霪雨霏霏。
唐知菲呆若木雞杵在原地,面前那又灰又黃的大水窪泛著一點也不浪漫的漣漪,剛才那輛該死的跑車飆速駛過的引擎聲彷彿還殘留在耳邊──所謂從天堂一瞬間墜入地獄,就是這種感覺吧。
她疲倦地跌坐在路邊花圃,唯一沒被濺到水的後背包擱在腿側,徹夜未眠的雙眼乾澀無比,濕透的白襯衫混雜著細小的泥巴砂礫緊貼肌膚,頭髮也濕了,右臉頰還黏著一片被蟲咬破的落葉──
我到底招誰惹誰了……她遷怒地用力跺腳踐踏地面,欲哭無淚。
昨晚演唱會結束後,唐知菲才發現戶外正下著滂沱大雨,趕緊躲在出入口的圓柱旁手忙腳亂套上演唱會贈送的造型輕便雨衣,隨後衝進暴雨中,懷揣忐忑,奮力奔往捷運站。
起初一路上都很順利,卻在總算抵達捷運台北車站時,被旁邊爭先恐後的乘客擠往車廂更內側,她在混亂中來不及下車,就這麼硬生生被載往下一站。
等到她上氣不接下氣趕到火車月台時,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班預計搭乘的末班車駛遠。
她沒有親戚朋友住在台北,身上的錢也不夠付房費,只能先與家人聯絡後,到火車站附近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速食店暫時避難,幸好行動電源還剩一格電量,至少能撐到明天早上。
她的褲管滴著水,本打算當紀念品的雨衣也破了大洞,只好沮喪地扔進垃圾桶,整夜下來,她心累身體累,只啃了一包薯條。
隔天一早,唐知菲搭了第一班火車回到新竹。
毛毛細雨的早晨,她研究著面前有些泛黃的公車時刻表,會經過她家小區的公車居然最快得等上兩個半鐘頭,但她真的好想趕快洗澡……於是決定硬著頭皮直接花兩小時徒步返家。
她面無表情地走了許久,直到不知不覺終於進入熟悉的小區,恍惚地望向遠方被薄紗般的白霧籠罩的山丘,雖然頭昏腦脹,卻忽然覺得今天的空氣特別好聞。也許是因為昨晚的雨洗滌了一切,但沒多久後,大概又會變得混濁了吧,所以是不是,時不時的就會需要一場滂沱大雨呢──
正這麼想時,一輛黑色跑車的輪胎急速壓過她面前的大水窪,濺起的水花如瀑布般朝她慢動作逼近……狠狠潑了她一身泥巴水,她完全來不及躲避,甚至硬生生吃了幾口髒水。
於是此刻,唐知菲整個人狼狽地像是一隻掉進臭水溝的小狗狗,灰頭土臉,看起來好可憐。她相信人一生中有所謂的幸運與不幸的額度,那麼至今發生的一切,是否已用掉一些不幸了呢?
她撥開臉上的落葉,無聲冷笑,詛咒那輛車不得好死最好輪胎爆胎撞上電線竿──
「妳還好嗎……」
恍惚間,灰壓壓的天空驀然盛開了花海……不對,是一把有著花朵圖案的透明雨傘,唐知菲的視線順勢往下移動,印入眼簾的是一名陌生女子。
「需要幫忙嗎?妳全身……都濕了。」
唐知菲怔愣,氣若游絲地應聲:「喔呃,沒關係,謝謝……」尾音未落,一陣風吹過,濕透的白襯衫使涼意加倍,更讓她慢半拍意識到自己若隱若現的黑色內衣痕,半尷尬半害羞地縮起肩。
女子心領神會地微微一笑,聲線輕柔,提議道:「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工作的咖啡廳剛好就在附近,走五分鐘就到,至少──那裡有乾淨的毛巾可以先讓妳擦乾頭髮和衣服。」
其實這時的唐知菲彷彿處在半醉的狀態,迷糊間,只聽見有道如沐春風的嗓音,幾束光線朦朧地自雲層穿透落下,她瞇了瞇眼,發現女子的容貌在陽光沐浴下,更清晰了幾分。
女子有著一頭巧克力牛奶色的及胸長髮,身穿米白色洋裝,肩揹英倫風小包,標準的鵝蛋臉,唇瓣塗抹嫣紅色的唇蜜,整個人像套了唯美濾鏡,氣質就如對她釋出的善意一樣,溫柔又溫暖。
「……仙女下凡啊。」
「嗯?妳說什麼?」
傻笑著的唐知菲累到神智不清了,本只是在腦袋想想,卻說溜了嘴,幸好是喃喃自語的音量。
女子的名字是楊若伊,此刻雨已經不再下了,宛如隨著她的出現,帶出了晴天,蒸發了晦暗。
「……所以我現在其實很後悔,早知道就乖乖在車站等公車了。」唐知菲苦著一張臉。
「沒關係,反正就當……提早把霉運消耗掉!」聽著楊若伊爽朗的語調,她不自覺被逗笑。
「妳說妳住這附近,那妳的學校是吉川高中囉?」楊若伊將甩乾的雨傘重新用束帶綁起。
「對呀。」
「我以前也是讀吉高的,算算應該大妳……妳今年十七歲嘛,那我大妳七屆。」
「原來妳也是吉高的。」唐知菲併起右手五根手指置在眉尾,鬼靈精怪地笑笑,「學姊好!」
「哈哈哈,什麼啊!」兩人有說有笑,直到楊若伊彎進其中一處民宅縫隙間,這是一條只夠一個人擠的小巷子,「走這裡比較快,是捷徑……旁邊有磚頭凸起來,小心不要被絆倒喔。」
應該不會被騙吧,現在可是大白天喔,只要一叫立刻就會有人聽見──當唐知菲的右腳踏進昏暗巷弄的瞬間,腦袋閃過昨晚從電視機瞥見的社會新聞案件,雙手握拳戒備,再次緊繃了起來。
幾秒鐘後,強烈的晨光恣意襲來──
唐知菲下意識瞇了瞇眼,這一刻莫名令她聯想到《神隱少女》和《貓的報恩》這兩部電影,從漆黑到光明的幾步路似乎有幾分像小千、小春她們那樣的經歷……直到適應亮度後,她目瞪口呆望著面前一片乾淨浪漫的屋宅街道,佇立在她右側的路牌標示著:「澄河路19巷」。
唐知菲走馬看花地觀察四周,這兒住宅商家各半,大部分店面尚未營業,放眼望去是一排排五顏六色的樓房建築,明燦的黃、迷霧的藍、柔美的白、微甜的粉……其中屋頂有平有尖,幾戶陽台外牆種植了成串成團的花花草草,主街道由相對低調的石灰色地磚鋪成,翠綠的路樹,整齊的木長椅,歐式風格的老油燈……還算靜謐的空氣中,迴盪著簡練質感的氛圍。
面前的畫風像極了童話繪本的某頁村莊場景,她在這座城鎮活了十七年都不知道原來自己的生活圈竟藏著這樣的地方,好神奇啊,她心想。
楊若伊在一棟房子前停下,偏頭對她笑說:「我們到囉,很近吧。」
「咖啡堂」
唐知菲仰起臉,端詳著那塊釘在牆上的手寫招牌,原來店名就叫咖啡堂,還真是簡潔有力。
咖啡堂的地理位置靠近澄河路河堤公園的起點,整體是一棟兩層樓的房屋,和她鄉下外婆家的房屋歲數差不多,頂樓是一片架高的花草植栽,猶如數種繽紛花草編織而成的糖果屋屋頂,建築外牆是混雜著斑駁龜裂的米白色,彷彿歷經了一輪又一輪的風霜雪月,充滿獨樹一格的歷史感。
從落地窗無法一窺裡頭的模樣,因為被厚實的燕麥白窗簾掩得密不透風,入口大門是兩片胡桃木門的設計,也許是刻意有些生鏽的黑色門把上掛著鏈條吊牌,木頭小板刻著Close的字樣。
叮鈴──屋內一片幽暗,楊若伊將包包放在門邊的小沙發,摸黑打開吧檯燈,一簇暖橙色的光打亮部分玻璃杯盤和咖啡器材。唐知菲戰戰兢兢地止步於門口地墊,畢竟自己渾身髒兮兮的。
楊若伊注意到了,再次向她招手邀請進屋,並給她一條毛巾,「先擦擦頭髮,我要關門了唷。」
於是唐知菲挪動腳步,卻仍站在角落,頭頂罩著毛巾,熬夜奔波的副作用使頭又更悶脹了些,手裡捧著楊若伊遞來的溫開水,一口一口慢慢喝著,乖巧得像隻玩累了的小狗。
她往周遭環顧一圈,氛圍彷彿闖入一座天色將明未明的無人小鎮,勉強能藉由吧檯燈描繪出幾張餐桌椅的輪廓,還有牆上幾幅手繪畫作,乍看是很典型的咖啡廳裝潢,然後──叮鈴!
楊若伊望向大門,又暼了腕上的手錶,朗道:「你回來啦,今天比較晚喔。」
此時推門入屋的是一名高䠷男人,他摘下右耳的無線耳機,戶外的陽光連帶偷偷流了進來,間接照亮他精緻的五官,表情卻是一張桀傲不馴的撲克臉。
「昨天沒睡飽,晚一小時才出門。」
「難得你會賴床。」
男人身穿一套黑白相間運動服,神情慵懶,聲音有幾分低啞,一頭墨黑短髮微亂甚至翹了幾根,卻有種冰山美人的氣質。他帶上了門,這才慢半拍發現恰巧被門片擋住整個身體的唐知菲。
「……」他沉默。
「……」她不語。
視線交疊的剎那,唐知菲發現男人竟微妙地瞪圓了眼,並不是被嚇到的那種,因此這令她也微妙地感到有些奇怪,而下一秒,男人又不著痕跡地恢復清淡從容的神情。
「她是誰?」男人問。
「我撿回來的。」楊若伊堆起笑臉,開玩笑地說,她輕拍唐知菲的頭頂,簡單介紹:「知菲,他是季沃,是這間店的老大,雖然比我小三個月。季沃,她是唐知菲,她也是吉高的學生喔。」
名為季沃的男人沉默了兩秒,走進吧檯,將左手提著的環保袋放在桌上,裡頭是幾顆紅蘋果,有些無奈地說:「……妳又在發什麼瘋了。」
儘管眼下氣氛似乎有些尷尬,唐知菲還是先禮貌地向對方打招呼,「……你好。」
季沃聞聲抬頭,只是輕輕頷首,唇角抿出淺淺陰影,沒有過多的表情和語句。
「什麼『又』……我是在來的路上剛好發現她一個人坐在路邊,而且全身都濕了,才想說帶來店裡讓她換件衣服什麼的,做人要有愛心一點嘛。」楊若伊嘟嘴擰眉,假裝不滿。
是女神啊,連皺眉都美,這世上怎會有這樣善良的人存在呢……唐知菲在旁邊偷偷膜拜。
「再過一個小時就要營業了,咖啡豆──」話至此,季沃陡然定睛在地板的幾個水痕鞋印。
罪魁禍首的唐知菲心一驚,正開口想道歉,身旁的楊若伊卻扛下責任,吐舌輕笑,「啊抱歉,我會再清理。」,並同時偷偷輕拍她的肩讓她別在意。
但季沃不知是有聽還沒聽見,直接推開一扇掛著黑板告示牌的深色木門,上面寫著「非工作人員請勿進入」,隨後拎出一支拖把,面不改色開始拖地。
「對了季沃,借我一下你家的吹風機唄,之前工讀妹妹的那件制服應該還放在倉庫吧……知菲,妳要不要先把濕的衣服換下來?可以暫時穿我們的制服。」楊若伊說。
「沒關係,我回家再換就好了。」楊若伊的熱心令唐知菲受寵若驚,受寵到有些招架不住。
「放心,都有送洗過了唷。」
「不是的,其實我不是在介意這個──哈啾!」話未說完,她就戲劇性地打了個超大噴嚏。
「妳看吧,小心感冒。」楊若伊從吧檯抽了面紙讓她擤鼻涕,「妳在這裡等我,我先去二樓拿。」
「呃,那,那我可不可以跟妳一起去──」唐知菲下意識開口,聲音還混著濃稠鼻音。
「哦,妳想跟我來呀?好呀,嗯……那季沃,可以嗎?」
站在旁邊的季沃始終是一張撲克臉,唐知菲偷瞄一眼,能感覺到他無聲的強烈抗議……而最終,他只是冷淡地也瞥了她一眼,繼續把地板拖上第二遍,「……別弄髒就好。」
獲得許可後,唐知菲乖巧地跟在楊若伊身後,還微顛起腳尖走,儘管褲管已經不再滴水了。
其實唐知菲對於季沃待她的態度頗不舒服,因此不想單獨和他處在同個空間。偏偏剛才轉身之際,兩人又對上眼,他率先移開視線,她也聽見一抹近乎無聲的嘆息。我做錯什麼了?她心想。
這次換楊若伊推開那扇木門,門後是一段類似走廊的空間,先經過右側的員工休息室,往前幾步後是通往二樓的階梯,左側是地下室倉庫的入口,直走到底則是後院。
「那個……我用吹風機吹乾就好了,真的不用借我衣服。」唐知菲忍不住又婉拒了一次。
楊若伊頷首微笑,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那就不勉強妳了,等等我帶妳去休息室,那裡有插座可以插電。」
「好的,謝謝。話說剛才那個男生……他就住在咖啡廳的二樓嗎?」
「對呀,這間咖啡廳的二樓就像一般住家,有客廳廚房房間等等,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唷,以前曾是給客人的用餐區,後來內部裝潢改建,才變成現在這樣的格局。」
「妳在這裡已經工作很久了嗎?」
「哈,看起來很久嗎?我大概做快兩年而已,其實本身還有其他正職工作。季沃比較早先待在這裡,他很厲害喔,大學一畢業就二話不說幫朋友一肩扛起整間店。」
「哇,好有義氣。」
「是啊,他其實很重感情。」
她們一前一後步上階梯,楊若伊竊聲爆料:「雖然他的個性偶爾比較龜毛難搞,又有某種程度的潔癖,我也常被他唸……噢,不知不覺跟妳愈講愈多,不好意思。」她自嘲地笑了笑,唐知菲也笑了,表示自己很樂意聽,於是她語調放軟,「不過其實他人很好,所以妳別放在心上唷──」
原來她剛才有注意到,唐知菲想著。儘管走在前方的楊若伊看不見,她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楊若伊打開有些厚實的木門,門沒鎖,自然地走了進去,唐知菲則站在門外的鞋櫃旁等她。
安靜在小小的空間擴散,她嗅到一抹咖啡香氣,隱約聽見近在遠方的水晶音樂,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好想睡啊……然而下一秒,一隻肥肥壯壯的柴犬從門縫鑽出,猶如脫韁野馬般飛撲而來!
「呃啊──」唐知菲被嚇得心臟要從喉嚨噴出,她腳步慌亂,一個重心不穩直接失去平衡。
「……喂,喂──妳小心──」而這時,正要去倉庫的季沃路過,聽見來自二樓的騷動,先愣了愣,隨即便有個髒兮兮的龐然大物朝他撲來,結果不偏不倚被迫當成了肉墊。
於是,才造成此時此刻這般慘況──
「我知道踢到你家寵物是我的錯,我也知道撞到你是我的不對,我很抱歉……但好歹我也是受害者,況且嚴格說起來有一半原因也是狗狗突然衝出來害我嚇到……我不是故意的,所以也沒必要直接用力把我推到旁邊吧,至少先說一聲『要起來沒?』再推開也可以啊……」唐知菲難得發了一頓脾氣,這讓她更覺得莫名其妙了,有種被冤枉的委屈感,「不懂得要憐香惜玉餒……」
其實她怕狗怕成這樣的原因,是源於幼稚園時曾被狗咬傷小腿,至今仍記得那隻吉娃娃的名字叫作小白,老是喜歡黏著她,從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一早就厭世的季沃慢條斯理站起身,低頭看了眼身上的白色T恤,不看還好,望了一眼後他臉色更難看了,「嗯──」他無聲地深呼吸一口氣,挑釁般的微微勾起唇角,「我只看到一個小瘋子。」
「你、你說誰瘋子──沒禮貌!」她要抓狂了,不甘示弱地咆哮反擊。
「妳的頭髮……」他的視線毫不遮掩地往她身上審視了圈,恥笑冷哼,「亂七八糟。」
「天啊,你們兩個怎麼了──」聽聞聲響的楊若伊跑下階梯,手上還拿著吹風機,緊張地詢問兩人,「跌倒了?有受傷嗎?沒事吧──」
然而她左看右看,一邊是臉很臭的少女,正狠狠瞪著比自己高上兩顆頭的男人,半乾半濕的頭頂彷彿還能燒出蒸氣。另一邊則是頂著一張撲克臉的男人,正以天生優勢居高臨下與氣到面紅耳赤的少女對瞪,他胸口的位置突兀地印上一塊可笑的濕印子,而萌萌事不關己地舔著方才挨踢的地方。
楊若伊雖見兩人沒事,但對此刻一觸即發的戰場滿頭霧水,正想問發生什麼事時,唐知菲卻先開口,並將用過的毛巾摺好,雙手遞給她,「姊姊抱歉,我想先回家了,謝謝妳的毛巾,拜拜。」
然而,當唐知菲彎腰撿起混亂中不小心甩到牆角的後背包時,某道沉聲自一旁飄來──「謝謝呢?」
她賭氣地故意咚、咚踏步轉身,好像會咬人的兇狠視線對上季沃,皮笑肉不笑……「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