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幾乎都在房間。從隙縫看到的那個房間似乎是起居室,靠屋前的鄰間是臥室。小巧的房間裡有矮櫃、鏡台和一張矮書桌。女子會對著矮書桌用鉛筆寫東西,讀信。然後趴在桌上——或是雙手掩面,以袖口捂著臉飲泣。那模樣教人肝腸寸斷,貴樹無法別開目光。有時女子會彈三味線,或是旁邊放著針線盒,為襦袢縫衣領。這種時候,女子顯得格外童稚。應該是不擅長針線活吧,全神貫注在手上,毫無防備的肩膀和背部線條總顯得孩子氣。
要是知道她的芳名,就可以上料亭指名她了——貴樹這麼想,但他不知道藝妓實際上要怎麼召才好,再說,他也沒有方法得知她的名字。沒有人去過她的房間,甚至沒有人去叫她。或許她也和弟弟一樣,關在那個房間足不出戶嗎?那麼她會不會是料亭的女兒,或是近親?
那家料亭住著哪些人?貴樹回想,卻想不到具體的臉孔和名字。雖然住在同一條街,但貴樹只在這裡生活了短短三年。如果有同齡的孩子或許會不同,但他與鄰近街坊毫無往來。父母應該也幾乎沒有和鄰居打交道。他們本來就不是這條街的人,一搬來又遇到弟弟的事,整天顧著弟弟,疏忽了敦親睦鄰,結果未能融入老街,就這樣離世了。
貴樹正浮想聯翩,結果原本坐在桌前發愣的女子站了起來。她踩著虛浮的腳步消失到屋前——隔壁房間。貴樹輕嘆了一口氣,自己也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正想開窗,發現一名男子赫然就在近處。
他嚇了一跳,但定睛一看,男子站在以細圓木組成的三角木頭架上——那叫馬梯嗎?——正攀著土牆另一頭沉甸甸地伸展枝椏的松樹枝。手上拿著剪刀,腰上繫著插有鋸子的皮帶,應該是園丁。是個體格精實的年輕男子,他正停下手來,直盯著鄰家看。
——鄰家。
男子從二樓高度的馬梯上盯著看的,顯然是女子所在的房間。他表情僵硬、嚴肅,看得目不轉睛。從那甚至有些凶險的表情,可以看出強烈的情緒——陰暗,而且是否定的感情。
難道他也在看她?絕非受到好奇心驅使,也非溫柔守望的那神情,散發出某種危險的氣息。
貴樹立下決心,打開窗戶。可能是聽見卡住不順的開窗聲,男子吃驚地回頭看這裡。接著他尷尬地垂下頭,匆匆忙忙地爬下馬梯——彷彿逃之夭夭。
貴樹站在窗邊,看著男子的身影消失的方位。土牆另一頭傳來撥開樹木的沙沙聲響。
貴樹強烈地想見那女子。非得見她不可——他興起如此迫切的念頭。
隔天貴樹立下決心,拜訪相隔一戶的料亭。還不到傍晚,店面一片寂靜,也許距離料亭營業還有段時間。他叫住正在打掃的員工,告知來意,裝扮清爽的老闆娘出來招呼。貴樹報上名字,說自己是相隔一戶的鄰居,老闆娘立刻露出「啊」的表情。
這是個守舊的街區,弟弟的事,當然盡人皆知。
「我搬回來這裡了。」
貴樹說,遞出糕餅禮盒。總不能劈頭就說「讓我見那女人」,他絞盡腦汁,採取了向鄰居打招呼,通知自己遷回此處的做法。
「我記得我們家左邊也是府上的建築物,所以也算是鄰居。」
「啊,您太客氣了。」
老闆娘笑道。年紀應該已經步入初老,但富態的外貌散發出雍容華貴的氣質。
「我聽說隔壁家大兒子是大學老師,真不簡單。」
「只是個小助教而已。而且我是辭職回來的。」
「這樣啊……」
「暫時要找工作了。我是個夜貓子,或許會吵到隔壁鄰居,如果有任何打擾,請不用客氣,隨時告訴我。」
貴樹說,老闆娘一瞬間露出訝異的表情,很快地轉為恍然的笑容:
「那屋子……哦,那邊已經沒有人住了。」
「咦?」貴樹輕聲驚呼,「可是,有時候我會聽到三味線的聲音……」
「是嗎?那應該不是我們家。那裡以前——一直到上一代,都是員工宿舍,不過現在已經變成儲藏室了。」
老闆娘如此說明。她說建築物嚴重破舊,不適合居住,而且也已經過了雇員工包吃住的時代了。現在一樓是員工休息室,但基本上空房間都成了儲藏室。
「而且我們也沒有會彈三味線的員工。」
「沒有藝妓嗎?」
貴樹問,老闆娘笑出聲來:
「這一帶早就沒有藝妓了。雖然我小時候還有幾個。對……那個年代的話,也是聽得到三味線的琴聲。」
貴樹吞吞吐吐地又問:
「可是隔壁真的有人。一定就是那個人在彈三味線。我過世的弟弟……也說過隔壁住著藝妓。」
老闆娘蹙起眉頭,沉默了半晌。片刻後她說:
「我想應該是誤會。那裡真的沒有人,還是您要上去看看?」
「不……」
貴樹忍不住支吾起來。其實他很想一探究竟,但這樣就像在指控老闆娘撒謊,令人尷尬。老闆娘彷彿看透了貴樹的窘困,柔和地笑道:
「我覺得您親眼去看一下比較好。不嫌棄的話,請進。」
她再三敦促後,貴樹點頭答應。
老闆娘將貴樹引至建築物深處。長長的走廊一邊是一間間包廂,另一邊面對精心整理的院落。樹木深處是一片漆成白色的土牆。
貴樹隨著老闆娘彎過長長的走廊,問:
「現在已經沒有藝妓了嗎?」
「是的。戰後沒有多久,檢番就廢除了。檢番就是藝妓設籍的地方——就類似職業工會。藝妓隸屬於置屋,置屋登記在檢番。召藝妓的料亭也登記在檢番,由檢番安排要派誰去哪裡。不過在我小時候,檢番就廢除了。現在這一區沒有藝妓,就算是那時候,也沒有藝妓會住在料亭。藝妓都是住在置屋的。」
老闆娘說著,繼續彎過走廊,打開深處的木板門。門板另一頭氣氛截然不同。再過去應該是員工的領域。
「置屋也全部關掉了。雖然為數不多,但有些藝妓應該留下來了,但這些人也不知道流落何方。在我小時候,町內是有藝妓出身的婦人,但我也不清楚詳情。」
因為大人不肯多說,而且有種不可以探究的氛圍——老闆娘說。
老闆娘打開短廊另一端的玻璃門。走廊左邊有兩間和室,雜亂地堆放各種物品,擺了張小矮桌。沒有人影,但桌上留著茶杯,周圍放著隨身物品,應該真的是員工休息室。沒看到員工人影,現在應該正忙著為開店做準備。
走廊中間左右,有上二樓的陡梯。
「小心腳下。」
老闆娘說,領頭走上二樓。樓梯極陡,而且踏面狹窄,又沒有扶手,確實十分危險。上樓之後是一條短廊,一樣面對兩個房間。老闆娘打開浮現污漬的紙門。是兩間約六張榻榻米大的和室。一間面庭院,格局像客廳,另一間只有壁櫥,連窗戶都沒有,宛如地窖。這兩個房間都堆滿了雜亂的物品,積著灰塵。不光是無人居住,也長期無人進出的樣子。
「您說的隔壁……是這個房間嗎?」
老闆娘指示的,是靠屋後的那間。面庭院的地方有窗,兩側被牆壁擋住。被老闆娘這麼一說再細看,有眼熟的壁龕,裡面塞滿雜物。另一間——前面的房間,面對鄰家的一側是壁櫥,因此可以偷窺到的房間,就只有後面這一間。庭院那一面是老玻璃門,窗外可以看到木製扶手。似乎沒有遮雨板。
「這道牆壁的另一邊,應該就是府上。」
老闆娘手扶的牆壁沒有開口,只有一面和貴樹家一樣的老舊土牆。牆壁中央有一根柱子,柱旁和貴樹家一樣,有一道漆黑的隙縫。
貴樹盯著完全封閉的牆壁,接著把臉湊近隙縫。儘管看得到微光,但無法看見戶外景色。走近落地窗邊,從玻璃門往外看。老舊的木板牆建築物直逼眼前,再過去則是被土牆圍繞的庭院。確實是貴樹家沒錯。
貴樹茫然回望老闆娘,後者表情複雜地看著貴樹。
「我聽說這棟建築物原本是前面人家的一部分。幾年前是開蕎麥麵店。」
「嗯,我知道。」
貴樹說,老闆娘點點頭:
「好像是那一戶另外獨立的屋子。聽說在開蕎麥麵店許多年以前是置屋,後來置屋關了,屋主離開了,所以我們家在戰前就只買下了後面的這棟小屋子。據說是戰爭爆發前——滿州事變[ 譯註:即九一八事變。]好幾年前的事,所以開置屋是比這更早以前的事了吧。」
「昭和時代……以前……」
「那個時候的話,應該也有藝妓住在這裡吧。」
老闆娘說完,迎視著貴樹說:
「如果令弟看過藝妓,那應該不是這個世上的人。」
原來如此,貴樹想,原來那是殘留在這棟建築物裡的記憶嗎?
「……我明白了。打擾您了,真是抱歉。」
貴樹行禮道,老闆娘輕嘆了一口氣:
「把您帶到這麼髒亂的地方,真是不好意思。不嫌棄的話,喝杯茶再走,好嗎?」
不過貴樹堅決婉拒了。在離開建築物的路上回頭看,穿廊有處地方可以看到整棟建築物的外觀。貴樹家與相鄰的建築物有著約十五公分的隙縫,看得出牆壁絕非緊貼在一起——說起來,從那道隙縫,根本不可能看見隔壁人家室內。
「……以前是置屋的時候,是不是有藝妓在裡面過世呢?」
貴樹在走廊上邊走邊問。
「當然有吧。那是昭和以前的事,應該是簽了賣身契的。如果未能贖身就死去,遺骨不是送回家,就是置屋幫忙蓋個墓吧。再過去那邊……」
老闆娘指著與昔日的花街後方相鄰的寺町說:
「那邊的寺院土地,現在還有置屋蓋的墓地。我們也會去那裡參拜。」
「這樣啊。多謝老闆娘。」
貴樹正打算告辭,老闆娘猶豫地開口:
「突然把您帶去那種地方,您一定覺得很奇怪……其實,以前也有人要求想見住在那裡的人。」
貴樹吃了一驚。
「那個人很年輕,才高中生年紀。我沒有問他名字,不過會不會是令弟?」
「那個時候,那裡……」
「我應該帶他去看的,但那裡就像您剛才看到的那樣,又髒又亂,不好見人,所以我告訴他那裡沒有人住。他說不可能,但我實在不懂他怎麼會說沒有人住的地方有人……」
老闆娘說,她叫剛好經過的員工作證那裡沒有住人,弟弟便生氣地離開了。
「這樣啊……」
貴樹再次向老闆娘道謝,走出料亭精巧的玄關。
門口兩側,老房子綿延不斷。不遠處與一條前後延伸的道路相交。彎過那個路口,就是寺町。花街與寺院町為何會背對背地存在?貴樹現在才感到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