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向日葵〉
提起向日葵便不能不想起梵谷的向日葵畫作,我不是梵谷迷更不懂藝術,從未看過他的真跡或仿作,只是從各種傳媒中得識他的巔峰之作《花瓶裡的十五朵向日葵》,對之印象深刻亦間接影響了我對向日葵的觀感。
菊科向日葵又名朝陽花、向陽花,因它會隨著太陽轉動而得名。它是一種大型一年生的草本植物,分觀賞和食用兩大類,觀賞植株較矮小,高不及二呎;食用植株較高大,可達六呎餘。早在三千至五千年前美洲原住民即發現向日葵的種子具有食用性。十六世紀初被引入歐洲並傳至俄羅斯,俄羅斯發展出的油籽種植工藝於二十世紀中葉引入北美,開啟了美國向日葵生產和育種的商機。
不管在炎熱的台灣或寒冷的密州,我只見過極少數的觀賞向日葵也沒見過它隨著太陽轉動。搬到加州後得知加州盛產向日葵但不知產地何在,直到日前和友人聊起向日葵,這才知道美國葵花子占世界葵花子供應量的四分之一,而加州占了百分之九十五,其主要產地集中於沙加緬度山谷(Sacramento Valley)中的優洛郡(Yolo County),占地約五萬英畝,所產的雜交葵花子約有百分之九十五被運往世界各地以供種植或榨油。
優洛郡位於加州首府沙加緬度附近,距離我們所住的東灣約一小時車程。由八十號公路轉五○五號公路北上即進入了一馬平川的優洛郡,公路兩旁多是果園和農場,黃澄澄的葵花田極易辨認,不過大多數葵花田皆不在大馬路旁,而是深藏在鄉村小路邊。「私人產業,不得擅入」的牌子到處可見,周圍雖無護欄或鐵絲網籬,但多掘有灌溉溝渠,土地泥濘,有的還很寬深難以跨越雷池一步。好在馬路呈棋盤形,我們橫直亂開還是看到了不少葵花田,也能停在路邊拍照。
第一次看見一望無際的金黃葵花田,感覺非常震撼,彷彿有無數的小太陽面對著你放送光與熱,既有交響樂的雄壯激昂,又有拉丁舞曲的熱情奔放。張張笑臉上神情各異,卻都透露著光明和希望,毫無疑問它肯定是笑臉圖案(Smiling Face)的原創者。六月下旬正是晝長夜短,下午五點多太陽仍高,不過已然偏西,奇怪的是馬路兩邊的向日葵並非如傳說中的隨著太陽向西,反而是一律臉朝東。
有關向日葵的傳說很多,無外乎是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從前有一位美麗女子痴戀太陽神阿波羅,卻得不到他的愛情,終日仰望太陽,相思成疾,最終化為一朵黃金大花,永遠追隨著太陽轉動。
向日葵的向陽性當然無關愛情故事,它的奧祕在於花盤下面的莖部含有一種畏光的生長素,莖部背光那面的生長速度快過向光那面,使得莖端產生向光性彎曲,花盤因之抬起頭來,面向著太陽。不過花盤和太陽並非是同步運轉而是落後大約十二度,即四十八分鐘。清晨面向東方,然後隨著太陽逐漸向西轉動,到了晚上又自動往東轉回,準備迎接次晨的日出,好及時進行新一天的光合作用。然而花盤一旦盛開後,因結子重量增加和地心引力的作用,就不再隨著太陽轉動,而是固定朝向東方了。
為了觀察向日葵的向陽性,我們特別在不同時段拜訪了不同的葵花田。早晨的向日葵果然是面向東方,大多垂頭喪氣好像宿醉未醒,有的即使頭抬得略為高些也是睡眼惺忪不知東方之既白。當然其中也有抬頭挺胸的乖乖牌,東張西望的調皮鬼和高人一頭的佼佼者,但聲勢都不及沉默的大多數浩大。
日正當中的向日葵並非如我想像中的仰頭面對著太陽,仍是面朝東方只是仰角略微不同而已。到了下午或黃昏時頭抬得更高些,幾乎可以和我平視,得以從容觀賞這朵朵笑臉。路邊均置有許多蜂箱,葵花田裡群蜂亂舞,幾乎每朵花上都有蜜蜂在忙著採蜜。若說花盤如臉,因著花兒成熟度的不同和蜜蜂的畫龍點睛,不難發現眉開眼笑、愁眉苦臉、陰陽怪氣、嘻皮笑臉等各色臉譜。「笑鐵面」和「陰陽臉」皆不足為奇,那唯妙唯肖的「哭鐵面」才真是令人為之絕倒。
一直以為向日葵就是一朵單調的大花,沒有什麼看頭,實則不然。它是頭狀花序,生長在莖的頂端,俗稱花盤,有凸起、平展和凹下三種類型。大而圓的花盤上,生有舌狀和管狀兩種花。一至三層的舌狀花長在花盤外圍,為無性花不會結實。它的顏色和大小因品種而異,有橙黃、淡黃和紫紅色,具有引誘昆蟲前來採蜜授粉的作用。管狀花位於舌狀花內側,可以結實,有黃、褐、暗紫等色。
細看這個大花盤,上面生著無數的五瓣管狀小花,看似雜亂無章,其實花朵從圓心往外的螺旋形排列是經過精心設計的,為了能在同等面積下容納更多的種子(即俗稱的葵花子),它是以斐波那契序列(Fibonacci sequence)排列的,即其中每個數字都是從零和一開始的前兩個數字之和。由序列的頭幾個數字一、一、二、三、五、八、十三、二十一、三十四便能看出數字增長的快速。
加州廣植的品種是「陽光明亮」(Sungold),它有著金黃色的舌狀花,黃褐色的凸起花盤和直立堅實的桿。通常在同一葵花田中交替種植六行雌株和兩行雄株。開著單朵大花的是雌株,矮小多花的是雄株,蜜蜂透過異花授粉使得雌花產生出雜交葵花子。雌株因有向陽性,只有朝東一面金黃,餘皆碧綠。雄株花多雜亂看不出是否有向陽性,但見一片黃亮。難怪有些葵花田,看起來是道道黃綠經渭分明的。
雌株的花盤很大,直徑約五至八吋,心形葉片亦不遑多讓,將桿身密密包裹,單看一株,婷婷玉立如身披綠斗篷的金髮美女。再看雌雄交錯的整片花田,彷彿大隊頭戴圓帽身披斗蓬的婦女,正攜兒帶女向著東方低頭前行。雄株花盤和個頭都較雌株嬌小許多,但花色鮮豔如熊熊烈焰,足以招蜂引蝶。
日落時的葵花田,又是另一番風貌。由於遠山低平緩和,似乎與地平線相差無幾,覺得太陽並非是緩慢下沉,而是突然墜落,在這極短的瞬間天空由藍變紅轉橙,最後泛出的檸檬黃,竟與梵谷畫作中的背景黃有著驚人的相似度,但痴念東方的花朵卻是溫柔的,不像梵谷畫中的向日葵,稜角分明,似火燃燒,卻不知燃燒的是他對高更的瘋狂熱情,還是他心中的憤怒不安。
七月中旬,舌狀花多已凋謝,雌花開始結實,雄花功成身退全被鏟除乾淨。雌花金髮不再,綠萼覆頂,原來黃澄澄的葵花田,現在看似綠油油的菜園。花盤因結子重量增加,連粗約吋半的花莖亦不勝負荷,個個低眉斂首做沉思狀,真的是從此面朝東方,不再隨著太陽擺動。
原本黃褐色的圓凸花盤,漸次暴露出裡面帶有黑灰條紋的油用型種子,較平常食用的葵花子來得實小皮薄和油多。這從金髮美女蛻變成漂亮黑妞的過程,充滿了造物主的創造智慧,更飽含著人生哲理。
向日葵終其一生懷抱熱情,追求理想,不氣餒不沮喪的堅持到底,即使結實纍纍,還是虛懷若谷。燃燒自己,發光發熱,不是為了炫耀自己,而是為了造福他人。
(二○二一年九月十日,發表於《世界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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