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一人與一貓的道別
鄭栗兒|文學作家
「是的,阿妹不只是貓,她也是家人,我在美國最親密、日夜相伴的家人。她的世界裡只有我,而我的屋子裡也只有她。十年,我是她的一切,她的全部。而她,又是我在這裡最大的安慰。我們彼此需要。」──馮平
馮平是古典而儒雅的文人,這樣說時你以為他是上一代的作家,不,他還好年輕的。但,他的心柔軟得像一顆日本森永牛奶糖,就是這樣的柔軟,吃著時也覺得那份甜是應該的。他的愛亦然,他對世界的讚嘆,對人事物的體貼,連我帶他去基隆一家很平常的日式餐廳吃生魚壽司時,他都感動得要找廚師致敬。
就是這樣的馮平,他如何摯愛著他的貓咪阿妹,更是可想而知,我想已不是寵溺或貓奴這時代的流行,而是阿妹就是他的家人,他的親人,他的知己,甚至是他的老師。
家人該如何定義呢?吉本芭娜娜的小說中總充滿著各式怪異組合的家人,讓人見怪不怪。在美國定居的台灣人馮平則和美國貓咪阿妹組成一個家庭,某種層面而言,在異國流浪的馮平收留了浪貓阿妹,都是彼此情感上的一種寄託與慰藉,他們對彼此的依賴之深,放在小說中,絕對是孤獨美學的華麗版。
特別在北緯四一點三度雪落的寒冬,一隻對窗凝視的貓咪和一位伏案書寫的作家,一起度過漫漫長夜,這畫面多麼生動,冷寂中的溫暖,撫慰人心,如此十年。
但這一本書的劇情,卻是十年後的最終高潮,作家陪伴即將死去的老貓度過最後的貓生,內心種種的煎熬不捨與感情糾結,透過陪伴照顧,為之擠尿、餵食……讓牠自然地離開。
即使阿妹忍受著身體的痛苦,但牠也應該知道如果安樂死乍然地離去,這位溫柔的作家必然悵然不已,一切太快速了,來不及道別,來不及好好再擁抱彼此。
所以,這本書不僅是一本文學敘情書,更是一本療癒之書,在生命的最後一章,我們終究要告別,但我們可以好好說再見,將祝福延伸至看不見的未來。這是馮平的選擇,也是阿妹的選擇,他們經由這最後的相伴,去完成他們的愛。這也是阿妹教導馮平的生死學,死不足懼,但活著時盡且珍惜。
阿妹是強大的,即使是浪貓時期,牠仍擁有女皇的氣勢和優雅,同時具有智慧。我第一次看見阿妹的照片時,就覺得:「哇,真是太美的貓了,有一種女王的氣場。」
女王阿妹和作家馮平生活的十年,必然有太多美好的交織,即使是照養麻煩也是一份日常甜美,我好喜歡書中馮平寫的一段:
一次,她抱在我懷中,一起午睡,但是中途她想跑出去,我不同意,就哭──假哭。她已走到房門口,聽見我啜泣的聲音,就竟然留步了,轉頭看我,然後走回來,伸出一隻手,撫摸我的臉。她的意思很明確:「孩子,不要哭,我疼你。」
疼完了,她仍要出去,我見狀,又哭。她再回頭,摸我的臉,這次摸得敷衍了,意思也很明白:「為什麼又哭?這麼任性呀。」摸完仍走,我任性到底,還哭。這次,她站立在門口,回頭看我一眼,那一眼是有台詞的,意思很清楚:「別裝了,我知道那是假的。」
說完,她逕自走出去,再也不顧我了。
雖遭受了識破和鄙夷,但那一刻,說出她心中是有我的。她關心我的眼淚,她在乎我的哭泣。她,不要我心傷,不要我悲哀。
女王愛你,但是女王也有女王的自由意識,不能被情緒勒索。
我認識阿妹時,卻是牠生命最後的幾個月了,馮平正為阿妹是否該安樂死而困擾著,我們透過祝福的方式去療癒阿妹,療癒馮平,其實最重要是療癒馮平無助的心,陪伴生命的最後一段是條艱辛的旅程,卻也是最令人刻骨銘心。
死亡帶來一種非常寧靜的直視,如果你深入過面對亡者的靜心,那將是非常寧謐而神聖的一刻,但許多人都會因為過度悲傷或恐懼而錯過,生死學是人生中無法逃避的偉大課程,這個課程將使我們更明白人生有限,但生命無限,因緣短暫,但愛恆長。
期待你透過本書,去看見另一種家人的道別,也看見一人一貓的多情記敘。
二○二一年十月六日
自序
阿妹陪我一同搬遷過三個住處。
第一個在俄亥俄州湖木巿(Lakewood, OH),我們住在水邊大道的公寓十樓,那是一間工作室(studio),面向滂浩大湖。這是二○○九年十月至二○一四年九月。
乍來新環境,她跳上跳下,聞來聞去,像一名神經質的偵探。等她確定了安全,界定了領域後,我領她去看砂盆,引導她使用。她對砂盆似乎熟悉,又很陌生,畢竟她住在野外時,是沒有這樣講究的。
吃了第一頓飯,頗開心,跳到沙發上理毛,溫柔看我。但我很快發現,她坐過的地方,有好幾條小白物蠕動,判定了是蛔蟲(大概是從捕食了不淨之物而來的)。隔天去寵物店買藥,一盒三顆,一顆見效。
房間小,我們緊密處在一個空間裡,一起感受湖上的氣象萬千,也觀看湖色的陰晴晨夕變化。偶爾,我們到走廊上散步,踢足球。阿妹瘸了尾巴,生活行動倒不受影響,但也說不出情緒反應,所幸她的眼睛會說話。她看我,直直地看,正如我在〈給我一個黃金夢〉所寫過的一段話:
她是極出色的女演員,用眼睛來說話。一切台詞都刪去,有眼睛就夠了。她就是飾演阮玲玉的張曼玉,擔綱演出《為愛朗讀》(The Reader)的凱特‧溫絲蕾(Kate Winslet)。她看我,一句話不說,把我的心融化了。沉默果然是力量。
也是在這個房子裡,我寫下了〈阿妹與我〉(收錄於《我的肩上是風》,二○一四年,有鹿文化),算是我開始書寫她的起點。二○一三年秋,她用嘴拔自己尾椎和尾巴上的毛,並舔拭尾巴上的折骨處,終至舔出傷口。雖經敷藥包紮,還是在二○一四年輕巧地斷了。而不久,我們就搬到克里夫蘭(Cleveland)的華倫路。
華倫路離水邊大道不遠,開車十分鐘就到,但我們已經往南走,離開湖邊水景。這是一棟兩層樓複式房屋(duplex house),潔西卡和她的美國先生保羅住在樓上,我和阿妹住在樓下。二室二廳,空間比以前寬敞。
阿妹對窗外蟲鳥動靜,一直充滿好奇。那是她再也遙不可及的境域。曾想:如果為她開一個門,放她出去玩耍,她會不會自己回來?像我們住公寓時,有一次,我開門出去一會,竟不知她也跟著出來。等我回來許久,才發覺她不在家。急著開門去尋,她卻安靜蹲坐在門口。她見我,叫了一聲,就自己進門。
但我終因房子臨近繁忙馬路,又因信心不足,怕整日不見她而犯焦慮,直直不敢提此建議,做此決定。阿妹便也就這個窗前坐坐,那個窗前看看。如果她把一生所看所想的,寫成一部小說的話,不知道會什麼樣?
是在這個屋子裡,她首次出現了血尿。血是生命泉,流血是有危險的,尿血更是不可輕忽的症疾。幾次看醫師,都說是尿道感染,吃了抗生素也就好了。以後要多喝水。此後,阿妹必須接受餵水的伺候。日成月,月成年,年成一生。她的身體已經悄悄埋伏了隱患。
而此時,書寫阿妹的筆並未停歇。〈給貓洗澡〉、〈親愛伴侶〉、〈門裡門外〉(收錄於《寫在風中》,二○一五年,有鹿文化),以及〈為誰而哽咽〉(收錄於《問風問風吧》,二○一七年,有鹿文化),都在這期間完成,發表於報刊上。
搬到樺木街的住處,是二○一七年三月,陰沉沉的早春。這棟獨立三室房子(single family home),含有草地前後院,全屬於我和阿妹擁有。喬遷不久,朋友彥如從台北寄了幾本書來,附上一張卡片,畫著阿妹與我與房子,那是她以真心美意繪製的,我將它裝框展示在玻璃書櫃中。
兩年後,來到我與阿妹同居生活的第十年,那是二○一九。這一年,世界照樣發生許多大事:巴黎聖母院著火、人類首張黑洞照片曝光、日本德仁天皇即位……就在香港反送中示威持續蔓延的時候,阿妹身上潛據的癌細胞也爆發開來。血,一直來,一直來。
直到九月二十二日上午10點45分。
阿妹,這隻白頸腹青虎斑貓的故事,也將在這裡全部書寫完了。
但願一切親吻不悲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