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早在1980年代初,日本學者夫馬進即開始投入中國善會善堂的研究,陸續發表明末「同善會」的創立、清代前期的育嬰事業、清末的保嬰會等相關論文,1997年總結其研究成果出版的專書《中國善會善堂史研究》,更系統地探究明末到民初慈善組織的變遷,分析育嬰堂、保嬰會、清節堂的組織架構及運作方式,並以杭州、上海的善堂為例,討論都市行政、地方自治與近代化等問題。與夫馬氏大約同時,梁其姿自1984年發表〈十七、十八世紀長江下游的育嬰堂〉後,亦持續關注各種善會善堂的課題,並於1997年集結多年相關研究成果出版《施善與教化:明清的慈善組織》,透過明末至晚清江南地區的育嬰堂、清節堂、恤嫠會、惜字會、掩骼會等慈善組織,探討社會經濟變遷與善堂善會的行善動機、主要功能及價值觀的變化。兩部專著迄今仍是學界公認善堂善會史最具開創性與代表性的研究。
本書係由作者江昱緯2019年碩士學位論文修訂而成。作者在先行研究的啟發下,聚焦於釐清明清育嬰堂乳婦的來源、待遇、管理及內部分工,分析育嬰堂經營與運作的地區差異與時代變遷,並由士人相關記述析論明清乳婦的社會評價。在明清慈善組織中,育嬰堂是創立最早、分布最廣的善堂。育嬰堂的前身是南宋的慈幼局,據宋人吳自牧《夢粱錄》載:「局側有局名慈幼,官給錢典雇乳婦,養在局中。如陋巷貧窮之家,或男女幼而失母,或無力撫養,拋棄於街坊,官收歸局養之。」當時局中已有受僱哺育棄嬰的「乳婦」。不同於一般官宦富室雇用的乳母,明清育嬰堂的乳婦有住堂與堂外之別,且因其為善堂女性堂役之一員,涉及育嬰堂的運作、貧窮家庭婦人的生計,乃至社會解決棄嬰溺嬰問題的成效,因此,探討育嬰堂組織中擔任哺育者角色的乳婦,對明清社會史、性別史與醫療史的研究都是值得重視的課題。茲就思見所及,補綴一二如下:
其一、本書題名中的「救嬰與濟貧」,凸顯乳婦一方面是落實育嬰堂善舉的關鍵人物,另一方面也是育嬰堂施濟的貧者,不僅別具乳婦身兼施/受二者之深意,也反映出育嬰堂乳婦兼涉公/私空間的特殊角色,對進一步探討徵自民間、供役於宮廷及官府、具特定專業才能的婦女,頗有啟發意義。以應役於宮廷的奶婆為例,據《明內廷規制攷》載,「皇城東安門外稍北有禮儀房,乃選養奶口以候內廷宣召之所。」「故事,民間婦無得入禁中者,即諸宮女已承恩賜名稱,其母非得旨亦不入。惟三婆則時有之。」文中合稱「三婆」的奶婆、醫婆、穩婆,都是選自民間的女性官役,奶婆即宛平、大興二縣與各衙門選送禮儀房的「坐季奶口」,醫婆為各衙門選送司禮監會選入宮的精通方脈者,穩婆為民間收生婆中御選籍名在官者。其中穩婆的工作之一是揀選奶口,根據候選者「乳汁厚薄、隱疾有無」評等第、定去取,此外如年齡、相貌、健康狀況各方面的要求,與本書育嬰堂堂規所訂乳婦「淳良年壯」、「壯實穩重」、「情性和悅」、「乳漿濃足」等身心條件幾無二致,就此而言,在宮廷「奶婆」與善堂「乳婦」的撿選上,彷彿不存在天皇貴冑與凡民棄嬰的階級之分。
其二、本書作者從詔令、奏議、方志、文集、醫書等大量文獻中披沙揀金,不論是蒐羅不同時期、不同地區的堂規,或是追索住堂乳婦哺育照護工作的身影,處處可見其不厭繁難、務實治學之用心。尤其難能可貴的是,本書末章透過士人相關記述勾勒乳婦的形象,析論明清乳婦的社會評價,透過內/外、公/私與性別秩序的交涉,不僅注意到育嬰堂乳婦與串街走巷的「三姑六婆」社會形象之差異,而且比較觀察了乳婦與同時代西方的奶媽評價。作者指出,十八世紀的歐洲對奶媽的品行與身心狀況也都有相當要求,與傳統中國撿選乳母的條件頗有相似之處,但歐洲人對乳母的批評充滿對社會下層婦女的偏見,認為嬰兒吸吮奶媽乳汁會染上低下階層的疾病與品行,將階級與健康、品德緊密連結;傳統中國雖然強調「氣血」化成乳汁,情性善惡又為血氣所生,認為乳母的善惡也會影響哺育之子的性行,如宋人司馬光(1019-1086)《居家雜儀》稱:「凡子始生,若為之求乳母,必擇良家婦人稍溫謹者。」「乳母不良,非惟敗亂家法,兼令所飼之子性行亦類之。」但未如前述歐洲人以階級高低=品行好壞形塑奶媽的惡評。凡此,俱見本書不僅對明清善堂研究有補缺增益之助,對存在於官私部門的乳母的性別史研究也不無創發拓展之功。
本書榮獲郭廷以先生獎學金出版獎助,欣聞即將付梓,特為推介本書要旨及其貢獻,並請學者專家惠予指正。
林麗月 誌於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系 二○二一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