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末期
林登茂出生於公元1937年,中日戰爭開始的第一天,盧溝橋事變之日。兒童時期的身分是日本二等公民,四歲前處於日本還是強硬地侵略腐敗中國政府的歲月,是個還算幸福的孩童。在他四歲時,美國加入戰爭,中日戰爭改名為二次世界大戰,從此台灣二等公民地位提升,開始享有實質一等公民的待遇。然而,他在出生後不久是如何被這場殘忍的世界大戰所糾纏?
林登茂出生於還算富裕的林氏大家族,居住於台南廳南區最南端的鹽埕村。在日本治理下,鄰近大都市且較富裕村莊都歸入大都市管理範圍,以便道路建設,因此許多日治時代的台灣農村主要道路為柏油鋪成的。1945年3月1日是他人生最悲哀的一天。當時只不過是個八歲的天真小男孩,剛要入學成為日本規定的小學一年級新生,踏上漫長教育旅途的第一步。
話說美國空軍急欲結束戰爭,當日白天派出眾多轟炸機到台南空軍基地投擲炸彈,日本空軍只能從基地以高射炮胡亂地射向天空,每射出一炮彈後,沒幾秒就會在天上看到一朵朵炮彈開花,接著大爆炸響聲由天際傳到耳裡,瞬間伴隨著一陣陣地面震動襲擊足底。日本高射炮根本打不中任何一架美軍轟炸機,美軍投擲完,就成群結隊地飛走了。
父親說:「美軍晚上又會不定時地成群結隊飛回來,轟炸對面的台南空軍飛機場。」因為美軍飛機回去停泊在台灣和菲律賓之間的航空母艦加油,沒幾小時就會回來繼續轟炸,林登茂就在這悲劇反覆上演的年代度過不快樂的童年。
某天,日本軍隊出現,很有紀律地行軍往村子外的軍營集中,日本兵穿著軍服很整潔,嚴整地行經林登茂住家門口。林登茂看到有日本兵行軍經過門口,總是快速奔向後院防空壕通知家人,包括祖父母、父母親、伯父母、叔父母,還有堂兄弟姐妹到門口觀看日本兵很有紀律的行軍。令他印象深刻,伯母蘇足治看到日本軍隊行軍經過,會打開風琴彈奏日本國歌。
林登茂問:「爸爸,晚上炮火閃閃發光,很好看,今晚我上二樓觀看空戰現場,可以嗎?」林登茂將炮火閃光當成現在小孩玩的煙火秀。父親說:「阿公也想觀看空戰。」果然稍晚美國轟炸機又成群結隊地回來轟炸台南空軍基地。祖父說:「美國飛機幾乎天天輪流轟炸台灣各大城市。真希望今晚炸完了就飛離台南。」祖父好像有不祥的預兆,而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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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的夜空一片漆黑,林登茂和他的祖父隱約聽到飛機在空中震動空氣的隆隆顫抖細微聲音,有點恐懼,也令人感到緊張。五分鐘後軍機飛行的隆隆聲更清晰傳來,料想在機場的日本兵應該更緊張。
他們祖孫兩人終於瞧見一道閃光,由機場地面射向空中爆炸成火花,照耀得滿天通紅,下一秒轉變成一團黑灰色煙火,接著火光消失,這是高射炮強力射向空中的軍機,顯然射程過低,沒射中目標。更多的美軍轟炸機參加轟炸任務,一部分軍機正在破壞摧毀機場跑道,另一部分投彈轟炸建築物。日本空軍連一架都不敢飛上去迎戰,高射炮倒是射了無數次,但是連一架飛機都打不下來。
聽到爆炸的轟然一大聲響,祖父就大叫:「佛的——碰——。」然後自得其樂地仰首大笑。
祖父終於說話:「日本空軍輸了,制空權已掌控在美國空軍的戰鬥機群,真的,不敢飛上去?上去,還沒飛穩就被對方飛機打下來。海軍早在山本五十六海軍大將戰死時就已輸了。剩下陸軍撐著,士兵紀律還是世界一流,真的,是一流的陸軍。」
二戰美日爭鬥末期,已經在1945年3月1日的美國空軍大轟炸台灣台南州後就分出勝負了,那時台灣社會和人民處於極度恐懼不安的狀況。美國轟炸飛機不會炸民房,他們只炸飛機場和軍營,所以人民相對安全。
然而今天美軍不管什麼都投彈轟炸,空軍基地的高射炮雖然增多了不少,射出的炮彈在空中爆炸照亮夜空,伴隨灰色煙霧瀰漫,閃光很快熄滅歸於黑暗,灰煙則將黑暗染成灰黑色。許多高射炮接力似的表演著炮彈爆破,光芒四射,此起彼落。飛機灰影穿梭其間驚險萬分,夜間的空戰很熱鬧。
此時,林登茂忽然大叫:「萬歲!打中一架了。喔——喔——喔——」他學公雞叫聲,並且繞著小圓圈轉動,好似很開心的樣子。他以為自己是日本人,打中了美國飛機當然是要慶祝一下。
想不到祖父有點不高興,說:「高興?你不是日本人。高興什麼?」
林登茂回話:「爸爸說我是日本人呀!」
祖父說:「你的祖先是福建人,就是中國人。」
林登茂心想:「我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可憐的小孩林登茂不僅出生就受到戰爭的威脅,而且不能很清楚分辨自己是正港的台灣人。
此時機場上空一架美軍轟炸機被日本的高射炮擊中落下,朝著林登茂住家方向愈降愈低,後面拖了很長的灰煙,飛機嗡嗡發出巨大響聲。
林登茂機警趴倒在地面,口裡喊叫:「阿公!飛機要衝進我們家了!死定了!」飛機從三樓屋頂擦身而過,栽倒在村外不遠處,「轟」的一聲爆炸燃燒,後來聽村民說該飛機的駕駛員都被燒死了。
美軍轟炸空軍基地後,成群飛向台南州鬧區,林登茂緊急爬上三樓的閣樓打開窗戶,用盡力氣呼喊:「飛機都向鬧區去投炸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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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軍機漫無目標,無差別地投擲炸彈在台南商業鬧區、政府機關、學校、醫院,無所不炸。當祖父慢慢爬上了閣樓向窗外一望,鬧區巳陷入一片火海中,主要街道西門町整條街的建築物都在燃燒。祖父想到自己二女兒就住在靠近西門町尾,心想會不會被牽連也燒起來?他急忙下樓派人過去看。
祖父到防空壕邊叫林登茂的父親:「林進森,你二姐房屋附近一片火海,快騎腳踏車過去看看。其他人都出來吧!飛機飛離了。」
林進森立刻爬出防空壕,騎腳踏車載兒子一起奔向鬧區二姐的家,心裡惶恐得很。回憶年輕時候,二姐很疼愛他,不禁眼眶紅起來了。
林登茂的家位於靠近台南州最南區域鹽埕,離海岸不遠,附近有條鹽埕溪流經,林登茂和二堂兄林登達時常在此溪戲水,有一次林登茂差點滅頂,被林登達救起。此地行政區屬於台南州,大部分居民務農,後來有些人放棄農耕,改在漁塭養殖魚類,經濟較富裕,像林登茂的伯父林進福就養殖高單價的草蝦。
林登茂的父親林進森到達火燒現場嚇呆了,二姐的房屋被燒夷彈打中,已經燒成黑炭。全家大小都躲在客廳的佛祖像底下,也全都燒焦成黑炭人,佛祖照樣也燒成炭灰,全家人都死在燒焦的媽祖像足底下。燒夷彈也被稱為燃燒彈,它爆炸後所含的化學物質噴到皮膚會黏著擦不掉而持續燃燒,使人死得很痛苦。
林進森見二姐全家死狀淒慘,悲傷無比,大聲痛哭起來,當時還小的林登茂也跟著嚎啕大哭起來。燒夷彈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德軍就使用過,一戰後國際間規定不能再使用它攻擊平民房屋,美軍這次使用燒夷彈空襲民房是很不道德的。突然林進森想起為何不見二姐夫的遺體,於是到處尋找,房屋有些地方還在燃燒,隨時可能崩坍,危機四伏。林進森顧不得自身安危,拚命尋找二姐夫遺體,終於在房屋未燒完的角落見到燃燒完全的一堆遺體,他更大聲地哭叫著:「二姐夫、二姐夫。」他靠近遺體突然安靜,看仔細後又嚎啕大哭著說:「怎麼燒成這樣小?」
站在父親旁邊的林登茂也停止哭泣說:「Odosan(爸爸的日語發音),那是他家的狼狗Niki。」爸爸照樣繼續看著Niki猛哭,林登茂也隨之嚎啕大哭。原來當晚二姐夫於一位好友的家作客飲酒過量,而在友人家過夜,就這樣逃過了死神的召喚。
此時台南市鬧區的樓房多數在燃燒,遭燒夷彈洗染下,林進森握緊拳頭,臉朝著通紅的天空說:「戰後必定向美國政府討回公道,我二姐平時善良,這場戰爭也沒有明顯站在日本這一方,更從不作惡事,為何這樣殘忍地對待她全家人?」又繼續很憤怒地說:「戰爭結束後,我將向國際社會控訴今日美國空軍在日本國台南州的殘暴行為。」
二十七年後,林進森果然在美國加州法院獲得勝訴。美國空軍賠償台南市。當時命令使用十四顆燒夷彈的美軍上校約翰.甘乃迪(與美國遇刺身亡的總統同名同姓)已退休,但被判服刑三年。
台灣人鋼骨堅毅不服欺負的精神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