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望舒就不該成為經紀人,更不該站在這個萬眾矚目的記者會直播現場。
這是他當經紀人以來,最難熬的一天。
百來支麥克風堆疊著,架在鋪有黑絲絨布的長桌上,它們適時地掩飾了「A+」三位成員緊繃的肩頭。
隱蔽在一旁幕簾後的闕望舒眉頭微蹙,推了推黑框眼鏡,靜靜地等待當紅天團的「解散」記者會結束。
他心中也曾渴望被人注目的這一幕,但現在卻覺得那一支支麥克風是尖銳的槍,齊齊抵在胸口,壓迫得他喘不過氣,此時的闕望舒倒希望遞上的是一根根棒棒糖,至少舔著的當下心情是愉悅的。
《Alpha!》的記者問:「為什麼當初三人要組團?」
「因為愛!」年紀最小的回答道。
「為何要解散?」
「是啊,怎麼就解散了,對支持你們的粉絲有什麼話要說?」《娛樂週「爆」》的記者也問。
「解散也是因為愛。」隊長看了老二一眼,「謝謝你們這三年來的支持,謝謝……還有抱歉。」
三人默契十足地站了起來,齊齊九十度彎腰鞠躬,足足有一分鐘之久。
閃光燈媲美跨年的煙火,亮得讓人睜不開眼。
「有單飛的計畫嗎?」《汪汪最前線》的記者不死心,繼續刨根究底。
「經紀公司有沒有什麼話要說?」
現場一片鬧哄哄,本來就有點頭疼的闕望舒,現在可說是頭痛欲裂。
站在他旁邊的人推了只當他們經紀人三個月的闕望舒一把,他踉蹌一步出現在鏡頭前,面對這麼多的鏡頭,躲藏在淺灰藍鏡片後的眼睛,仍是不安地眨了又眨。
《Alpha!》的記者期待地問:「作為神駿娛樂公司的代表,您有沒有話要說?」
冒汗的手接過麥克風,腦子閃過一道天音,闕望舒脫口而出:「一山難容二虎,更何況是三個Alpha呢!」
這勁爆的話一說完,他欲從舞台上下來時,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一腳踩空,闕望舒便從單人床上跌了下來。
他伸長手瞎摸放在矮桌上響個不停的黑色手機,接起電話用略微乾啞的聲音說:「駿哥,這麼早有事嗎?」
江駿簡潔道:「去機場接個人。」
他掛了電話,半瞇著眼睛摸進了浴室,刷了牙,直到冰涼的水潑在臉上時,他才真正清醒過來。
隱藏Omega身分的他,每到發情期前幾日,老是作噩夢,但他已經想不起來是從何時開始的了。
天團解散是真的,但並不是在他的手裡,他只不過是背了鍋,但這鍋他已經背三回了,還是在短短的一年內。
第一回是一個清新Omega歌手,抱上金主大腿。轉到他手中一週後宣告懷孕、閃婚,然後退出了演藝圈。
第二回是位有個性的Beta,某天錄製了一檔挑戰極限的綜藝節目後,直接宣告天下他要當太空人、要在無垠的宇宙拍電影,所以一個月後也離開了。
接下來就是這個「感情」複雜的Alpha天團,時間倒是撐了三個月,還是難逃「死亡」的命運,所以媒體給他取了一個封號──明星殺手!
「惡名昭彰」的他換好衣物,戴上平凡的黑框眼鏡,離開加蓋於頂樓的違章小套房,到公司借了一輛公務車,再開車前往機場。
窗外的風呼嘯著,天邊低低的灰雲迅疾地湧動,變幻莫測,如同他複雜的心情。
「解散了也好。」終日和Alpha混在一起,他其實也不太好過,尤其發情期來時,簡直生不如死。「抑制劑怎麼會這麼貴,還不承認是歧視。果然還是當個平凡又平淡的Beta比較好。」
自言自語了一個小時後,他來到機場的入境大廳,看著滾動的航班時刻表,突然渾身發熱、心跳加速,微微感到一絲暈眩。他在心中喊了聲「幹」,把拿在手上印寫著「鄭黎」二字的A4白紙,對折了三次放入白襯衫的口袋,匆匆忙忙地跑進廁所,幸運的是這間廁所目前空無一人。闕望舒走進最後一間,把門上鎖後,在黑色的帆布側背包裡翻找抑制劑。
只要一發情他就會焦慮、害怕,尤其當信息素從後頸腺體逐漸散發出來時,不堪的回憶如同驚濤駭浪瞬間湧上腦海,闕望舒的眼眶也不由自主地泛起淚光。
「媽的!我記得包裡有一支,怎麼找不到,到底塞去哪兒了?」他低聲碎念著。
一個不疾不徐、不輕不重的腳步聲逐漸清晰。
雖然門扉隔絕兩個人,然而當闕望舒知道廁所裡不再只有自己一個人時,心也跟著越發慌亂。好不容易從包裡翻出來的抑制劑居然從手中滑落,直接從門縫滾出了這狹小的空間。
他想打開門出去撿,但他的雙腿不僅微微發顫,還不聽使喚,只能癱坐在馬桶蓋上頭。
闕望舒從門縫下看見一道黑影徐徐往門板逼近。
男子俯身用指節分明的手指將香菸般大小的半透明的管狀物拾起。他看了看裡頭細長的玻璃瓶沒有破裂後才開口問:「需要幫忙嗎?」
幽微的冷香從門縫飄了出來。腦海閃過一個青澀的身影,他微微失神,悵然若失的表情在輪廓深邃的臉龐停留了幾秒。
男子沒有惡意,只不過對一個快要發情的Omega說「需要幫忙嗎?」,感覺有點曖昧。
人高馬大的他舉起右手,輕而易舉就越過了門板,「你的藥。」
黑色的影子落在淺灰色的褲子上,闕望舒抬起頭望向那一隻善意的手,勉強站起來,伸手從他手中抽走了藥劑。弱弱地說了一聲「謝謝」,但他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見。
他拆開管子、一口飲盡的同時,聽見陌生人離開的腳步聲,還有迴盪在這充滿消毒水味道空間裡的醇厚嗓音──「不客氣。」
昂貴的藥劑還是值得的。
不用五分鐘藥物便逐漸發揮了功效,他燥熱的身體不再發燙,心跳也慢慢地恢復正常,重點是腺體暫時不再散發出信息素。但他還是不放心,拿出一瓶香水輕輕噴灑,低調柔和的中性香味彷彿春日和煦的陽光,照射在被慵懶翻身的人所擠壓的青草上,因承受不了身軀的重量而滲出了鮮綠又溼潤的味道。
闕望舒深吸一口氣,瞬間安心不少。他迅疾地離開這個地方,只希望要接的人還沒有出海關。
當他把紙張再次展開,一位臉戴黑色口罩、身穿黑色連帽運動套裝、腳踩白色球鞋的高䠷少年,拖著銀色的旅行箱朝他而來。
「你好,我是鄭黎。」
闕望舒盯著鄭黎看了一會兒,俐落的短髮是純黑色,皮膚又白又光滑。深邃的黑眸彷彿剛下過雨的夜空,十分清亮有神,想必口罩遮住的部分也相當出眾。
「你好,我是神駿娛樂公司的闕望舒。我們先回公司,公司會幫你安排住處。」
之前當A+的經紀人兼生活助理時,那些大包小包的物品總是由他負責,所以闕望舒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拉過李行箱。
「不麻煩,我自己來就行。」興許是關係生疏,鄭黎婉拒了他的好意。
連小明星都不算的鄭黎究竟是什麼來歷,可以讓簽約前至少要看上一百回的江駿,就憑著線上那幾面便急著把人簽下。
兩人一同上了車,闕望舒好奇地從後照鏡看著摘下口罩的鄭黎,鼻樑高挺、唇線分明,下頷的弧線近乎完美。闕望舒非常肯定,就憑這張帥臉,往鏡頭下一站,只要一個眨眼、一個微笑,就能擄獲所有人的目光。
他在心中嘆了一口氣,自己已經錯過最好的年代了。
從小就在國外求學的鄭黎突然開口問:「闕先生來接我,這表示以後就是由您來帶我嗎?」
「目前公司是這樣安排的。」闕望舒這三個月都在打雜,看誰需要幫忙,他便會去支援。
如今他這個「資深」的菜鳥經紀人總算是媳婦熬成婆,不用再「收破爛」,但卻萬萬沒想到新人居然個迷死人的Alpha小帥哥。心中感慨萬千,覺得江駿待他和親弟弟沒兩樣,才會把條件這麼好的新人給自己帶。
「闕哥應該大我沒幾歲吧?」鄭黎覺得既然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於是隨口改了稱呼。
「我都快二十八了,和你這小鮮肉無法比。」
「騙人,我怎麼看都不像。你那副眼鏡摘下來立即小了五歲。」
鄭黎在後頭瞧著闕望舒及肩的棕髮隨意收攏在腦後,用黑色的橡皮筋綁著,像開了朵小花似的,側邊的長瀏海就塞在那隻白裡透紅的耳朵後,是個漂亮的人無誤。
和Alpha同處一個狹小空間的闕望舒仍有點不安,用手指摸了摸鏡架,彷彿要確認那層「保護色」還在不在,問道:「你想成為誰?」
踏入這個圈子就該有所覺悟,就該是一場風暴,讓自己無怨無悔。
「我沒有想要成為誰,就只是來做自己該做的事。」鄭黎拿出手機傳了一則訊──前往經紀公司途中。晚點再聯絡。
闕望舒對他這句話的解讀是:沒有目標就是不排除任何的機會,但要演戲還是唱歌都得好好訓練才是。
他還沒有來得及繼續深入探究,就回到了經紀公司大樓。把車子停好後,兩人搭乘電梯抵達位於八樓的老闆辦公室。
闕望舒敲敲門,「駿哥,我進來了。」
江駿立刻收回擱在辦公桌上的長腿,站了起來,露出一個職業笑容,說:「辛苦了。歡迎你加入神駿娛樂。」他打量著站在面前的鄭黎,不僅臉型漂亮,身形骨架也很好,和A+成員相比更勝幾分。
三人往一旁的沙發移動。
江駿一坐下就自誇般地開口:「我真是寶刀未老啊。」頓了一下,把目光轉向闕望舒,「其實,早在八年前我的眼光就很好。」
闕望舒不說話,只是笑了笑,自動走往一旁的小吧檯,本想沏一壺茶,又覺得年輕人可能不愛,便從冰箱拿了幾瓶飲料放在茶几上,然後在鄭黎的旁邊坐下。
「唱歌和演戲對哪個感興趣?」江駿突然想起他的履歷,「你在網路平台是不是發表過歌曲?」
鄭黎一派從容,完全沒有新人見長官的緊張模樣,「老闆好。歌曲是我朋友發的,好玩而已。」
江駿問:「所以……意思是你對演戲更感興趣?」
鄭黎沒有回答江駿的問題,反而問闕望舒:「闕哥覺得我更適合哪一個呢?」
江駿突然笑了出來,「望仔啊,第一次有人喊你哥,我還真不習慣。」
「我也不習慣。」闕望舒七分欣喜、三分害怕。
有這麼優質的新人可帶當然欣喜;但他同時也害怕那「明星殺手」的封號會影響到鄭黎。
萬一……人真的毀在自己手中該怎麼辦?
「闕哥你覺得哪個好?」鄭黎又問了一次。
江駿說:「沒想到短短一個小時的相處,你們都這麼熟了。望仔,你的想法是?」
鄭黎的履歷闕望舒根本就沒看過,今天也是第一次見面,除了鄭黎外在的先天優勢,闕望舒實在對他一無所知。
不了解一個人的話又怎麼能輕易幫他定位呢?
闕望舒想起鄭黎在車上說的話,問:「要不你說一說自己的優點和專業?」
「優點是長得帥,專業是……」鄭黎覺得這樣拐彎抹角實在太累了,實話實說:「其實我就是來做研究、寫論文的。」
突如其來的震撼彈把闕望舒的腦子炸得嗡嗡作響。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波瀾不驚的江駿,「駿哥,你早就知道了是嗎?」
難怪了!天底下的好事從來就沒有他的份,闕望舒再次被老天爺打臉。
鄭黎第一眼就挺喜歡闕望舒的,不想看他難過,繼續說:「我的論文題目是:『經紀人工作能力與藝人成就之關係』,所以我才來這裡的。」
神經病!闕望舒在心底臭罵。
之前A+雖然是帶了三個月,但他們的工作都是更早以前就談好的,他根本無法抽成,所以這一年他幾乎都靠底薪過日子,也才會一直住在那違章的小套房。
他終於看清現實了。
「望仔,你就幫幫他吧。」江駿笑得很曖昧。
老狐狸!闕望舒有種真心錯付的失落感。
闕望舒皮笑肉不笑,說:「你的論文要是無法完成別怪我。……因為『我』的工作能力和『你』的成就可能沒有任何毛『關係』。」
他直接幫鄭黎的論文下了結論。
「住公司的宿舍嗎?」江駿問。
鄭黎說:「我雖然很『窮』,但是老家就在附近,我還是住家裡就好。」
「不是要『體驗』如何當藝人嗎?住宿舍應該更能了解藝人的辛酸。」闕望舒有意無意地說。
江駿一副輕鬆的模樣,「住哪都行。望仔,你就帶他各樓層熟悉一下,然後送他回家。」
帶了個「假」藝人,闕望舒的日子究竟該如何過?
車子很快就開到一個安靜的小社區。大樓的外觀看起雖然有點歷史,但整體是整潔乾淨的。
他們出示身分後,管理員兼警衛便放行,讓車子駛入地下室。停好車後,闕望舒陪鄭黎搭電梯上樓。出了電梯,映入眼簾的是一堵不新不舊的白牆,左右各有一戶住家。鄭黎往右邊走,從隨身背包裡掏出鑰匙、插入孔洞,並推開又黑又沉的鋼門。
「請進。」鄭黎把行李箱靠在門邊。
闕望舒原以為會看見老舊的家具和斑駁的牆壁,沒想到屋子裡充滿現代感,黑白色調的家具看起來非常簡約時尚,重點是都一塵不染,彷彿有專人定期打掃,等待主人回家。
「這是我的名片。你先休息兩天,我再和你聯絡。」
闕望舒把車開回了公司,然後回家休息。
才踏入套房,還來不及掏出的手機驀地響起,電話一接通,在另一頭的江駿就說:「之前答應當私人助理的活還接不接?人今天回國了。」
闕望舒想起來似乎有這麼一回事。當初A+一解散時江駿就幫他牽了一個私人助理的活,聽說雇主是個從事幕後工作的專業人員,只是這位雇主遲遲沒回國。
答應的事他也不好推掉,因為雇主是透過江駿的哥們程炫清推薦才找來的,推掉除了可能會讓江駿難做人之外,他也知道這是江駿在用自己的方式幫他。
闕望舒再清楚不過,經紀人的工作只是「逃避」或是「過渡時期」,如果他真的能拋棄站在螢光幕前的夢想、下定決心走往幕後,這也是一個好機會。
於是他便應下這個活。
雖然他現在手上有位新人,可惜的是這位新人目前沒有「本事」帶給他任何的利益。
他窮怕了!
「我接。但如果對方不滿意,我也可以辭掉……」這是給自己留個臺階下。
「行!哥相信你的能力。這工作不會要你上繳任何錢的,你安心地收著。還有,注意自己的身體健康。」
「謝謝駿哥。」他沒想到平日總是嬉皮笑臉、沒個正行的江駿注意到了。
既然當了鄭黎的經紀人就該幫他推一把,不然以後苦哈哈的還是自己。忽然之間,闕望舒的腦子裡全都是鄭黎曾經說過的話。
「我沒有想要成為誰。」因為他根本就是來鬧的。
「我就是來做自己該做的事的。」因為他就是來寫論文的。
一想起這兩句名言,闕望舒氣得連自己進入發情期這事都差點就忘了。
身心俱疲的他脫了鞋襪,摘下眼鏡,洗好澡後一頭栽進被窩裡,很快就睡著了,直到隔日臨近中午時才被電話吵醒,但他這次沒有摔下床,摔下去的是他賴以維生的手機。
這麼多年來破天荒的第一次,他居然沒有在發情期作噩夢,而是夢見一隻有著骨節分明手指的大手,他能感覺的到那隻手是溫暖的。他想要看看這隻手的主人究竟長什麼模樣,門一推開……電話便打破了他自認為的美夢。
「不是詐騙集團吧?」他看了一眼陌生的電話號碼。
錯過一通電話,就是錯過一次機會。
他還是接了起來,便立刻轉換成專業的口吻,「你好,我是闕望舒,請問有什麼事?」
「我是冷赫羲。」電話那頭的人自己介紹。
「冷赫羲?!」這誰啊!我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