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赤血殷紅
冬夜,無月。
雲海風浪特別大,天幕黑沉沉,看不到一絲光亮,如我此時的心情。
今夜有人對我說,我是北國護龍司李雙鴻的女兒,護龍司在北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與北帝平分山河。我的尊貴不亞於皇室的金枝玉葉,我娘是護龍司之正妻,如今已經病危。
留著最後一口氣,就是為了看我一眼。
剛剛得到親人的消息,轉眼又要面臨生離死別,有時我甚至希望永遠找不到他們,這樣心裡起碼還有一個念想。
此刻的我蹲在船艙一隅,彷徨而慌亂,一如我五歲那年。
還記得養母臨死時曾對我說,金葉就是我身世唯一的憑證,只要金葉不丟,總有一天我能找到回家的路。所以小時候,我總是蹲在角落,偷偷拿出手中的金葉,癡癡地看著。我向來小心翼翼地保存著這片能帶我回家的葉子,即使處於最窮困潦倒之境地,我也不曾打過它的主意。
十幾年過去了,養母墳前許是雜草有人高,而我也走過了很多路,有時站在三岔路上,我會問自己,哪一條才是回家的路?但沒有人能告訴我,漸漸地我也死心了,世間道途有千萬條,可卻條條走不到家。
以後小姐走到哪,我就跟到哪?小姐的家在哪?我的家也在哪?只是,偶爾我還是會拿出身上的金葉,幻想著娘的容顏,為她當年丟棄我一事,編織無數合情合理的理由。
當船緩緩離開涼州的時候,我死死抓住船沿,我以為我已經不在乎自己的身世,我以為我已經不再想念那未曾謀面的父母,但在聽到爹娘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時,我的雙眼不禁潮濕。
北國路途遙遠,我已經忘記自己爬了多少座山,淌過多少條河,只記得衣服越穿越厚,天氣越來越冷,天上飄起了雪花,回家的路真遠。
小姐如今青絲變白髮,正是最難過時,而我卻離開了她。光是想一想,心中就忍不住難受,明明是生離,但我卻感到死別的悲涼。
我踏入陌生的北國那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雪,放眼過去白茫茫的一片,雪將世間所有污垢遮擋,也將所有繁華隱藏,那刺目的白,美麗但卻有說不出的蒼涼。雪越下越大,馬越走越慢,我的心越跳越快,我害怕看不到娘最後一面,我也害怕看了娘,就是陰陽相隔,永生不見。
小姐,到了,玄木得罪。到了北國,一個叫玄木的年輕男子解了我的穴位,其實他們不必如此,不管當年他們因何種緣由遺棄了我,家永遠是我最渴望的地方。
護龍司府雖沒有小姐以前的家那般奢華華美,然而卻有著我從來沒見過的肅穆磅礴。門前的麒麟彰顯著尊貴與威嚴,即使離得還很遠,腳步就禁不住停了下來,似乎前面是皇宮禁地,讓人心生畏懼。
他們說門前那高大魁梧,輪廓堅毅如刀刻的俊朗男子是我爹——北國護龍司李雙鴻。我張開嘴巴,但一聲爹卡在喉嚨,始終是喊不出來,他對於我來是如此陌生,他是如此的威嚴凜然,如這座護龍司府,只能遠觀,卻親近不得。
爹臉色如常,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我們父女就這樣靜默對視著,隔了二十多載的風雨霜雪,他的喉結擻動,好一會兒才說:果然是我的女兒。
明明如此普通的一句話,但卻帶著山一般的力度,豪邁而氣派,震得我耳膜轟轟響,我猛地一顫,身體的血液似乎一下子燃燒了起來。
進去看看妳娘吧,她就等著見妳。
聽到這句話,我體內奔騰的血似乎瞬間冷卻了下來,想起他們說娘快不行了,於是我沒有耽擱片刻,徑直跑了進去。
這一路上,我曾不止一次懷疑他們認錯人了,但當我看到床上那一臉病容的美貌女子時,所有懷疑都是多餘的,我與娘長得是那般的相像。
真是我的葉兒,真的是我的兒。娘看到我後情緒激動,試圖掙紮起來,但丫鬟還來不及扶她,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染紅那一床華美被褥,看得我頓時心驚,趕忙抓住娘的手,觸手皆冰涼。
我的葉兒,我的葉兒。娘哭了,由低泣到放聲大哭,那哭聲似乎帶著二十多年的思念與傷痛,被褥就這樣被鮮血與淚水浸濕,顯得更是駭人。因為動情,娘的臉浮現一抹異樣的紅,呼吸漸漸急促不暢,我慌亂地替娘擦淚。
娘死死抓住我的手,雖然青筋微露,但卻柔弱無力,她竟這般虛弱了。
這些年我看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心中已經害怕,我輕輕拍著她背部,柔聲地對她說:我回來了,不管以前爹娘是因什麼原因遺棄了我,但為娘此刻的牽掛,我釋然了。
在我的撫慰下,娘漸漸平靜了下來,只是那雙美目,依然飽含淚水。
華麗寬敞的寢室除了兩個清麗的丫鬟以外,就只有一個七八歲的男童,眼看他眉眼如畫,俊美的小臉粉嫩得讓我想捏一把。然而,此刻的他小臉繃得緊緊,眼神與我一樣充滿慌亂。
這一路上,玄木和羅音鮮有言語,可在他們為數不多的話語中,我得知了自己還有一個七歲的親弟弟,名喚李軒。據說他自小聰慧,琴棋書畫樣樣皆通,性格敦厚純良,稱府中丫鬟為姐姐,侍衛為哥哥,憐花惜葉,府中下人都喜歡他。只不過,他這種性格並不被我爹所喜,說此子難成大器,管教幾次,見他無所改,見之不理,為爹所唾棄。
李軒就是這個漂亮的小傢夥吧!我心中不禁歡喜。
軒兒,這是你的姐姐。娘的淚尚未止,但虛弱的聲音帶著振奮,讓她整個人顯得精神了一些,只是被褥上那來不及清理的血跡,依舊讓我的心微微揪著。
姐姐——李軒不認生,走過來牽著我的手,大有親近之意,眸子亮晶晶的,難掩興奮與開心。他眉眼有點像爹,但氣息卻像娘那般溫婉,握著他柔軟小手的那一刻,心底莫名有一股暖流流淌而過,我激動得手都有點抖了,這小傢夥就是我的弟弟……
葉兒,我真不敢相信,在我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妳……我是不是在發夢,妳說我是不是在發夢?娘將頭微微抬起,笑容充滿對上蒼的感恩。
葉兒,這些年過得好不好?娘真的很想妳。娘不停地說話,但因情緒激動,忽然間又吐了一口鮮血。
看到那赤血殷然,我心亂如麻,守候在外面的大夫趕忙衝了進來,給娘喝了一碗藥。而在服藥過後,娘便沉沉睡去,眼角還帶著甜甜的笑。
娘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我坐在她的床沿,久久注視著她,李軒也乖乖地坐在一旁,不時拿眼瞧我,目光充滿依賴。
姐姐,別怕,娘會好好的。李軒突然牽起我的手,雙手很有力,似乎想給我力量,那一刻我第一次明白什麼是心心相牽,血脈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