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偵探的性別翻轉
林斯諺(推理小說作家)
本書收錄日本早期推理小說作家大倉燁子五部短篇推理故事,包括〈消失的女靈媒〉、〈香水膏〉、〈鐵處女〉、〈機密魅惑〉以及〈情主角偵探都是一位被稱為「S夫人」的私家偵探。
從推理小說的歷史來看,早期推理小說中所謂的名偵探多半是由男性擔任。在世界公認的第一篇推理小說〈莫爾格街謀殺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當中出場的業餘偵探奧古斯丁‧杜賓(C. Auguste Dupin)被許多人認為是英國名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原型之一。而關於福爾摩斯的原型,另有一說是法國作家亨利‧卡萬(Henry Cauvain)筆下的名偵探麥克西米利安‧海勒(Maximilien Heller)。無論如何,世界聞名的福爾摩斯成了名偵探的代表形象,影響了後世作家對於偵探的塑造。而這方面的影響可能也包括了性別,以至於當我們回顧早期(尤其是二十世紀前半)的推理小說時,會發現偵探角色幾乎清一色都是由男性擔綱。
當然,福爾摩斯的影響不會是全部原因。這也涉及到人類社會關於性別意識與父權宰制的文化與社會影響。尤其是早期的推理小說強調智性解謎,而在性別意識未抬頭之際,理性、科學與邏輯的掌握者通常被認為是男性;如果有作家在故事中塑造出智慧超越男性的女偵探,那大概只會讓讀者覺得奇怪與突兀。在二十世紀所謂的古典、本格推理小說(以智力競技為重點的推理小說)流行之際,能讓人立刻想起的聰明女偵探大概也只有阿嘉莎‧克莉絲蒂筆下的瑪波小姐(Miss Marple)。但即使是克莉絲蒂這種世界級的作家,身為女性,她筆下的第一線偵探也不是瑪波小姐,而是男性偵探赫丘里‧白羅(Hercule Poirot)。白羅探案的數量與名氣遠超越瑪波小姐。當然,以克莉絲蒂的暢銷程度,即使是現代的歐美暢銷作家筆下的女性偵探在知名度上也少有人能跟瑪波小姐匹敵。這的確是克莉絲蒂在塑造女性偵探(尤其是古典派的天才型偵探)這件事情上一件了不起的成就。然而,別忘了白羅的名字「赫丘勒」(Hercule)暗指希臘神話中半人半神的英雄海克力斯(Hercules),似乎暗示了無論是力量還是智慧,男性偵探還是比女性偵探強大。
關於所處時代對作家的性別意識所施加的限制,也出現在與克莉絲蒂活躍於同時期的其他女性作家。所謂推理小說黃金時代的「四大女傑」(Queens of Crime),除了克莉絲蒂之外,還有瑪格麗.艾林翰(Margery Allingham)、奈歐‧馬許(Ngaio Marsh)以及桃樂西.榭爾絲(Dorothy L. Sayers)。但這些「女傑」筆下最知名的偵探也清一色都是男性,依序分別是艾伯特‧坎比恩(Albert Campion)、羅德力克‧艾霖(Roderick Alleyn)以及彼得‧溫西爵爺(Lord Peter Wimsey)。這當然並不是說在這段時期沒有女偵探的存在,但以男性為偵探主角是主流,也似乎是理所當然。
如果我們回到偵探這個職業來看,男性乍看之下比女性適合,因為犯罪偵查具有危險性,女性在體能上普遍遜於男性,這對調查工作不利。然而,在傳統推理小說中,偵探最重要的能力是智力而非體力,當身體素質不再是最重要的考量時,女偵探便有施展空間。甚至,在二十世紀中期開始流行的一些女性私家偵探小說,例如卡特‧布朗(Carter Brown)所創作的梅薇斯‧塞多莉兹(Mavis Seidlitz)或費克林(G.G. Fickling)所創作的哈妮‧威斯特(Honey West)系列也打破了偵探一定要是肉體強健之男性的迷思。
大倉燁子的S夫人探案系列,正是日本推理小說史上早期女性偵探的一個經典範例。必須注意,這個系列的創作年代尚處於女性偵探不流行的時候,因此以女偵探做為系列破案角色可說是十分前衛。日本早期的推理小說作家以男性居多,如小酒井不木、小栗虫太郎、大阪圭吉、海野十三、甲賀三郎、久生十蘭、蘭郁二郎、濱尾四郎等。幾位宗師級人物如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高木彬光也是男性作家。後面這三位創造出來的日本三大名探也都是男性──明智小五郎、金田一耕助、神津恭介。不論作家或偵探,的確是男人的舞台。大倉燁子以女性作家之姿創造出女偵探,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從歷史回溯來看,可說是走在時代尖端。
S夫人與福爾摩斯一樣具備高超的推理能力,擅長易容,也有菸癮。S夫人開設一間偵探事務所,與她的助手──同樣是女性──一同調查案件。這系列的故事都是短篇,篇幅不長,大部分由助手以第一人稱述說。這樣看起來,說S夫人是日本版的女性福爾摩斯似乎也不為過。以早期的日本推理小說而言,受到西方偵探形象的影響也是很自然的。
與福爾摩斯探案相同,S夫人系列不走複雜曲折的故事路線,不著迷於奇巧的犯罪手法,解謎也是仰賴簡單的線索來破解,而非透過繁複的邏輯推演。除了與福爾摩斯探案一樣聚焦在故事的趣味性,S夫人系列對於人物的心理有更多的著墨,也許是出自於女性作家的纖細,案件癥結往往在於人物的情愛糾葛。另外一個顯著的特色是,故事常常會出現異國場景。由於大倉燁子曾與外交官結婚,有海外生活經驗,因此故事中也常帶入這個面向,展現異國風情或出現外交相關角色。這種特色讓S夫人系列有別開生面的樂趣。
從大倉燁子的創作年表來看,S夫人系列屬於早期作品,而且數量不多。作者在創作過幾部S夫人系列後便沒有繼續經營,只在後期偶一為之。雖然本系列的故事今日來看顯得素樸,也沒有像福爾摩斯探案那樣針對人物或情節做更深入的發展,但我認為重新閱讀這系列作品最大的意義在於對推理小說中角色性別的省思。在性別意識高漲的今日,我們反而不容易去意識到潛在的性別壓迫、歧視與刻板印象。讀者可能甚少思考為什麼偵探大多是男性,甚少思考這樣的設定是否理所當然。而當我們回頭檢視早期的推理小說,例如大倉燁子的S夫人系列,會更深刻地認知到女性成為名偵探的意義之所在。正確地說,名偵探不應該預設性別,「女性偵探」本身就是一個男性視角的語彙,而很可能就是這樣的語彙鞏固了偵探角色的男性霸權。誠然,推理小說中的性別革命如今已經是現在進行式,但在大倉燁子的年代並不是。這正是S夫人系列在日本推理小說史上的可貴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