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
八年前,介於太陽花運動之後和二○一六年大選之間,我寫了一本書:《如果台灣的四周是海洋》。接著在大選結束後,我又寫了《大航海時刻》,總結那兩年我對當時社會氛圍的觀察和體會。之所以敢又脫離過去在閱讀、文化領域的書寫,開始寫起涉及政經和社會的課題,不是因為覺得有了什麼評論的能力,而是我急於想把那段時間的觀察心得趕快和大家分享。
我看到了一個景象:臺灣的社會環境,正在由陸地轉為海洋;新一代年輕人的思維和價值觀也由陸地轉為海洋,對過去世代產生巨大衝擊。
本來,隨著社會的前進,每個不同的年齡世代置身的環境不同,思維和價值觀也就會有所差別。儘管有差別,但是前後世代之間又總有些承接的脈絡。直到某個時間點上環境產生劇變,景貌徹底不同,新一代人的思維和價值觀跟著異變,就會告別先前的脈絡。雖然仍是一代之隔,彼此卻是陸海相對了。
二○一六年前後我看到的情況就是如此。
國民政府來臺灣的幾十年間,先前一代代人置身的社會環境儘管有變化,很像是高山、丘陵、平原的不同,再怎麼變化還都是陸地景貌,適用在陸地生存的思維。
而太陽花運動前後,是一九八七年解嚴那年出生的年輕人長大成年的時候。隨著政治、經濟、兩岸關係、科技、媒體及國際情勢都出現劇變,他們已經置身有異於過去的海洋環境,也發展出屬於海洋的思維和價值觀。
陸地思維,講究穩定,習慣於避免震動。陸地的價值觀,重視秩序、權威、由上而下的分配。
海洋思維,必須習慣於風浪的波動,把波動化為前進的助力。海洋的價值觀,重視自由、個人意志、公平透明的分配。
陸地思維裡的海洋,是隔斷大陸的分界,充滿風急浪高的危險。
海洋思維裡的海洋,是連接世界的通路,充滿乘風快意的機會。
最關鍵的,陸地思維注重與中國的聯結,海洋思維重視臺灣本土意識。
當然,在陸地環境成長的世代裡,也有人長於海洋思維,在海洋環境成長的世代裡,也有人長於陸地思維,但這不妨礙以解嚴那年為分界線,劃出前後世代不同的思維。
臺灣海洋思維的年輕世代,就這樣一路參與反媒體壟斷、反大埔、紀念洪仲丘,終於策動三一八學運。
當時民進黨和國民黨的掌權者都成長於陸地時代,但民進黨知道如何一路聯結海洋思維的年輕人,而國民黨卻一路驅趕他們站到自己的對立面,並堅持要在海裡蹲馬步、練鉛球,結果後來大家都知道。
我震撼於臺灣這種劃時代的轉變,寫出來是為了和大家分享,也當作自己接下來觀察、思考的基點。
二.
八年後再寫這本《臺灣的未來在海洋》,起因是我看到二○二四年總統大選出現一些特殊現象。
雖然每一次選舉都有自己的特殊現象,但這一次還是有不同的特殊。
首先,因為「新時代」。綜合了疫情三年加解封、俄烏戰爭、新AI登場,還有中共對臺灣日益升高的軍事威脅等各種新變數,這個時代背景的本身就把我們帶入風浪更為險惡的海洋。
而各個總統候選人,以及各方陣營支持者之間的互動,讓我看到許多或是和海洋思維相衝突,或是逆行回陸地思維。
而解嚴時刻出生的年輕人,在八年前代表和陸地思維最對立的那一代,現在成了代表和陸地世代最接近的一代;更後來,在進入二十一世紀才出生的年輕人,出現了對照更巨大的海洋思維。儘管同在海洋裡,深淺不同水域裡的年輕世代之對比,落差可能不小於陸海之間的差異。譬如,今天二十歲上下的人很多已經不知道太陽花運動為何物。
而這些更深海域裡年輕世代和政治人物的互動方式,又是前所未見。
我把這些讓人眼花撩亂的現象簡稱為「迷霧」。
另一方面,中華民國自從有總統直選以來,每一次總統大選在枱面上的候選人之外,都還有另一個候選人:中共。只是不同時期的階段,這位候選人使用的工具不同。
早期在李登輝、陳水扁時代,中共參與臺灣選舉使用的工具是砲彈;到馬英九時代是銀彈;到今天,是綜合了砲彈加銀彈,外加新的戰線:認知戰。
在認知戰裡,連臉書都算是老舊媒體。各種新科技、新演算法、新媒體綜合出的認知戰,無處不在、無時不在;變化出的形貌,代理人、共鳴者也無所不有。
認知戰的目的就是要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說法,誤導方向,所以我把認知戰比喻為用心設計的「煙霧」。
這次大選,煙霧的濃度、廣度及方向,都和砲彈加銀彈結合出前所未見的強度。
身為一個公民,我想看穿瀰漫的迷霧和煙霧,發現有哪些被隱藏或淹沒,但真正值得關注的重要課題;也想知道在風高浪急中該有哪些調整和準備,前行的方向在哪裡。
所以我除了訪問八年前寫那兩本書的時候見過的許多人之外,也訪問了近年來新認識的一些人,希望從大家不同位置交叉的雷達和探照燈中,整理頭緒。
很慶幸。在訪問、整理,並不斷對照出發基點的過程中,我不只為自己想要探索的許多問題找到解答,也更驚奇於許多意外的發現。
固然有些問題的巨大和糾葛影響出乎意料,但也有些解答的方向出乎意料令人鼓舞。而我想在這個特殊時刻把我所知道的寫出來給大家參考,以供大家共同繼續探索。
三.
這本書共有四個部份。
第一部份,「迷霧」。主要分析二〇二四大選民進黨、國民黨、柯文哲及郭台銘四組人馬各自的條件及呈現的問題。
因為世代差異如此急劇,沒多久前的事也容易被遺忘,因此我寫目前的現象,也整理過去埋下的根源。
民進黨從前瞻計畫談起。國民黨從廢止動員戡亂條例談起。柯文哲從他怎麼撿到槍談起。郭台銘從一篇寫他的文章談起。
我希望讀者看過這個部份之後,能有新的角度看待二○二四年大選,不必焦慮,並可以做些為國家,為自己做些更長遠的準備。
第二部份,是「煙霧」。
我從一位完全意想不到也是對岸認知戰共鳴者的女士談起,整理了一些常見的認知戰煙霧。
我希望能說得清這些煙霧是怎麼來的,作用是什麼,以及一個理性的人可以如何吹散煙霧。
如果只聽得進自己喜愛的政治人物,如果只仰賴政治人物決定未來,我們就容易成為販賣恐懼與仇恨者的買家。何況其中還有對岸認知戰發生作用的時候。
在國家安全上,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保持清醒。
第三部份,是「大象」。
臺灣社會有許多被迷霧和煙霧隱藏的緊要課題。在不同的人眼裡,有不同的優先順序。我只談自己最關心也覺得最緊急的三個與年輕人相關的課題。
之所以用「大象」來形容,一方面是這三個課題像是房間裡的大象,人人視若無睹;另一方面是因為這三個課題的根源,都在於臺灣過去陸地思維,是屬於陸地的巨獸。這三個課題,影響他們的居住、工作,以及對世界的認知。
我看到在更深的海洋環境裡出生的年輕世代的掙扎,他們和陸地世代與思維的衝突、被剝奪的公民權利,對未來的茫然,以及遭受特定政治人物的操弄。目前我們已經看到很多洶湧波濤,如果再不面對,未來海裡的翻騰勢必更險惡。
第四部份,是「海洋」。
八年前,我得知臺灣的四周雖然都是海,但卻是無魚之海。八年後,這次訪談中發現情況更嚴重。
但我意外又欣喜地,聽到讓海洋復生的方法也是很簡便,甚至在看似緩慢中可以很快速。而海洋復生的方法可以啟發民主社會許多其他運作的思考。
因此我在第四部寫如何以海洋思維重新看待今天的處境:如何從風高浪急中看出臺灣面對全世界前所未有的機會、如何改革社會固有的陸地思維,以及如何看出未來的希望,還有每個人自己該有的準備,如何務實地一寸寸實現理想。
這樣我們就不必為風浪的起伏而恐懼,而會乘風破浪,航向更廣闊的天地。
又因為我相信以這本書當個基點,我們要共同創造更美好的未來的話,一定需要更多讀者的參與,所以在書的最後也有一章是留給讀者自己書寫的。也很歡迎大家以這些意見與我討論。
我們一起共同探索挑戰和希望。
後語
一.
一九七四年九月,我穿著一件藍色有胸兜吊帶的牛仔褲,一件介於咖啡和橘黃之間顏色的襯衫,在釜山搭上了大韓航空的班機。這架飛機將先飛到日本福岡,再轉機去台北。
五十年後,我仍然聞得到新襯衫和新褲子的氣味。在福岡機場過境的時候,和同班飛機一位同學聊天比手劃腳的情景,甚至說話聲音的起伏。
是吧。一個十八歲少年生平頭一次出遠門,離開雖然是他出生卻沒有當作家鄉的地方,要去一個雖然從來沒去過,連他父母都沒去過,卻在他心裡認定是要「回去」的地方。他的興奮是可以想像的。
沒有那種認定和興奮,他是不會那麼執著地要來臺灣。儘管他早已習慣因為小兒痲痺而要拄拐杖的不便,但畢竟這是一次徹底別離自己生活和家人的移動。離開家人之後,連上洗手間這種事情都不知道如何處理的移動。
雖然我說不清是什麼原因,但我是從五十年前還沒有來這裡的時候就相信:中華民國是我的歸屬之地,臺灣是我的家。
二.
多年來,我也好奇過:為什麼就那麼相信?
是因為從小學每天上學在校外圍牆上看到的「光復大陸」?
是因為中學時候聽到韓國人都稱呼臺灣是「自由中國」?
是因為整個童年、少年時期一直讀的都是來自臺灣的書?
但是有一個記憶可以替換所有這些好奇。
十八歲那年飛機從福岡抵達台北的當天是夜裡。出了松山機場,外面下著毛毛雨。同學的姐夫來接他,也邀我一起去住一晚,第二天再去學校宿舍。
我在一盞路燈下等他們把車開過來。抬頭往上看,路燈下雨絲清晰可見。燈的上方比較遠的地方雨絲落的速度似乎很慢,進了燈光裡的下方,就落得很快,撲面而來。
車子去花園新城的路上,車窗外是黑黑的。我望著黑暗,不知怎麼沒感到未知的恐懼,而覺得黑暗中好像有很多可能。雨絲和黑暗,好像都是在歡迎我這個身有行動障礙,沒有任何社會關係的少年,他來到了一個雖然沒有家人但卻將全然擁抱、接納我的地方。
那個雨夜的記憶銘刻了我的心理年齡,也預示了我會受到的一切眷顧。
臺灣確實如我期盼,也超出我期盼的一切,承載了我,豐富了我。
臺灣是個美好之地。
我也一直努力希望自己有所回報。
三.
反服貿的時候,我有一個多月時間公開以國策顧問的身分批評馬英九總統。這不合常理,但是我很坦然的原因,是我從接受馬英九總統邀請擔任這個職位起,就自認是中華民國的國策顧問,不是馬總統個人的國策顧問。
也許我童騃,但那是我的直心。
二○一三年七月底,我在立法院公開辭去了國策顧問一職,隨即回到紐約。
之後有一天晚上很難忘。明明夏天正熱,屋子裡的冷氣也不強,然而我就是覺得冷到牙齒一直在打顫。那是你知道有些時刻再親密的人也幫不上忙,只有你一個人面對所有壓力的孤獨。而許多人質疑我為什麼要堅持蹚反服貿的渾水,為什麼不專心先把出版事業做好時,我只知道如果不先解除自己家裡的危險,事業再成功我也會夜不成𥧌。
我感激上蒼的垂憫,讓我渡過最黑暗的一段時間,直到次年目睹服貿的危機解除。
四.
我參與反服貿運動,開始是因為我對出版業的注意。但後來擴及許多其他產業,甚至也參與太陽花運動,之後又發起「年輕的力量進國會」,以及其後又持續觀察、整理海洋世代與陸地世代的對比,都可能因為來台北第一天夜裡的記憶銘刻了我心理年齡是十八歲,所以一直比較注意年輕世代相關的課題。
動筆寫這一本書,我最後整理出我認為臺灣當下最值得關注的三隻大象都和年輕人有關,也是這個原因。
年輕人沒有未來,就是國家沒有未來。我確實如此相信。
我寫這段後語,一方面是想鼓勵年輕人:如果五十年前,在資訊、交通都不發達的時代,一個身體不便又隻身來台的少年都可以在臺灣找尋到他的機會,那麼從小就生長在這裡的人,今天又有充沛的資訊及新穎的科技工具,應該更有機會從自己面對的黑暗中看到不是未知的恐懼,而是未知的可能。
一方面也希望再次提醒其他世代的人注意和年輕人相關的這些課題,讓我們一起陪同也幫助年輕世代進行對未來新的探索。
臺灣是美好之地,我們可以一起做這件事。
五.
一直到這本書寫到這裡的時候,我才真正明白為什麼當年那麼早我就相信這裡是我的家了。
八年前出版《如果臺灣的四周是海洋》,有一位大學同學看過之後跟我說:「啊,這是你寫給臺灣的情書。」
所以在寫這本書的後語時,我想那這本書是什麼呢?
我想到。是家書。
也因為想到是「家書」,所以我明白為什麼當年那麼早就相信了。
真正的相信,不問為什麼。
我沒把出生的韓國當家。
我沒把籍貫上的山東當家。
我沒把曾經居住五年的北京,曾經居住三年的紐約當家。
但我從五十年前還沒有來的時候就相信臺灣是我的家。
相信就是相信。沒有其他。
此刻把書讀到這裡的你,如果你就是生長在此,應該更是如此。
不論家多麼破爛,我們都是可以一起修復的。
不論外面有多少人想搶走我們的家,我們都可以一起努力保衛家。
三三○那天五十萬人上凱道,晚上我應邀上台致詞的時候,先閉目合掌祈禱。我在心底說的話是:希望所有曾經護衛臺灣這塊土地的先人,能賜給我們繼續護衛這塊土地的勇氣和智慧。
寫這本書,也是那個出發點和心意。
不論有多少迷霧、煙霧想要讓我們看不清回家的路,我們不會忘記回家的路,我們不忘記要保護我們的家。
我們一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