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從不忘記
一
「不肯做愛的老公不如去死。」
留實雙眼紅腫,握住啤酒杯,噘著嘴痛罵。聽到這番爆炸性發言,我不禁左右張望。遠離車站的居酒屋平日只有零星的客人,誰也沒注意到這桌的對話。
留實的身邊,方才同樣在發洩對丈夫怨氣的杏奈,放下威士忌蘇打,大力點頭同意。
「他們要是真的去死,我們就不用煩惱了。據說離婚理由第一名是個性不合,我看不是個性,而是性吧。」
杏奈說著,以免洗筷尖端在半空中寫了個「性」字,逗得留實發出低級的笑聲。
儘管才剛進入十二月,同一家派遣公司的同事還是約了酒聚,提早過尾牙。留實與杏奈都在三十歲中段,比我年長五歲左右。由於我們曾派遣至同一個職場共事,即使彼此都換了環境,仍會偶爾相約午餐或酒聚。
以前每次碰面總是在抱怨各自的同事與上司,這陣子留實與杏奈越來越常數落丈夫。留實的興趣是打網球,一如過往有著健康的膚色,定期上瑜珈課的杏奈也維持曼妙身材,只不過或許積了太多苦水,面容略有老態。
如果是職場上的人,忍個一年直到下次更換派遣地點也就算了,換成是丈夫可沒這麼簡單。因為無處可逃,怨氣更是不吐不快。
儘管心裡明白,但身為每次聽她們吐苦水的人,我實在有點疲倦。我偷偷嘆氣,吃一口馬鈴薯沙拉拌自家製鹽辛(註:將烏賊等魚貝類的肉與內臟,以鹽醃漬而成的下酒菜)。這滋味令我想來點日本酒,但待會得步行至車站,不該喝太多酒。我望向即將淨空的酒杯,思考接下來該點什麼飲料。
「那千紘呢?」突然聽到我的名字,我不禁抬起眼。
「看來妳還沒遇到這種狀況。妳結婚幾年了?」留實略帶好奇的眼神直瞅著我。
「快滿三年了吧。」我不想讓她們追問下去,只回答了問題。
「記得牧野先生跟我們同年代,目前從事看護工作吧?」
六年前,我的丈夫牧野晶彥是留實與杏奈派遣處的合作廠商,三人因此結識。雖然現在已無交流,至少打過照面。
「聽說當看護很傷腰,牧野先生還好嗎?」
他很好,我擠出僵硬的笑容回答。對話就此中斷。現在我不太想談丈夫的事。
「真羨慕千紘跟老公處得好,我們家沒救了。」不知道是看出我的想法,還是其實不感興趣,留實立刻把話題轉回自己身上。
「我們五年以上沒做過了,維持夫妻關係有什麼意義?小孩也升上高年級翅膀硬了,這輩子接下來都要跟那個討厭鬼共度,難受死了。」
留實厭煩地撥開染成淺色的髮絲,露出髮線邊緣的細短白髮。二十歲後半結婚的她,有一個讀小學的女兒。
「不過,真的要下定決心又很難。小孩將來還會花錢,為了這種理由離婚,周遭的人一定會反對。」
杏奈的口氣似乎已不抱希望,她夾起盤子裡最後一塊炸章魚。一樣在二十幾歲結婚的杏奈家有二寶,分別是讀中學的女兒與小學的兒子。只有我沒有小孩。
「就算是這樣,外遇被抓包時的風險又太大了。之前不是說過,我們公司有個離過婚的女員工嗎?她這次換成跟已婚的上司交往。」
「妳說那個私生活很亂的人?她不是不久前才在供養牛郎嗎?」
留實對杏奈拋出的新話題很感興趣,聽得雙眼發亮。杏奈目前待的公司,有一名男女關係複雜的女員工,據說三不五時就有驚世駭俗之舉。上次才聽杏奈說過,這個人為了幫喜歡的牛郎做業績,都三十幾歲了還跑去徵「乾爹」。
由於年齡相近,對方常找杏奈商量。在今天這種酒聚時,杏奈會喜孜孜地聊起她的奇聞軼事。杏奈形容這個同事的外表就像肉食性小動物,我猜大概是可愛的外皮下藏著刀吧。聽說她個子嬌小,卻莫名散發著一種壓迫感。
熱烈討論了一陣子女同事與中年男上司的羶腥外遇事跡後,留實與杏奈口乾舌燥,加點了新的飲料。我也喝光檸檬沙瓦,加點了烏龍威士忌蘇打。等三人的飲料到齊,留實語帶落寞地開口:
「我很清楚到頭來只能跟現在的老公一起走下去。但夫妻之間失去男女激情,我覺得好空虛。話雖如此,打死我也不要跟老公談這件事。」
杏奈視線垂落在自己的手上,應一聲「我懂」。
「彼此都還年輕的時候,稍微起衝突也能在床上和好,事情往往不了了之。不做愛以後,每次吵架總是鬧得雞飛狗跳。這樣吵久了,就再也無法把話說開了。」
聽著杏奈的話,我冒出一股想對兩人傾訴自身狀況的念頭。然而,要對認識丈夫的人提起那種事,我始終下不了決心。游移不定之際,只見留實打開菜單,詢問要點什麼來為這一餐畫下句號。
「千紘,妳可別變得跟我們一樣。」杏奈選完甜點,露出笑容,對我如此說道。一時之間,我無言以對。
跟我比起來,妳們幸福多了。
我笑著回答「我會注意」來掩飾心痛。一旦有了無法說出口的事,人與人的關係就會變得扭曲。
我雙唇貼上酒杯,想起不再觸碰我的丈夫寬闊的背影。
吃完炸柿子配冰淇淋,踏出居酒屋是在十點。留實與杏奈要搭不同路線的車,於是我們在車站解散。大概是酒精與閒聊成功紓解了壓力,兩人皆一臉暢快。
由於時間太晚,來不及搭上末班公車,我在最近的車站叫了計程車,在抵達公寓的前一條路下車,接著在自動販賣機買了熱茶,邊喝邊散步醒酒。呼出的雪白氣息,融入照亮夜路的街燈光芒之中。
綿延至前方大街的銀杏樹,葉片散落在磚瓦步道上,形成宛如馬賽克的紋路。當初婚事敲定,尋找鄰近雙方職場的新居時,我和丈夫看中這排銀杏路樹,決定在此地落腳。
我停下腳步,仰望直上漆黑夜空的粗壯樹幹。無數的葉子在斜斜開展的枝枒上搖曳,宛如鮮黃色的蝶群。
我有些暈眩,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或許真的喝過頭了。我使力抬起腿,緩緩邁開腳步。
認識丈夫晶彥的時候,他是東京都內的事務機器廠商的技術人員,偕同業務同事來到我、留實與杏奈任職的辦公設備租賃公司進行維修。
體格健壯高大的丈夫,似乎不擅長陪笑應酬,給人難以親近的印象。略長的臉上有一雙銳利的丹鳳眼,總是緊緊抿著薄唇。不過,他做事又快又細心,在公司裡的風評很好。
我們在同事辦的酒聚碰巧同席,這才第一次說上話。女子大學畢業的我不諳與男性相處之道,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但我們聊起如何度過週末,發現曾在同一天去有樂町觀賞獨家上映、追尋老吉他手音樂活動的紀錄片,距離便一口氣拉近。
學生時代曾加入電影社的丈夫,眉飛色舞地談起我沒看過的片子,推薦我喜歡的導演片單。我望著他有些泛紅的側臉,為他竟然也能如此健談感到意外。那天的事,我至今記憶猶新。我就是在當時發現,他一笑起來就會露出尖尖的虎牙。
我從沒跟認識的人透露過——丈夫將這句話說在前頭,接著給了我記錄觀影心得的社群網站帳號。我注意到他操作手機的手指。關節明顯的粗壯手指在窄小的螢幕上滑動,一只樸素的戒指有點委屈地嵌在無名指上。
從步道望過去,公寓還有零星幾戶的窗透著燈光。這是一棟家庭式的七層建築,屋齡雖高,但設備更新過。我輸入密碼解除自動鎖,搭電梯來到五樓。
我開門進入玄關,摸索著點亮走廊的照明。費了一番工夫拔下不好穿脫的靴子,取下圍巾。
丈夫今天值夜班,在晚間十點離家。打開客廳的門,裡頭飄盪著空調的餘溫與丈夫上班前吃的咖哩味。由於今天有酒聚,我昨天預先煮了兩天份。
我沒脫下外套就前往廚房,拿出冰箱的礦泉水,倒進玻璃杯喝。水槽旁的瀝水籃放著一人份的盤子與湯匙。丈夫總是會主動清洗自己用過的餐具,大概是與前妻離婚後的獨居時代養成的習慣。
剛認識時,丈夫與前妻一起住在老家,跟父母同在一個屋簷下。他沒有兄弟姊妹,母親拒絕讓獨生子離巢。
打從暢談電影的那夜起,我就對丈夫抱持著淡淡的好感,但當然不至於動念破壞別人的家庭。我只要一個月有一、兩次在公司碰面時,能趁著打招呼的機會聊聊電影,便已心滿意足。
這樣的關係持續了一年左右,有一天我突然得知丈夫辭職。業務向我介紹接替維修的新任員工,告訴我前任負責人已離職。
我從當時就是八卦王的杏奈那邊,聽說他在離職的同時與妻子分手,再也無法按捺。幾經考慮之後,我首次發了一通訊息,到他先前告知的社群網站帳號。
——真心感謝你至今以來的照顧。未來無法再見,我感到很遺憾。
我並未抱持任何期待,只是想傳達我的心情,要是沒收到回覆也無可奈何,沒想到丈夫卻簡短的回應——我也是。抱歉,離開得這麼匆促。
過了半年左右,丈夫向我報告他將在看護中心就職的同時,冷不防邀請我去看電影。那是一部以北歐小村為舞台,講述人與馬之間的故事的劇情片。
看完電影,我們邊用餐邊聊心得,並且約好下一次的影聚。約的次數多了,我倆自然成了一對。或許是對於再婚有些猶豫,他向我求婚是在交往兩年後。
丈夫之前離婚時搬出了老家,所以我不需要與公婆同住,不過我們還是先到我父母家打招呼,接著一起去向公婆報告。丈夫位於東京都內的老家看起來頗有年代,不過是一棟相當氣派的住宅,有著漆黑屋瓦與飾以磁磚的灰漿壁面。後來聽說公公退休前是知名銀行的分店長,我恍然大悟。
生得一張圓臉的婆婆十分親切健談,特地為我們叫了當地名店的壽司。相反地,公公給人文靜寡言的印象,不過面容端正,輪廓與丹鳳眼神似丈夫。我和丈夫討論後,決定不辦婚禮,改成約個聚餐,讓雙方家長見面。
我就這樣與丈夫結褵了三年。
儘管丈夫更換跑道使得收入低於以往,我目前被派遣至家電製造商擔任客服窗口,壓力雖大,薪水卻也相對地高,應付兩人的開銷不成問題。我們存了點錢,今年春天才在討論差不多可以生個孩子了。
丈夫主動提出這種意見,我真的很開心,但——
從三個月前的那天起,丈夫就變了。
如今根本無法想像我們會生兒育女。
我可能哪天就會死在丈夫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