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咒語（上下）

1

一九三六年四月，新加坡紅燈碼頭，深夜。
碼頭靜寂濕冷，細雨淅瀝，路燈昏黃暗淡，海浪舒卷著拍擊石岸，浪花濺飛，撲激出幽沉嗚咽的聲音。
碼頭貨倉前停靠著一艘輪船，船殼上斑剝銹蝕的漆著「協和丸」幾個漢字，船舷有刺眼的燈光射下，燈光中飛舞著蚊蚋和雨絲，一幅血紅的太陽旗插在船頭上，濕淋淋的滴著水。
海關鐘樓的自鳴鍾敲了十一響，海港裏斷續有輪機馬達和船笛傳來，空氣裏隱藏著一股燥動和不安。
自鳴鍾的滴答聲機械的響，寂靜的雨絲中突地有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奔跑，腳步踢濺著積水，轉眼間幾個人奔進路燈光暈，狂奔在前的林添壽衝到海關大樓門前，想翻越鐵欄跳進樓內，他滿身鮮血，腳步跌撞踉蹌，衝到鐵欄前被追趕的日本浪人抓住，拖倒按壓在地上，他們抓扭著林添壽的頭髮摀緊他的嘴，把他拖拽到燈影暗處，等候隨後追到的渡邊一宏。
林添壽從被摀緊的嘴角嘶叫，渡邊一宏點頭，浪人拔出短刀，抹過林漆壽的脖子。林添壽負疼挺跳，混身抖顫，鮮血從他的傷口泉湧流出。這時突地一聲驚惶的叫喊，劃破暗夜的寂靜：
「快到協同組，找林添壽教練…」
渡邊一宏望向喊聲，向浪人揮手，悄然藉著路燈暗影，逃向碼頭暗處。
鄭南捷矯捷的翻進鐵欄，臃腫肥胖的印度巡警翻不過欄杆，在欄杆外伸頭向碼頭探望。鄭南捷焦急的張望著碼頭建物尋找，聽到林添壽微弱的彈跳聲，循聲找到他，林添壽抓著他用自己的血手在他胸前寫出：
「渡邊…一宏…」
「誰？誰是渡邊一宏？」
林添壽暴瞪著雙眼氣絕，南捷驚痛的搖撼他，喊著：「教練…」
林添壽是「臺北工業學校」的籃球教練，他帶領球隊到新加坡參加華僑學校的聯誼競賽，到新加坡的第二天他就滿臉驚悸的密囑球隊隊長鄭南捷，說他遇到危險，若有不測，要南捷帶領球隊儘快返回臺灣。
南捷追問原因，林添壽不肯講，只說晚上會赴日僑商會懇切解釋，希望能獲得諒解釋疑。當晚離隊時，他又憂心驚悸的向南捷囑咐，午夜前沒回來就報警，帶警察到碼頭搬運組合協同組去詢問。
南捷晚到一步，林添壽被殺死在碼頭，他把林添壽的遺言都轉告警方，警方詢問碼頭搬運組合協同組，卻遭到日本領事的蠻橫的阻攔和拒絕，因為人死在碼頭跟協同組無關。
案情懸宕，球隊返回臺灣，南捷卻未被警方放行，他是凶案證人，警方以搜證所需將他留置在新加坡，這時南捷的遠房族叔鄭超凡，在新加坡拍攝默片電影，見南捷挺拔英俊，魁梧壯碩就邀他飾演一個英挺的中國空軍，南捷正心情苦悶彷徨，對電影也迷戀傾慕，得此機會，極為喜悅興奮。
拍攝電影的地點，在離紅燈碼頭不遠的一間專演潮州戲的戲院，叫星島軒。拍攝時戲院大門敞開，桌凳零亂的堆放在牆邊，一些民眾鬧哄哄的推擠著看熱鬧，間中還穿梭著賣吃食的小販，舞臺上燈光閃亮，一隊歌舞女穿著紗裙，搖著摺扇，跟隨著留聲機裏播放的音樂搖擺著腰肢練舞，她們舞姿曼妙輕盈，音樂是當前最新流行的歌曲「花好月圓」。
舞臺下用繩索圍出一塊空地，架設體積龐大笨重的電影攝製設備，導演鄭超凡比手劃腳的站立在攝影機旁和攝影師說話，妝扮妖嬈的女主角黃夢玫，坐在攝影機邊對著鏡子搔首弄姿的化妝。
在她身旁圍著背著書包的周醒華、鄭小麗和廖宛芬，她們悄聲說話，摀嘴竊笑著向舞臺上指指點點。
鄭超凡和攝影師說話結束，攝影師轉身操作機器，鄭超凡以手裏劇本拍著手掌喊：
「歌舞繼續練，鄭南捷呢？叫南捷準備換裝！」
劇務韓培根跟著高喊：
「鄭南捷準備換裝！」
圍觀的民眾一陣騷動，鄭南捷臉色脹紅的從民眾背後擠進，聳身跳過圍繞的繩圈，落地時被圍繩絆住腳，踉蹌衝跳，撞到剛彎腰想和黃夢玫說話的周醒華，醒華被撞前衝再撞到夢玫的手，夢玫塗唇的口紅滑到臉上。
「哎呀！」醒華失聲叫。
「對不起…」南捷窘迫的愣住。
夢玫嬌嗔地跺腳：
「你看你啦，我化半天妝，都蹧蹋了。」
圍觀民眾哄起笑聲，站在醒華身邊的小麗和宛芬也都撫嘴笑出，醒華羞惱的回頭怒瞪南捷：
「表姐，他是誰呀？這麼莽撞？」
夢玫沒理她，轉向鄭超凡喊：
「導演，我的妝壞了，得重畫。」
鄭超凡揮著劇本說：
「別重畫了，時間寶貴，口紅擦掉就行了，反正是黑白默片，塗沒塗根本看不見。」他說著指南捷：「你的服裝呢？」
「噢，服裝，我馬上換。」南捷慌亂的答應著喊。
「快快、把握時間！」
鄭超凡疊聲向南捷催促，劇務韓培根把服裝塞在南捷手裏，南捷惶急的問他：
「在哪兒換？」
醒華挑釁的斜眼望著南捷，問夢玫：
「表姐，瞧他愣頭愣腦的，幹什麼的呀？」
「戲裏的主角。」夢玫說著扭身撒嬌：「鄭南捷，你看你呀！」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哼，還是主角哦！」醒華撇嘴斜眼的望他。
南捷轉頭看，她傲慢的仰頭望天，鄭超凡怒聲喊：
「南捷愣什麼？快換服裝啊！」
南捷聞聲跳起，矯捷的竄上舞臺，奔進帷幕，醒華瞟眼追望，微顯神馳，小麗、宛芬拉她：
「走啦！」
「好。」醒華漫應著：「去哪？」
「回家呀！」宛芬說。
「還早嘛！」
「你看，」宛芬指給她看錶：「快五點了！」
「噢，」醒華挪動一下身子：「再等一會！」
「哎呀，」宛芬跳腳嬌聲喊。
「要不你先送小麗回家。」
宛芬噘嘴轉臉望小麗，小麗聳聳肩，宛芬妥協說：
「好嘛，再看一會。」她說著眼光陡亮，輕推醒華：「哇，好帥喲。」
醒華循著她的眼光看，見南捷穿著空軍飛行制服走出帷幕，跳落台前，宛芬興奮的在醒華耳邊說：
「好英挺、好帥氣噢！」
醒華故意提高聲音：
「當然英挺帥氣，空軍制服好看嘛！」
南捷聽著刺耳，不由得縐眉瞪她，這時鄭超凡喊叫，南捷奔過去，鄭超凡解釋劇情說：
「你是空軍戰鬥員，要駕飛機和日軍飛機作戰。放自然點，別緊張，看你脖子挺得跟鹹魚似的，多不自然。」
宛芬、小麗聞聲噗嗤偷笑，醒華勉強忍俊，故意說：
「哼，我看不像鹹魚，倒像風乾鴨子。」
南捷聽著氣惱，脹紅著臉轉頭望她，突地看到有隻手搭在醒華肩膀。醒華驚愕的轉頭看，見是父親的業務秘書吳延昌，醒華沒來由的羞惱，猛地撥開他的手，吳延昌仍然笑容滿臉：
「來接妳，車在外邊等著。」
「你走你的，我自己回去。」
「天晚了，妳騎腳踏車不好走。」吳延昌說著想再伸手拉她，醒華跳開怒聲斥責：
「你煩吶！」
眾人都轉臉望他們，吳延昌羞窘尷尬，愣得瞬間抽身擠出人群離去，宛芬在醒華耳邊輕聲說：
「吳延昌生氣了。」
「管他！」
宛芬斜眼瞄她：
「奇怪，你今天擰著筋，吃錯藥了。」
「對，我擰著這根筋。」醒華抓搔宛芬，宛芬笑著躲開。醒華招呼夢玫：「表姐，我們走了。」
醒華、宛芬、小麗擠出圍觀人牆，南捷瞥望醒華背影，耳旁起鄭超凡的話聲：
「別分心，注意聽我說劇情。黃夢玫是你的情人，送你出征，臨別的夜晚你們纏綿共舞難捨難分。記住，眼神對望，一定要表現出難捨難分的感情。」鄭超凡解說著向舞臺揮手：「背景音樂，歌舞！」
韓培根跟著喊：
「歌舞音樂準備，跟著節拍。」他喊著邊問鄭超凡：「導演，正式拍？」
「嗯。」超凡應著以劇本輕敲攝影機，攝影師搖鏡對準焦距，南捷和夢玫攜手登上舞臺。「花好月圓」的歌曲重新撥放，歌舞女隨著音樂節拍配舞，南捷和夢玫相擁著舞起來。
第二天，在新加坡樟宜海灘。
海浪舒卷，濺濕沙灘，醒華、宛芬、小麗和幾個同學正赤足撩裙，笑鬧著在白沙耀眼的海灘上奔跑戲耍，水花濺濕她們的衣裙，她們盡情的嬉鬧，一片純真爛漫。
海岸邊椰林下，鄭南捷支著腳架調整相機，想要拍攝海岸景色，他聽到女孩的笑鬧，好奇心起，收起相機走下海灘，想把少女嬉戲的畫面融合海天和諧，攝進鏡頭。他興致勃勃的對鏡取景，想抓住瞬間動態。醒華和同學玩得高興，沒有察覺到南捷在海岸照相，她們撩高裙子，露出粉白豐腴的小腿相互踢水，奔跑跳躍，鏡頭的閃光被宛芬發現，她驚呼著掩腿，急怒慌亂的扯下裙子喊：
「哎呀，你們看吶！」
醒華、小麗等驚愕羞窘的愣著不知所措，醒華看清是南捷，陡地激怒跳起，衝過去搶過相機轉身丟進海中。
南捷被她的舉動嚇住，驚愕的僵著忘記抗拒，醒華跑進淺灘踢起水花若無其事的喊：
「走啦，到別處玩兒！」
宛芬、小麗等驚醒，和醒華一起奔跑著離去，她們跑得飛快，轉眼隱進海岸樹叢。南捷回過神，急怒的跳起追喊：「喂，呃︱」
海灘寂寂，只剩長串零亂的腳印延伸到岸邊。
經營橡園的富商周溥齋，年輕時創業艱辛，性情極為剛愎固執，他在裝飾豪奢的客廳裏聽過吳延昌的報告，激怒的向老妻麥青蓮指斥說：
「你聽聽，大庭廣眾，跟人摟抱跳舞，真不知廉恥！」
「你別跟我發脾氣，耽會夢玫回來，等我問明白。」
溥齋見麥氏頂撞，更惱怒戟指：
「妳聽好，以後讓她少進我周家的門，免得把醒華帶壞。」
溥齋怒氣衝衝的拂袖上樓，麥氏嘔氣，埋怨的瞪望吳延昌，她十六歲的兒子周醒漢滿臉汗水的挾著籃球從外邊回來，麥氏問他：「醒漢，你姐姐呢？」

以上內容節錄自《愛情咒語》董升◎著．白象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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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六年四月，新加坡紅燈碼頭，深夜。
碼頭靜寂濕冷，細雨淅瀝，路燈昏黃暗淡，海浪舒卷著拍擊石岸，浪花濺飛，撲激出幽沉嗚咽的聲音。
碼頭貨倉前停靠著一艘輪船，船殼上斑剝銹蝕的漆著「協和丸」幾個漢字，船舷有刺眼的燈光射下，燈光中飛舞著蚊蚋和雨絲，一幅血紅的太陽旗插在船頭上，濕淋淋的滴著水。
海關鐘樓的自鳴鍾敲了十一響，海港裏斷續有輪機馬達和船笛傳來，空氣裏隱藏著一股燥動和不安。
自鳴鍾的滴答聲機械的響，寂靜的雨絲中突地有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奔跑，腳步踢濺著積水，轉眼間幾個人奔進路燈光暈，狂奔在前的林添壽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