑戰與壓力的工作、家庭與小孩。
斟酌權衡之下,一心只掛念身上肩負的一切,離她相隔遙遠的故鄉,只能退居次位,好端端地停駐在她的記憶裡。抽不開身的她,實際返鄉的次數簡直寥寥無幾,區區幾根手指就可數算。
歲月流轉,又晴已步入中年,四個月前才剛迎接五十歲生日的到來。
承擔相夫教子責任多年,對仲玉的印象依舊完好如昔,即使母女相隔兩地,幾年才見面一次。從小到大承接的耳提面命,總是她背後強大靠山的仲玉,一身堅毅氣息,所向無敵的架式,仍在她心裡屹立不搖。
即將登機的忐忑不安,又晴喚起當年第一次搭飛機的心境,一人飄洋過海到英國留學。仲玉對她的殷殷期許,也自此落在內心深處。
坐在返台的客機上,歷經漫長十幾個小時的航程,一想起又宸的話只覺納悶,難以想像,自信頑強且老當益壯的仲玉,大小事都能妥當處理的強勢模樣,怎會允許意外的發生。
周日上午,飛機平安抵達桃園機場第二航廈。走進入境大廳,一男一女正在入口處向她揮手。
左側的是差她兩歲的黎又宸,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一頭俐落短髮,落在方形寬臉上,膚色黝黑,鼻樑上架著黑框眼鏡。藍色粗條格的襯衫搭配灰色卡其褲,將微胖的身軀修飾不少。
弟媳李芸之站在右側,比又宸矮半個頭,齊肩捲髮,身穿棕色線衫與黑色長褲,剪了瀏海造型的圓潤臉蛋上,有雙鳳眼,笑起來總會瞇成一線。
「姊,好久不見!」
「媽的情況如何?怎麼會跌倒?」
「她在一樓浴室打掃,發現上方電燈的外罩髒了,爬上椅凳,想稍微清潔一下,結果手一滑沒站穩摔下來,頭撞到牆壁。當時我人在廚房,聽到巨響,趕緊將她送醫。」
又宸說完,換芸之接口:「手腳擦傷的部分已做處理,需要花時間恢復。倒是醫生比較在意頭部,說老人家千萬摔不得,趁機要她去做個詳細檢查,過幾天會收到通知。我想,有這位女醫生的體貼提醒,媽肯定沒事的。」
芸之還是一樣,率真樂觀的個性,總讓又晴好生羨慕,怎樣也學不來。
「是嗎?要做詳細檢查,希望結果如妳所說。」
「姊,還有件事。妳知道媽向來的個性,她說看過醫生就好,沒什麼大不了,再三叮嚀我們別把這件事告訴妳。只是我們倆商量過後,還是決定向妳坦白。」
望著表情愕然的又晴,芸之從提袋裡取出水壺,潤喉後繼續陳述:「我的意思是,這次要妳回來,是又宸的建議。媽不知道妳今天回來。」
「什麼?為什麼不要跟我說?媽是覺得,反正我在倫敦不關我的事?還是根本忘了我的存在?既然這樣,你們又要我回來做什麼?」
從得知仲玉跌倒的消息開始,一想起對方就胡思亂想,連在飛機上也無法平心靜氣,又晴忍不住提高聲調,臉紅耳赤,一連串的質疑脫口而出,引來不少路過旅客的側目,場面尷尬。
「姊,妳先別發怒,不是這樣的。」
又宸直說仲玉凡事總會一肩扛起,哪有可能不希望她回來,只是不想引來過度擔心。
「我會建議妳回來,是覺得媽年紀畢竟大了,好幾年沒見到妳,要是能夠當面瞭解她的情況,妳一定也會放心許多,給媽個驚喜也是好的,不是嗎?」
見又晴沉默不語,夫妻倆沒再多說,三人逕往停車場走去。
下了高速公路,行經清華大學,順著麗池前行,不久,在又晴眼前佇立的是她四年未見,包覆層層過往記憶,巷弄裡獨棟三層樓的舊式屋舍,以及那扇漆著褚紅色,內心備感思念的黎家大門。
三個人一起走進仲玉的房間,又宸把又晴推向她面前。
「媽,妳看誰來了?」
「小晴?不是要你們別說嗎?不過是個小跌倒,又沒什麼大礙,根本不用特地從倫敦專程飛來一趟,又得奔波,又很花錢。」
躺在木製搖椅上才醒來的仲玉,看到面前的又晴立即開口,儘管說話模式彷彿昨日重現,倒是單單從她嘴裡吐出的話語,在又晴耳裡聽來早已不若過往。
仲玉一頭白髮,不再如昔勤於染燙,臉上的皺紋,有氣無力的虛弱面容,都讓又晴感到震驚,完全超乎搭機前的想像範圍。
「四年來,媽心裡總是牽掛著姊,常說不知何時可以再相見。此刻,姊好好地站在媽的面前,真是太好了!」
芸之的一席話,及時安撫仲玉的情緒,讓她原已半張開的口再度闔上,把本想叨念的話吞下去。
再次望著機靈大方的芸之,又晴回想她進黎家多年,總知道何時何地用話逗樂仲玉。光憑這一點,又晴就更加吃味不少。
她不是不明白自己的不足,比不上能言善道的芸之,尤其討厭她自身謹慎的個性,無法說出口的甜言蜜語;相對之下,她也深感慶幸,遇到馬修與凱特。湯普森家的這對公婆,從不曾挑剔過她自嫌的孤僻彆扭。
若說在人生道路上,仲玉是又晴前方的旭日,時時照亮她邁開大步,卻無法全然直視,相對地,凱特是她得以仰望的月亮,夜深人靜裡能倚靠的溫暖。
「又晴,我覺得,妳是神賜給我們一家人最棒的禮物。」
那是喬尼邀她回約克老家,第一次見到馬修與凱特,凱特與她私下聊天時給予的稱讚,還聊起喬尼的命名原因。
原來「喬尼」是凱特懷孕時,透過不停地禱告,神給的回應與祝福,意思是「神的禮物」。虔誠單純的凱特從沒料過喬尼的心思變化,加上周圍朋友的影響,長大後不僅排斥神,在談過幾場慘烈的戀情後,甚至打定主意,決心當個單身漢。
即使知道會讓母親失望,喬尼仍是一貫表明終身不娶的堅持。
「要不是妳的出現,這個家就會一直維持原狀,我的身分也會維持原狀,永遠只是馬修的老婆,加上喬尼的媽媽。」
「伯母,妳弄錯了,我跟喬尼剛認識不久,兩人只是朋友。而且,我也不是基督徒。」
「喬尼是我兒子,今天一見到妳,我就明白他很喜歡妳,我們也喜歡妳。我知道妳是神允諾的約定,賜給喬尼的伴侶。」
凱特的確沒說錯,一年後,神履行祂給的約定。
從又晴嫁入湯普森家開始,僅有獨子喬尼,膝下無女兒的馬修與凱特,每次見到她,細心傳授廚藝料理,教她熟悉處理家中大小事,瞭解英國的生活習性,打從心裡把她視為女兒,讓她受寵若驚,又暗自覺得榮幸。
「謝謝妳嫁給喬尼,他的缺點不少,耐心不夠,一急起來就容易出狀況,說話總是有口無心,但他是個好孩子,要請妳多體諒。」
馬修一致贊同:「妳媽沒說錯,我們家的兒子,就交由妳全權處理。」
比起有話直說,喜歡直接糾正又晴的喬尼,公婆曉得她拙於處理家事,凡事重細節,又常流露出小心翼翼,緊張兮兮的神情,仍慷慨給予無限的寬容體諒。
儘管她常嫌自己愛擔心,太過拘謹放不開的個性,與公婆難能可貴的情分,的確是她的最佳助力,支持她走過多年的異國婚姻。
仲玉的視線停在又晴臉上幾秒後,轉頭對芸之開口。
「芸之,小晴飛了十幾個小時,肯定又累又餓,妳待會記得準備食物,讓她填飽肚子。我頭還有點疼,想再休息一下。」
「媽,好的,我們先出去。」
又宸步出房門前往客廳,芸之帶著又晴到廚房,把早上預先買好的包子蒸熱,耐心等她吃完,才各自回房休息。
又晴的房間位在二樓右側,左側的書房原是仲玉的房間,自從五年前,她嫌年紀大爬樓不便,與又宸商量,把房間跟書房整理互換,遷往一樓。
三樓右側是又宸夫妻倆的房間,左側是獨子曜昇的房間。
又宸高中畢業後,留在新竹繼續念大學,跟著在竹科工作,擔任研發技術員。家住台南的芸之,考量兩人的未來,也留在竹科工作,在另一家公司的人資部擔任助理,累積實務經驗。
上班工作一陣子,又宸與芸之決定結婚組成家庭。之後,又晴前往倫敦,開啟她的留學生涯。接下來的喜事,是黎家開心迎接第三代曜昇的到來。
曜昇的年紀比洛伊大幾歲,目前在高雄念書,是企管系大三的學生。除了工讀,正在準備研究所的考試。考量南北奔波的路程,芸之反倒叮嚀他不用特意常回來,一切等畢業後再說。
倒是又晴,跨入四年未進的房間,看見從小到大的擺設,心情當下放鬆不少。
床頭櫃上擺著的泰迪熊與史奴比玩偶,陪她走過青澀的年輕歲月,好端端地在原處迎接她的歸來;不同類型的書籍陳列在書架上,夾雜著小說、散文與漫畫,以及從小到大的畢業紀念冊。
木製書桌上,左側擺放著她大學畢業典禮時,母女拍攝的合影。右側的照片則是婚後,喬尼跟她,帶著四歲的洛伊,一家三口第一次回來台灣,去日月潭遊玩時拍的。
「媽的狀況怎麼跟之前差好多,態度也差好多,難道真是把我當成遠客了?」
正覺納悶,又宸敲門進來,記得她飯後喝杯茶的習慣,送來剛泡好的金萱烏龍,叮嚀她別太在意仲玉的話。
「姊,妳肯定累了,喝杯茶休息一會。別忘了撥電話跟姊夫說一聲,讓他放心。」
「喔,我差點忘了,幸好你提醒!」
又晴關上門,傳個訊息跟喬尼報平安後,放下手機,轉頭看著房間裡熟悉的一切。也許還是在意著仲玉的反應,她沒有丁點放鬆的感覺,更覺煩躁。
沒過兩分鐘,喬尼傳來訊息,趁假日跟洛伊回去約克探望馬修,晚一點會傳照片,分享祖孫三人一同用餐的模樣。
看著訊息,又晴想起已離去的凱特。
「又晴,即使我不在了,即使妳不是基督徒,只要想起我時,就打開這本聖經,神的愛,還有我的愛一直都陪著妳,不管遇到任何困難,會給妳最大的力量克服一切。湯普森家的這對父子,從此請妳多照顧了!」
兩年前,凱特乳癌復發,離世前夕把跟她多年,書扉依舊保持完好的聖經包裝成禮物,交給又晴,說裡面除了多處畫線標示,還有她自己的註解。當時凱特緊握她的手,交託囑咐的慈祥面容,更讓她淚流不止,泣不成聲。
凱特走後,她主動跟喬尼商量,兩人決定調整休假時間,準備一些她的拿手菜,定期回去約克探訪獨居的馬修,承接凱特的陪伴。
「這祖孫三個人竟然一起做出拿筷子夾菜的動作,而且,看爸微笑的模樣,真是開心。」
此時此刻,坐在椅上的又晴,看著喬尼傳來的合照,一手拿起旁邊的手提袋,取出凱特留給她的禮物,擺在桌上。
儘管這份禮物未曾拆封,自從到她手中那天開始,只是妥善存放在抽屜裡。即便她不時會想起凱特,也未遵其所囑,聖經的扉頁仍舊緊閉。
直到又宸的來電,又晴得知仲玉跌倒的隔天,訂好機票,打包行李時,突然腦中閃過凱特的笑容,才臨時決定把禮物取出,帶它一同返台。
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從又晴的腦海中接續浮現,包括這四年來,刻意封閉的自己。
喝完茶起身,她輕拍著史努比玩偶,從當年凱特包好的紙袋裡取出聖經,映入眼中的是浮貼在棕色封面上的紫色小卡,原來上面有兩句話,是凱特留下的筆跡。
卡片上方,是黑色筆跡的經文:「愛裡沒有懼怕;愛既完全,就把懼怕除去。」(約翰一書四:18a)卡片下方,是藍色筆跡的祝福:「又晴,願神賜福給妳,時時刻刻都平安喜樂,喬尼就交給妳了。」
以上內容節錄自《心之約 The Covenant of Hearts》戴國平 Claudia◎著.白象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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