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後院
──又打開了。
祥子正要走出起居室時,忽然停下腳步。
祥子剛剛打開的拉門,面對很像緣廊的短廊。隔著大片玻璃門,眼前是進深頗深的中庭。穿過宛如小巷的中庭,另一邊同樣是短廊,幾座老舊的衣櫥並排。其中兩座衣櫥比祥子矮一些,從後方看得見兩扇拉門,換句話說,衣櫥擋住拉門。拉門糊著沒有花紋的白色毛邊紙,可窺得上面三分之一左右。其中一扇拉門,稍微露出縫隙。
──我記得昨晚明明關上了。
祥子從去世的姑姑手上繼承來的這幢房子,位於河口一處座小城下町的一角。在一排古老建築正中央,是典型的町屋,也就是所謂的「鰻魚的床鋪」。入口窄,格局狹長。夾在兩側的鄰家之間,根本沒有稱得上窗戶的窗戶,採光只能依靠形狀細長的中庭。約莫是為了盡量讓光線透進來,走廊繞屋子一圈,其中三面屬於這棟房子,剩下那一面是鄰家,不過,照入屋內的光線根本微不足道。況且,此刻正值初夏,中庭的樹木紛紛冒出新枝,翡翠嫩葉生長得茂密,經常在屋裡落下靜默的陰影。
祥子深呼吸,視線越過中庭,望向衣櫥上方五公分左右的縫隙。比起清早下雨造成的光線不足、樹木的綠蔭、落在家中的陰影,層層加疊生成的幽暗,縫隙益發陰暗。
──每次關上都會再打開。
這麼想著,祥子往短廊前進,來到面對中庭長邊的長廊。經年累月打磨拋光,黑亮的地板自祥子腳邊往前延伸。踩過會發出輕微傾軋聲的地板,經過中庭,走廊便分成兩個方向。一邊是並排著衣櫥的短廊,另一邊則沿牆蜿蜒至更深處的後院。
祥子轉入短廊,在衣櫥旁踮起腳尖。視線前方出現衣櫥上方的木板,木板對面是拉門,隱約可窺見縫隙內的昏暗。祥子的手越過衣櫥,好不容易搆到拉門邊緣,費了一番工夫才關上。
去世的姑姑為什麼要在這種地方擺放衣櫥?
除了拉門,這個房間沒有其他入口,形同「打不開的房間」。由於衣櫥占據空間,短廊變得狹窄,不得不側身而過。抽屜也很難打開,這些衣櫥和房間一樣,沒裝任何東西,毫無用處。祥子再三思考,只能認為這個房間是故意關上。然而,不論怎麼關,拉門總不知不覺開啟。
畢竟是老房子了吧。
說不定是門檻歪斜,或有小動物進出。
祥子如此想著,離開短廊,打算到後頭去洗臉。穿過兩側土牆包夾的昏暗走廊,轉了個彎,就來到後院。那是一片空蕩蕩,十分殺風景的院子。走廊從這裡再度彎折,和中庭一樣,像是緣廊的走廊沿著後院延伸,通往洗臉處和浴室。
──聽說,後院鬧鬼。
小時候,究竟是誰這麼告訴我?那是比祥子年長兩、三歲的女孩。祖母的葬禮上,女孩一身黑白相間的洋裝,以黑蕾絲蝴蝶結綁起馬尾。祥子以為是表姊或堂姊,直到一個月前出席姑姑的葬禮,才知道她並沒有表姊妹和堂姊妹。
一到晚上,後院會有鬼出來,呻吟著在樹叢之間爬來爬去──女孩彷彿在透露重大祕密,附耳低語,幼小的祥子不禁陷入恐懼。如今她年近四十,回想起來,那不過是讓人苦笑的怪談。然而,她仍清楚記得,嚷嚷「鬼好恐怖,我不要去浴室和洗臉的地方」時,姑姑嚴厲斥責自己的情景。
不過,祥子原本就害怕這棟房子。連建築年份都不清楚的老舊町屋,總是陰陰暗暗,不斷往深處延伸的格局,猶如惡夢一般,感覺很不舒服。外面那條並排著相同式樣的房子的道路,祥子也不喜歡。一看見並排的老舊房子,她便會不由自主意識到每棟房子隱藏的,彷彿會將人吸入其中的幽暗。
──不僅如此。
祥子抬起頭。後院另一邊是以陰天為背景,聳立在這些老房子上頭的黑色城堡。雖然不大,但距離如此近,還是充滿威脅感。小時候,祥子去過一次。城堡裡是相當樸實的博物館,祥子卻十分害怕展示的盔甲。準確地說,是盔甲底下滑溜的黑色面具,那大力金剛神般嚇人的長相。那樣的黑色,與城堡的黑色輪廓重疊,每當從後院仰頭望去,祥子就會想起恐怖的盔甲,坐在沉重的鎧櫃上,睥睨著自己──她這麼覺得。
當年草木更為茂盛,像是被放置不管,胡亂生長,庭院非常陰暗。現在大半的樹都砍掉,幾乎不見低矮的灌木叢,只剩老山茶樹、楓樹及少得可憐的草葉。踏腳石周遭長滿雜草。由於沒有遮蔽物,可看到後院盡頭的籬笆。
籬笆的一側有道小木門,外邊就是水溝,大人們叮囑絕不能靠近。記不得是什麼時候,姑姑讓祥子看過外頭的景象。打開木門,有一道朝水溝延伸的窄短石梯。很久以前,大夥還會在水溝清洗東西時,都走石梯下去。水溝寬約一公尺,相較於大小,水深更為驚人。姑姑說,水溝的流速比看起來快很多。
姑姑還是小孩的時候,曾經目睹水溝沖走孩童。
她來不及大喊向大人求救,那孩童便被沖走,吸入附近的陰溝。不曉得城堡底下的水溝是怎麼蓋的,過了幾天,有人在護城河中發現那孩童的屍體。
自從聽過這個故事,祥子絕不靠近那條水溝。不光水溝,連木門和後院她都害怕。加上附近有河童之類的傳說,水總會讓祥子聯想到討厭的事情。不過,約莫是靠近河口,後院飄散著沉澱的水的臭味。祥子不再造訪的期間,水溝遭填平,成了馬路,卻仍飄出微微水臭。是乘著河風來的嗎?那股味道和腐臭有些類似。
祥子心想,我果然不喜歡這幢房子,可是又為什麼決定要繼承?
眺望著空蕩蕩的庭院,彷彿躲著什麼的樹叢已消失。雖然不再是對大小事都感到恐懼的孩童,一看到後院,內心仍一陣騷動。若要為那股騷動下個定義,就是不安。
──或許我不該來這裡。
一個月前,也就是三月即將結束之際,祥子接到姑姑的訃聞。
老實說,祥子很少和姑姑見面,不太記得姑姑的事情。身為長子的父親離開老家,小妹出嫁,所以由排行第二的姑姑繼承這幢老房子。
聽說,直到曾祖父那一代,祥子的老家是大商家。傳到祖父手上後,家道開始中落,廣闊的豪宅遭分割出售。祥子繼承的這幢房子,據說是和過往的豪宅相連的別屋。
祖父去世時,家中已沒有任何做生意的痕跡。唯一的兒子,祥子的父親前往東京求職,離開老家。或許是距離遙遠,父親極少返鄉探親,更是幾乎不帶祥子回來。姑姑也沒來找過父親。看起來不像感情不佳,卻是一對疏遠的兄妹。儘管緣分很淺,但忽然接到訃聞後,祥子依然出席了葬禮。
五年前父親去世,出嫁的小姑姑更早之前便已去世,祥子成為姑姑唯一的親人。
留下來的房產要怎麼處理?律師如此詢問,祥子反射性地回答「我要繼承」。
如今回想,祥子仍不清楚自己為何會這麼決定。她對職場的人際關係感到疲倦,想切斷和許多人事物的關係。然而,另一方面,她卻也覺得自己是無根的浮萍。父母逝世,沒有兄弟姊妹。一口氣失去情人和朋友,卻還得和他們待在同一個職場。腦海浮現乾脆辭職的念頭,但如今這樣的年紀,她沒把握找到新工作。若是搬來這裡,便能躲開那些煩心事。再加上,姑姑留下的房產中,有兩幢出租的房子和一棟公寓,不需要急著找工作。既然無處可去,繼承這個家也沒什麼不好。當時,祥子對「家」這個曖昧模糊的字眼滿懷憧憬,或許是覺得繼承這個家,就能擁有歸屬之地。
我確實是繼承了這個「家」沒錯。
祥子默默想著,走進洗臉處洗了把臉。這房子雖然老舊,但姑姑照顧得很好,洗臉處、浴室等設備都算新穎,沒什麼不方便之處。她拿毛巾擦臉,視線落在腳邊一個箱子上。那是搬家用的紙箱,放滿各式盥洗和沐浴用品,都是姑姑留下的。
我繼承這房子,姑姑會怎麼想?連姑姑用到一半的化妝水,祥子都繼承了,但兩人並沒有親近到這種程度。
祥子輕輕嘆氣,抱起殘存姑姑氣息的箱子,得想辦法處理才行。當她走出洗臉處,回到走廊上,正要踏進短廊時,不禁愣在原地。
──又打開了。
那座老舊的桐木衣櫥上方,剛關上的拉門居然又開了個縫。
這房子實在太舊,就算到處都有門柱歪斜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雖然這麼想,祥子卻無法以「就算」二字帶過。如同「後院鬧鬼」一般的老套怪談,不管怎麼關,總會不知不覺打開的拉門。雖然可一笑置之,但祥子辦不到,那個房間有說不出的不對勁。
唯一的出入口堵著衣櫥的房間。她記得最後一次過來時,並沒有擺放衣櫥,卻想不起房間的原貌。即使搜索僅存的些許記憶,也找不到房間發揮功用的情景。拉門一向緊閉,她根本沒看過房內。大小應該和普通房間差不多,但似乎沒有窗戶。一般而言,應該會設計採光用的拉門,不然陽光根本照不進來。是充當儲藏室嗎?印象中姑姑提過類似的話。她說裡頭收著重要物品,絕對不能隨便進去。
答應姑姑,不要過來這邊的走廊,不准打開拉門。如果違反約定,姑姑會處罰妳。
祥子忘不了姑姑嚴厲的語氣。
她將箱子放在走廊上,在衣櫥旁踮起腳尖。
──到時候,也得整理這裡才行。
祥子這麼想著,手越過衣櫥上方。透過指尖前方五公分左右的縫隙,可窺見空虛的黑暗。她刻意不看房內情況,僅僅闔上拉門。以指尖確認用力關緊的觸感,以耳朵確認用力關上的聲響後,安心地吐出一口氣。
總之,拉門隔絕了那個房間,裡頭只待著沉默的黑暗──理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