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執勤中：正義的代價

第一章

　　夏日炎炎，穿著深色制服在外巡邏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即使躲在樹蔭底下，王碩彥仍覺得悶熱難耐，彷彿有陣陣蒸氣正從衣服內透出來。
　　王碩彥，是一名從業超過十年的警察，年紀不算大，但經驗豐富。身處在大城市裡，人口多、案件多、公務就多，就算是剛畢業的菜鳥，也得在最短的時間內變得不菜鳥，否則只會被欺負。
　　「喂，攔到了沒呀？」王碩彥衝著前方問道，他現在就在欺負別人。
　　「還沒，學長，再等等。」對方回答。
　　站在十字路口，陽光底下的，是王碩彥的學弟，剛畢業沒多久，王碩彥一直記不住他的名字，只是叫他阿弟仔，反正阿弟仔也沒什麼存在感，就是乖巧好使喚，新人都這樣，不會破刑案，什麼也不懂，就是得學習，如此而已。
　　此時的阿弟仔正在路口抓交通違規，滿頭大汗的拿著指揮棒，盯著對面紅綠燈張望。這是他們這班巡邏的任務，要抓機車闖紅燈，王碩彥不禁感嘆，真世事風日下，大材小用！連他這樣資深的警察，竟然都被派出來抓闖紅燈，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竟然會落到他頭上，他幾乎有三年沒執法過交通違規了，他處理的都是刑案等等，他所認為的大事。
　　「嗶嗶嗶！」這時，阿弟仔吹哨了。
　　終於抓到闖紅燈了，某個不長眼的機車騎士沒見到對街站了個警察，僥倖就直接騎過來，被阿弟仔攔個正著。王碩彥翻了個白眼，呼，太好了，終於抓到了，不然真不知要在這大太陽底下站多久。
　　「先生，你剛剛闖紅燈唷。」阿弟仔正在與那名騎士對話。
　　「啊，我剛剛沒看到。」
　　「這樣還是違規唷，請出示你的駕行照。」
　　「蛤，拜託啦，大人，可不可以不要開，我只是學生而已，真的很窮。」
　　「沒辦法唷，違規就是違規。」
　　「拜託啦，不然開少一點。」
　　看違規者開始跟阿弟仔盧，王碩彥也沒有要過去幫忙的意思，只是繼續站在樹蔭下乘涼。違規者和警察盧罰單是常有的事，王碩彥相信阿弟仔能處理好的，他不會離開他的樹蔭半步，他都快熱死了。
　　「什麼，這樣要一千八喔！」違規者聽到罰單的金額，態度從求情到憤怒。
　　「對，如果有疑慮再到監理站申訴。」阿弟仔回答。
　　「我有疑慮，我現在就有疑慮，你有證據證明我闖紅燈嗎？我看到明明是綠燈呀！」
　　「有疑慮再到監理站申訴。」阿弟仔重複道，並繼續寫罰單。
　　「你們警察可以這樣嗎！沒有證據可以就這樣開單嗎！你不是說有錄影，我現在要看錄影！」違規者惱羞成怒。
　　「有疑慮再到監理站申訴。」阿弟仔像唱片跳針般繼續說道。
　　王碩彥滿意的點點頭，這阿弟仔也是學得滿快的，開罰單就是要像這樣，心平氣和，不管民眾是哭是求是鬧是罵，都要面不改色，堅定的將罰單寫完，否則永遠也開不成，放過這個還有下一個。
　　雖說一千八百元真的是一筆大金額，任誰被開到都會不爽，但警察也沒辦法，身在其位就必須將任務完成。王碩彥有時覺得很不公平，同是公務人員，和他們最相近的消防人員總是被尊敬，而警察卻時常被唾棄，還不是因為他們有許多懲罰性的工作需要處理。
　　「學長。」阿弟仔朝他揮手。
　　王碩彥的思緒立刻被拉回來，往那邊走去。
　　罰單終於開完了，違規者也離開了，王碩彥接過阿弟仔手中的紅單，看了看，然後滿意的點點頭，從腰帶中拿出他的印章，大大的蓋上：「不錯不錯，那你繼續努力，我先回派出所了。」
　　「好的，學長。」阿弟仔回答。
　　他將阿弟仔辛苦開的罰單佔為己有，蓋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拍拍屁股，收起還沾有阿弟仔汗滴的罰單，跨上機車就揚長而去。
　　但阿弟仔也不生氣，只是默默目送王碩彥離開，自己繼續站在路口，準備攔住下一輛機車。明明辛苦開罰單的是他，王碩彥從頭到尾都在樹下納涼，功勞卻被王碩彥搶去，他卻連一句怨言都沒有。
　　因為警察有根深蒂固的學長學弟制，某些事情總是資歷淺的人必須做，開罰單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如果是剛畢業的菜鳥，那就更淪為跑腿的了，什麼買便當啦、掃地啦、訂飲料、接電話啦，都是菜鳥得一手包辦。
　　這在其他行業看來或許極為不公平、很受委屈，但在警界卻不是這樣；因為你資歷淺，你不會抓小偷、不會找贓車、不會破刑案，什麼都不會，所以自然得去做一些打雜的工作，好對整個團隊有所貢獻。如果你連幫學長流個汗、開個罰單都不肯，就別指望以後碰上大事情時，學長會幫你了。
　　阿弟仔上週才因為一起火燒車案件處理得亂七八糟，被所長罵個狗血淋頭，若不是王碩彥出手指導，恐怕連筆錄都生不出來，現在稍微回饋一下學長，也無可厚非。
　　「哎呀呀，累死我了。」王碩彥帶著開好的罰單，騎機車回到了派出所地下室，總算涼快多了。
　　按理講他這班是巡邏，還得繼續在外面繞半個小時才能結束勤務，但天氣實在是太熱了，他不提前回來真的會死掉，反正外面還有阿弟仔罩著呢。
　　王碩彥所在的這間「霖光派出所」屬於大所，編制有將近四十人，是整個分局最大的派出所，所以地下室也特別大，大到有一個「神祕庇護所」。
　　王碩彥走向機車停車處末排，伸手推開了一扇髒兮兮的門，彷彿能預見裡頭只是一間窄小骯髒的儲藏室。誰知一開門，白光照面，豁然開朗，一股冷氣襲來，人聲喧囂，好不熱鬧。
　　「哈囉。」王碩彥朝裡頭打了聲招呼，然後關上門。
　　這裡是廢棄的舊餐廳，佔地有將近二十坪，只見眼前的圓桌坐了五、六個警察，有的在看電視，有的在玩手機聊天。冷氣開到最大，和外面火熱的環境相比，簡直是天堂。
　　「嗨，鹽哥。」眾人也向王碩彥打招呼，叫著他的暱稱。
　　你猜的沒錯，這個「神祕庇護所」就是「偷懶庇護所」，裡頭吹著冷氣的警察全都和王碩彥一樣，有勤務在身，理應在外面巡邏，此時卻都躲到了這個地下室，納涼休息著。
　　警察並不像童話書裡寫的那樣神聖，警察也是會偷懶；也是會摸魚；也是會在完成工作後跑去休息；也是會當「薪水小偷」；上班的時候睡覺。
　　「鹽哥，你罰單開好了哦？」某位同事問道。
　　「開好啦。」王碩彥晃了晃手中的紙，春風得意。
　　「未免也太快了吧？你不是才剛上班？」
　　「阿弟仔就很會開，我哪有辦法。」王碩彥回答道，毫不掩飾這張罰單其實是別人的成果。
　　離勤務結束還有半小時，大夥兒還得在這裡待半小時，才能上樓回到派出所。王碩彥和人寒暄幾句後，就站到鏡子前整理儀容，他不打手機電動，也不看電視，暫時沒那個興致。
　　他最近受到了某位長官的刁難，長官等會兒說不定會看他的鬍子有沒有刮，所以他得整理一下。
　　想到這裡王碩彥就氣，他又不是小學生，都什麼年代、他都什麼資歷了，竟然還要被檢查儀容？只能說，這位長官並不是尋常的長官，一般的長官看的都是績效、都是案件有沒有辦好，就這個長官特別麻煩，上週就開始關心起他的鬍渣，還和他槓上了。
　　眾人之所以得待在這個地下室，也是這位長官的緣故，否則平時天氣熱，大家就直接回派出所休息了，所長也不會特別管，哪還得窩囊地躲在這彆扭的地方！
　　「欸，時間到了，要交接勤務了，我們走吧。」半小時很快就過了，某人說道。
　　大夥兒紛紛站起，關冷氣的關冷氣、關電視的關電視，就地解散。
　　王碩彥又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俊俏的臉蛋、濃密的眉毛、剛正不阿的面孔，令人肅然起敬。嗯嗯，也是帥得可以，派出所沒幾個人可以比。
　　王碩彥暗自調侃了自己的幾句，覺得自己雖然不是美女們喜歡的小鮮肉，但至少也是個成熟穩重的帥男人，只是鬍子多了點、眼袋重了點而已。
　　「嗨，學長，我開到四張單欸，超多的！」結果，王碩彥一出庇護所就遇到了騎機車回來的阿弟仔，滿臉發光的在和他炫耀成果。
　　「你開那麼多做什麼？」王碩彥直接潑他冷水。
　　「咦？」阿弟仔愣住。
　　「你開那麼多單，讓其他學長怎麼做人？」王碩彥癟嘴說道：「所長說一人開一張，就是一人開一張，你開四張，是要讓其他學長被唸嗎？」
　　「呃，我沒想那麼多……」阿弟仔愧疚的說道，他沒想到自己認真做事也會被罵。
　　「事情是要做『對』，不是要做『多』，在這個圈子尤其重要。」王碩彥點出了官僚文化的一個特點，不僅僅不能做「多」，甚至也不能做「好」，你要是把一件事做到很完美，那你就慘了，以後這事都由你來做了，甚至標準會越來越高。今天能開四張罰單，明天就開八張，沒達成，長官就不滿意了，根本不會記得原先的標準只有一張。
　　「你去把多出來的三張分給其他還沒開單的學長。」王碩彥直接教他怎麼做，畢竟阿弟仔也勉強算他的搭檔，兩人的上班時間很常重疊：「你就當做公關了，把那三張送出去。」
　　「呃，好吧……」阿弟仔有些氣餒，他辛苦揮汗的成果就要這樣白費了。
　　「快喔，等等五點就要開會了。」
　　提點完畢，王碩彥就上樓去了，想要從菜鳥變成不那麼菜鳥，就要從這些小事開始學起，當警察，做人永遠比做事重要。阿弟仔倒也上了一課，他第一次知道原來罰單也可以拿來做公關送人。
　　霖光派出所一樓，大白天也燈火通明，整點是勤務交接時間，大家要換班，在寬闊的大廳排隊簽名打卡，裝卸槍枝子彈，三三兩兩聊天。
　　環狀的落地窗向著外頭，自動門玻璃上貼著反詐騙宣導海報，「服務人民」字樣的兩枚大豎幅高掛在挑高的牆上，頗添氣派之勢。而門內的警察值班台再進來，就是志工台的桌子了，只不過這志工台和一般派出所的志工台很不一樣，桌面上擺滿了松柏樹木等等小植栽，桌邊有兩張小書墨山水畫，整個就很「個人化」。
　　一般的派出所都會配置一個志工台，由數位熱心的叔叔阿姨輪班，負責引導民眾，協助領取司法文書等等工作，是國家立法設置的，每個派出所都有。但就是這個志工台，造成了近半年來，霖光派出所的混亂。
　　王碩彥身在簽名打卡的行列中，眼光不時留意著空蕩蕩的志工台，神情頗為煩悶。因為他剛才在地下室所提到的，那位和他槓上的「非常規」長官，就是志工台的志工。
　　「欸，瑪爾濟斯勒？」王碩彥向剛才待在派出所內值班的同事問道：「今天怎麼沒來？跑哪去了？」
　　「去上廁所吧，沒跑哪去，就在這裡。」同事無奈的回答。
　　「喔，廁所……」王碩彥的目光旋即從外側的志工台轉向派出所內側。
　　不出多久，那位「瑪爾濟斯」就出來了，是個滿頭白髮的老人，頭髮捲捲，捲成一團，兩隻眼睛又圓圓的，看似無害，翻臉時卻會馬上橫眉豎目，破口大罵，神經質，頗像某種名犬瑪爾濟斯，所以被眾人戲稱為「瑪爾濟斯」。
　　「都幾點了，還不簽名簽快一點！」瑪爾濟斯嚷道，不耐煩的語氣馬上讓他黑溜溜的眼睛說橫眉豎目就橫眉豎目：「擋到我的路了，你們這樣民眾進來怎麼過？」
　　「是是是，對不起，警政監。」眾人灰溜溜的趕緊讓路。
　　一般的志工阿姨、伯伯，都是慈眉善目的鄰家長輩類型，但霖光派出所這位志工可不是，他之所以敢這樣對基層員警說話，是因為他是警官退休的，官位還不小，是警政監。
　　這位警政監叫做李玉潔，名字像女生就不說了，他會跑來派出所當志工，完全就是個讓人滿頭問號的行為。一般派出所的志工是十幾位輪著的，可能某一位負責禮拜一，某一位負責禮拜二，但霖光派出所就偏偏冒出了這位退休警官當志工，還自告奮勇的負責了禮拜二、禮拜三、禮拜四，總共三天！
　　要知道，志工是無薪酬的，通常由熱心的地方人士擔任，屬義務性質，有時還招募不到。像警政監這種大官，好好的退休生活不過，跑來當志工幫民眾發文書，究竟是圖什麼呢？
　　警政監有多大，說出來不怕你嚇到，大概就是一個縣市警局的科、室、處長那麼大，或是直轄市警局的副科長，階級是三線一星，換算過來是軍隊裡的少將級別。要知道，線條越多的越大，霖光所的所長也才兩條線兩顆星而已，一個四十人單位的警察主管，都不配給這位李玉潔當副手。
　　即便是退休了，警政監還是很大，官威餘在，半年前他剛空降出現在霖光所當志工時，分局長還特地來送禮，雖然不知送的該用什麼名目：是祝賀高升嗎？還是祝賀榮退？可人家是志工，高升個屁，榮退也早在三、四年前就退休了，要退到哪裡去？實在找不到理由。
　　總之，剛開始那時候，分局長隔三差五就會來拜訪一下，現在雖然少了，但還是惦念著。而所長更像個兒子似的，好聲好氣的伺候著這位警政監，週二週三週四，通天待在派出所，陪他聊天泡茶。
　　志工台太舊，說換就換，桌面想擺啥就擺啥，知道這位警政監喜歡盆栽，所長馬上送了一株聽說要價數萬的小松樹，現在志工台的盆栽都比公務信件佔的位置還多了。
　　眾人摸不透警政監想做什麼，磨了半年也沒把他磨走，最後所長也就認了，知道這鬼是請不走了，再不爽，也只能忍受自己的領地有一個比自己大很多的官。所幸的是，警政監已退休，不能接觸派出所的公務，頂多只能大聲嚷嚷，而警政監本人也沒有要涉權的意思，他就是要大聲嚷嚷而已，他就是瑪爾濟斯，愛衝著人吠。
　　眾人這才懂了，他不過是不甘退休、戀權罷了，在家頤養天年不要，就是要拖著快七十歲的身軀，在他還能發揮餘威的地方，展現一點存在感。
　　「王碩彥。」李玉潔忽然喊了王碩彥的名字，黑圓的眼睛咕嚕嚕轉著，整個派出所警員的名字他都記下來了，彷彿自己才是主管：「昨天叫你刮鬍子，你的鬍子呢？」
　　「報告警政監，刮好了。」王碩彥立刻像個小孩跑過去報備。
　　李玉潔瞇起眼睛，打量了一下王碩彥的臉，雞蛋裡想挑骨頭，卻找不到地方下手，只好悻悻然作罷：「下次再讓我看到有鬍渣，我就請督察室來查你，我跟你講啦，要是你是我以前的部屬，我早就讓你知道什麼叫警察的臉都被你丟光了，我以前在保安科當科長的時候……」
　　李玉潔又開始講起他的陳年往事，和所有眷戀過去的老人一樣，滔滔不絕。王碩彥煩都快煩死了，只好默默低頭和同事互扮鬼臉、翻白眼。
　　就是李玉潔的存在，讓派出所原有的氣氛整個亂了套，現在大夥上班也不敢回所裡偷懶，吃飯聊天也不敢太大聲，週二、週三、週四，更只能躲在樓下的「庇護所」。而且要說李玉潔沒有干政，也是不對的，所長規定每個人要開一張罰單，就是李玉潔雞婆的結果。
　　李玉潔注意到派出所的交通罰單都交由固定幾個人來開，他認為這樣不公平，便「指導」所長應該要平均分配，於是現在可好了，沒有各司其職這種事了，大夥兒以後都得每個禮拜交一張罰單出來了，已經三年沒摸過罰單本的王碩彥也不能免於此，他也得做開罰單這種小兒科的工作了。
　　要知道一個大公司要運作得好，一定是將適合的人放在適合的位置，而不是一味講究公平。警察單位也一樣，有人天生就很抓酒駕、有人天生很會抓毒品，有的沒什麼專長，但心腸硬，就適合開紅單。現在搞個齊頭式的平等，整體的效率都下滑了，像王碩彥這種不開罰單的人，也得浪費時間每週去生一張出來。
　　但誰叫人家是警政監呢，警政監說對的就是對的，所長也懶得在這種事上多費唇舌，一人開一張就一人開一張吧，警政監開心就好。
　　累的是大家而已。

第一章

　　夏日炎炎，穿著深色制服在外巡邏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即使躲在樹蔭底下，王碩彥仍覺得悶熱難耐，彷彿有陣陣蒸氣正從衣服內透出來。
　　王碩彥，是一名從業超過十年的警察，年紀不算大，但經驗豐富。身處在大城市裡，人口多、案件多、公務就多，就算是剛畢業的菜鳥，也得在最短的時間內變得不菜鳥，否則只會被欺負。
　　「喂，攔到了沒呀？」王碩彥衝著前方問道，他現在就在欺負別人。
　　「還沒，學長，再等等。」對方回答。
　　站在十字路口，陽光底下的，是王碩彥的學弟，剛畢業沒多久，王碩彥一直記不住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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