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男子與香菸：虛無中點亮一盞燈火，太宰治的人生呢喃【經典珍藏版】

東京八景（節錄）
（獻給苦難中的某人）


東京八景。我總想著遲早要精雕細琢地寫出這則短篇作品。我想把住在東京十年的時光，寄情在每一片風景裡。我今年三十二歲。依照日本的倫理來說，這個年齡即將邁入中年的階段了。不僅如此，當我審視自己的肉體與熱情，同樣無法否定這個悲傷的事實。我告訴自己：聽清楚，你已經失去青春了，你的臉上明明白白寫著自己是個年屆三十的男人了。東京八景，將是我與青春的訣別，它的每一個字都不用來討好任何人。
那傢伙變得愈來愈庸俗了──那惡意中傷的無知言語，隨著微風悄悄飄進我的耳裡。每聽見一次，我都在心裡聲嘶力竭地回答：我從一開始就是個庸俗之人，只是你們沒發現而已！你們根本弄反了！當我立誓以文學為畢生志業時，那些愚蠢的人反倒沒把我看在眼裡。我只能冷笑一聲。青春永駐，只存在演員的世界裡，文壇上可沒有這回事。
東京八景。此時此刻，正是我必須寫下這篇文章的時機。目前沒有急迫的稿約，口袋裡還有一百多圓。現在可不是在狹小的房間裡漫不經心兜著圈子繞、一聲聲嘆息中夾雜著心神恍惚與惶惶不安的時候。我必須不停地往上爬才行。

……

我又打算自殺了。要說那叫無病呻吟，確實是無病呻吟。自以為是。我把人生看成一齣戲，不對，是將戲劇看成了人生。現在的我，已是個廢人了。就連唯一留在身旁的H，也被別人玷汙了。活下去的理由，連一個也沒有。我決定以一個自取毀滅的愚蠢百姓身分死去。我要忠實地扮演時代潮流分配給我的角色，那個總是落於人後、悲哀又卑屈的角色。
然而，人生並不是一齣戲，沒有人知道第二幕的劇情是什麼。有時也會出現某個男人以「自我毀滅」的角色站上舞台，卻一直演到最後都沒退場。我原本計畫留下一份小小的遺書當作告白，讓世人知道曾有一個如此汙穢的孩子度過了這樣的幼年及少年時期，沒想到那份遺書反而激起強烈的意志，在我的虛無中點亮了一盞燈火，讓我無法一心求死。

……

是什麼樣的轉捩點，讓我變成了這樣？我必須活下去才行。難道這樣的力量，來自於老家的不幸？大哥一當選議員，立刻因為違反選舉法而遭到了起訴。我向來敬畏大哥嚴以律己的性格，他一定遭到身邊的小人陷害。姊姊死了。甥兒死了。堂弟死了。我與家鄉斷絕音信已久，事後才輾轉得知了這些壞消息。在聽到家鄉接二連三的不幸之後，我慢慢撐起躺臥的虛弱身軀，坐了起來。多年來，龐大的家業使我感到可恥，富家少爺的稱號形同弱點，令我自暴自棄。我從小就害怕這種不該享有的富裕生活。我自卑，我厭世，深信富家小孩命中注定遲早會下地獄。逃跑是卑鄙的。我努力像個罪孽深重的孩子，堂堂正正地死去。直到某天晚上我赫然發現，自己根本不是富家少爺，而是連一件像樣衣服都沒有的賤民。今年過後，老家大概不會再給生活費，我的戶籍也被遷出來了。更何況我出生成長的老家，目前正在不幸的谷底。我那令人尊敬、與生俱來的特權，已經消失殆盡，甚至變成負數。除此之外，我還察覺到另一項事實，亦是非說不可的重要轉捩點之一。那就是當我連尋死的氣魄都喪失了，只能虛弱地躺在租屋裡時，身體竟然神奇地逐漸強健起來。另外，我還可以列舉諸如年齡、戰爭、史觀的動搖、對怠惰的厭惡、對文學的謙虛、神是存在的等等因素，但要用這些來解釋一個人的轉捩點，似乎並不充足。即使心中期盼那種解釋能夠接近正確答案，也必定會嗅出謊言的氣味。或許是因為人們在選擇道路時，總是瞻前顧後的。許多時候，人們在不知不覺中，誤走到一片相反方向的原野上。
直到三十歲那年的初夏，我才真正立志投入筆耕生涯。比起別人，我很晚才抱定這個志向。我在空無一物的四張半榻席大小的租屋裡拚命寫作。如果房東提供的晚飯還剩了些在飯桶裡，我就會悄悄地捏成飯糰，以備深夜工作肚子餓時拿來充飢。這回寫的不是遺書，而是為了活下去才執筆。有位前輩給了勉勵。即使所有的世人都憎恨我、嘲笑我，唯獨這位作家前輩始終在背後支持著我。我一定要回報這份珍貴的信任。不久，名為〈姥捨〉的作品完成了。我原原本本地寫下與H到水上溫泉尋死的經過。這部作品立刻售出了。那位編輯長久以來一直等待著我的作品。我善加利用那份稿費，到當鋪買了一套外出服穿上，踏上了旅程，抵達甲州的山裡，準備在那邊整理思緒，創作長篇小說。我在甲州住了整整一年，雖然沒能完成長篇小說，但發表了超過十部短篇小說。來自各方的支持聲音陸續傳進了耳裡，我由衷感受到文壇給予的溫情暖意，不禁覺得，能夠一輩子活在文壇的人是幸福的。翌年，昭和十四年的正月，承蒙那位前輩的作媒，我和一般人一樣，與一位小姐相親，然後結婚了。不對，這過程和一般人並不一樣，因為我沒花一分錢就完成了婚禮。婚後，我們在甲府市的郊區租下一戶只有兩個小房間的屋子住，每個月的租金是六圓五十錢。我接連出版了兩冊文集，有了些微的積蓄。一直掛在心上的債務開始慢慢償還，但並不容易。那年初秋，我們搬到了東京市郊的三鷹町。這地方已經稱不上是東京市。我在東京市生活的時光，從荻窪的租屋開始，一直延續到拎著一只提箱出發前往甲州的那一刻，就已經中斷了。
我現在是一介靠稿費掙錢的。即使外出旅行，不管住在什麼樣的旅社都能繼續搖筆桿。這份職業雖有辛苦之處，但我鮮少提起。就算比從前的日子還要苦，我也會在臉上堆出微笑。我那些狐群狗黨說我變得庸俗了。武藏野的夕陽，每天都好大，滾燙燙地落下山。我在可以望見夕陽的三張榻席大小的房裡盤腿而坐，吃著簡素的飯菜，告訴妻子，「我這樣的男人既沒辦法出人頭地，也賺不到大錢。但是，我會努力守護我們這個家！」說完那段話，我忽然想起了東京八景。過往的日子像走馬燈一般在心口久久縈繞不去。
這裡雖是東京市郊，不過附近的井之頭公園亦是東京的著名景點，把武藏野的夕陽列為東京八景之一應該無妨。我開始翻閱自己心裡的那本相簿，找尋另外七景。但是我真正要找尋的絕景，並不是東京的風景，而是在那片風景中的我。是絕景勝過我？還是我勝過絕景？結論，絕景就是我。
戶塚的梅雨。本鄉的黃昏。神田的祭典。柏木的初雪。八丁堀的煙火。芝的圓月。天沼的秋蟬。銀座的閃電。板橋腦科醫院的大波斯菊。荻窪的朝霧。武藏野的夕陽。回憶中隱約可見一朵朵的花兒爭相閃晃搖曳，不但難以取捨，也覺得刻意湊出八景是一種低俗的行止。日子就在猶豫中過去，今年春天和夏天，我又發現了另外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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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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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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