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齋佚事
(一)
有個奇怪的男人。
一頭白髮。
但又與毫無生氣的老人白髮不同,他的髮色亮澤,充滿魅力。
他那一頭長長的白髮在腦後隨手綁成一束馬尾,上頭繫上紅繩。
明明不是清國人,卻總是一身近似道袍的裝扮。
由於滿頭白髮,遠看宛如老翁,但近看便顯得年輕。外表約三十多歲,頂多快四十歲吧。與他交談後會發現,他對古老的事物或是俗世的一切知之甚詳,比一般的老人還要博學。
他有一對紅色的眼瞳。
年齡不詳──
不過,孩子們常聚在他身邊。
此人名喚遊齋。
家住人形町的鯰長屋,狹小的房間裡,到處擺放著老舊的箱子、卷軸、手杖、佛像,以及看不出是什麼東西,像異國妖怪的雕像。
他理應是一個人獨居,但半夜有時會傳出迷人的女人聲音。
有位身材高大的飴糖小販常會來拜訪遊齋,他每次一看到孩子們,總會拿出他販售的飴糖,對他們說:
「如何,要不要吃?」
所以孩子們也都會往這裡聚集。
某天──
附近幾個孩子聚在長屋的水井前,大聲交談。
好像在吵架。
「松吉,是你吃掉我的地瓜對吧?」
「才不是呢,我什麼也沒吃。」
「是你趁我和次郎助在玩相撲時吃掉的。」
「沾有你口水的地瓜,誰要吃啊,笨長吉。」
地點正好就在遊齋的家門口。
「怎麼了嗎?」
遊齋走出來詢問,得知情形如下。
長屋後方有座小神社,三個孩子在那裡玩起相撲。
他們以木棒在地上畫了個圓,先由松吉和次郎助比相撲。
次郎助獲勝,接著換長吉和次郎助交手。
長吉原本一邊看次郎助和松吉相撲,一邊吃著家人替他烤好的地瓜,但因為後來輪他上場,他便將吃到一半的地瓜擱在地上,與次郎助比起了相撲。最後長吉將次郎助拋飛獲勝,而這時候問題來了。
他那吃到一半擱在地上的地瓜,竟然不翼而飛。
此刻長吉正生氣大罵,說是在一旁看他和次郎助相撲的松吉吃掉他的地瓜。
「你這個騙子。」
「你才是騙子吧。」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
「之前我的地瓜也曾經自己不見。松吉,是你吃掉的對吧!」
「我哪會做這種事啊。」
遊齋聽他們描述後,喊了一聲「你們先別吵了」,擋在他們兩人中間。
「大概是貓、狗、烏鴉所幹的好事吧。」
遊齋帶他們三人來到後方的神社。
遊齋似乎認為,只要來到案發現場,應該就能瞧出些端倪。
來到神社境內一看,石板地旁的地面上果然畫了一個圓,一看就知道他們三人在這裡比相撲。
會是烏鴉或是狗嗎……?
遊齋環視四周,突然視線停在地上一個詭異的圖案上。那是個隆起的土堆,像波紋一樣,一圈又一圈。雖然就只是微微隆起,但仔細看的話還是看得出來。
「噢。」
遊齋點著頭,走進附近的竹林中,從懷中取出短刀。
發出卡、卡兩聲,砍下竹子。
做成只有一節的竹筒。
遊齋將竹筒的開口朝下插向地面,右耳貼向上方的竹節。
他流露出像在專注聆聽的神情。
「啊哈,原來是這麼回事……」
遊齋頷首。
「我們先回去吧。」
他帶著三名孩童暫時返回長屋後,從自己家中拿出某個東西揣進懷中,走出屋外。
他又回到神社境內,這次是從剛才製作竹筒的竹林裡,砍出一根長度不到十一尺(約三點八公尺)的竹子,斬去樹枝。
當場便做好了一根竹竿。
他朝竹竿前端綁上他從懷中取出的繩子。那條垂落的繩子前端,有個大鉤子。
繩子的中間甚至還附上浮標。
遊齋指著地面像波紋圖案的地方說道:「朝這裡挖洞。」
一聽遊齋這麼說,孩子們便開始徒手加木棒挖掘起來。
一路挖到深約兩尺處。
「好了。」
遊齋要他們停止挖掘。
「我看看哦。」
遊齋抬起竹竿一看,在繩子前端晃蕩的,是掛在鉤子上的一塊地瓜切片。
遊齋將這塊地瓜放進洞中後,馬上命孩子將洞填平。
可能是已事先調整過深度,那紅色浮標漂亮地立在泥土上。
「這樣應該就行了吧。」
遊齋將竿尾,亦即竹竿手握的這一側插向地面。
「好了,我們就先休息一會兒,慢慢等候吧。」
遊齋坐向石板地上。
孩子們不懂遊齋到底在玩什麼把戲,紛紛開口問道:
「遊齋老師,這到底是在搞什麼名堂啊?」
「待會兒你們就知道了。」
遊齋就只是心不在焉地望著浮標。
這時突然有了動靜。
一開始,泥土上的浮標就只是微微地抽動,接著猛然被吸進地下。
「來了……」
遊齋雙手握緊竹竿。
緊接著下個瞬間──
十一尺長的竹竿,像月亮般彎撓,前端整個鑽進土中。
這股驚人的勁道,別說區區一根竹竿了,恐怕就連手握竹竿的遊齋也會一併吞進土中。
土中有個東西像野獸般翻騰。
「唔。」
「唔。」
遊齋的腰部和雙膝彎曲,使勁全力挺住。
不久──
從土中釣出一尾長約五尺的巨大鯉魚。
鱗片閃耀著金光。
遊齋將鯉魚擺在石板地上。
好大。幾乎跟小孩子一樣大。
遊齋跨坐在那尾扭動的鯉魚身上,取下卡在牠嘴角上的魚鉤。
「這是什麼啊?」長吉問。
「是土鯉。應該就是這傢伙吃掉你的地瓜吧。」
「土鯉?」
「是棲息在土中的鯉魚。生存了萬年之久。數量並不多。牠們向來都是吃樹根維生,不過,地瓜是牠們最愛的食物。」
仔細一看,確實長得很像鯉魚,但不同之處在於牠沒有鬚,而且會像人一樣眨眼。嘴裡還長著像人一樣的牙齒。
「說起來,也算是一種妖怪。」
遊齋從鯉魚身上離開,那尾土鯉一路扭動彈跳,從石板地上落向黃土地面。原本在地上扭動掙扎的土鯉,旋即甩動尾巴,一頭鑽進土裡,消失無蹤。
「太好了,松吉。這下就明白,偷吃地瓜的人不是你了。」
遊齋如此說道,哈哈大笑。
(二)
某天──
有位當木匠的鄰居名叫治平,突然感到身體不適。
此人來到遊齋的住處,請他想想辦法。
「你怎麼了?」遊齋問。
「我身體發癢。」
而且不是外側癢,是體內癢。
身體裡的肉和骨頭癢得難受,但偏偏又搔不到。
「我都快瘋了。」
治平說,他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裡。
遊齋要他脫去身上的衣物後,發現他全身皮膚長滿紫色斑點。
可能是指甲搔抓的緣故,全身滿是像蚯蚓般的腫痕。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約莫三天前開始。」治平說。
可能是覺得癢,極力忍耐,他扭動著身軀。
「當時你到了一棵千年大樹附近去是嗎?」
「就在三天前,我到谷中的八幡神社工作。那裡有棵大樟樹。我坐在樹根上喝茶。」
「啊哈。」
遊齋頷首。
「請你躺下。」
他請全身不蔽一物的治平仰身躺下。
「好了,該用哪個才好呢……」
遊齋在家中散亂擺放的物品中挑選,最後拿來鐵缽和一雙老舊的木筷。
他將鐵缽擺在榻榻米上,手裡握著木筷,跪向治平身旁。
「我看看哦。」
他以木筷戳向治平的腹部。
筷子前端倏然鑽進治平腹中。
治平見狀大吃一驚,但不覺得痛。
拿著筷子在治平腹中探尋的遊齋,大喊一聲「有了」。
他從腹中夾出某個東西。
仔細一看,筷子前端夾著一隻長了許多隻腳,活像蜈蚣的蟲子,正扭動著身軀。
「這是吞蟲。」遊齋說。
「吞蟲?」
「這種蟲子棲息在樹齡很老的樹木中,當人們屁眼張開時,會從那裡鑽進體內。就此在人們的五臟六腑裡繁衍子孫。」
「竟然有這種事──」
「你大概是一屁股坐在樹根上,還放屁對吧?」遊齋說。
「唔……」
治平脹紅了臉。
這段時間裡,遊齋仍繼續將筷子插進治平體內,陸續夾出吞蟲,放進鐵缽裡。
扭動的吞蟲在鐵缽裡糾纏在一起,四處爬行,那幕光景看了教人頭皮發麻。
「好在你今天來這裡找我。要是明天才來,後果就不堪設想了。」遊齋說。
「會有什麼後果?」治平問。
「想知道嗎?」
遊齋注視著治平雙眼。
「不,不用了。」治平說。
「好了,全部都取出了。」
治平體內的癢就此完全消除,就像沒發生過似的。
治平向遊齋道謝,就此離去,臨行時惴惴不安地問道:
「那叫吞蟲是吧。你打算怎麼處理缽裡的那些吞蟲?」
遊齋咧嘴一笑。
「想知道嗎?」
「不,不用了。」
治平就此離去。
(三)
遊齋的住處常有人進出。
有時會有身分不俗、出身名門的貴人,幪著臉乘轎前來。
遊齋似乎會接受人們的諮詢,至於是怎樣的內容,可就無從得知了。
曾經有某個傳聞在外流傳,說得煞有其事。
據聞火附盜賊改有個地下組織。
名叫火龍改。
據說有非人的妖物假冒人形,住在人世間。
妖物──也就是說,妖物或是龍會幻化成人的樣貌,混在常人之中生活。
有時會危害百姓。
找出這樣的妖物、妖怪、龍,神不知鬼不覺地加以收拾,就是火龍改的工作。
而遊齋似乎就是火龍改這班人商量的對象。
散播傳聞的人是這麼說的。
但沒人確認過此事的真偽。
因此,遊齋現在還是一樣在鯰長屋起居,當一個不知道從事什麼營生、來歷不明的人,繼續過他的日子。
有不少人都想向他問個清楚……
但只要遊齋咧嘴一笑,反問一句:「你想知道嗎?」
詢問者便會結結巴巴地回答:「不、不用了……」
儘管如此,你還是想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