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嘉.朵卡萩繼《雲遊者》後,又一波蘭文直譯繁中作品。
2.10個怪誕短篇,10個現實與超現實間的縫隙。
反戰爭,返自然,窺裂隙
我總認為作家沒有所謂傳記,要瞭解一個作家最好的方式,就是去讀他們的書。
――2018年諾貝爾獎,奧爾嘉.朵卡萩,作家自介
日常即怪誕,怪誕即真實
朵卡萩的文字總有一種如夢似幻的質地。你會想,倘若佛洛伊德寫小說,大抵就是這個風格。一口氣讀畢,有如歷經一場華麗而瘋狂的夢。然而,朵卡萩身為文學大家,筆鋒卻兼寫巨觀和微觀。本書收錄作品〈綠孩兒〉中,她藉所謂世界中心的醫生,對比與自然共生的孩童,娓娓道來人類面對自然的傲慢與無知,並批判爭戰無足輕重,有如茶壺裡的風暴。〈人類假期日曆〉則壯大世界觀,創造一個似真非真的全球信仰,並依照其唯一聖人的死而復生、再死再生,規定出全人類的休憩、敬拜與工作日。最終,當故事走到高潮,關於這個信仰最大的祕密將被揭露。接著,她的筆鋒一轉,改談日常裂縫與歪曲。那是在她提出前你難以看見、提出後則難以忽略的細節惡魔。〈醃漬物〉述說啃老族在母親死後找到她遺留下的醃漬食品,並一一享用,卻從不問這些食物是母親懷著關愛留給他――還是惡意?〈車縫線〉中喪妻的老人發現身邊一切在妻子死後瞬間變樣,自己彷彿被時間和全世界拋下。但或許,只是他不想太快前進,仍想留在過往。
現實世界的神話國度,超脫類型的文學奇想
無論篇幅長短,世界觀是小或大,唯一相同的是開放結局。這是她給讀者的善意空白,讓思緒能夠迴盪再三。因為文學從來不給句號,而是問號,是一種開拓新思路的意圖。朵卡萩的每一篇故事都是一種叩問,她要看書的人用心接招,因作品不是印刷成冊就結束,而是必須在讀者腦中才得以完成。
奧爾嘉.朵卡萩作品集
太古和其他的時間(2018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作品)
收集夢的剪貼簿
遺失的靈魂(首部繪本作品)
雲遊者(2018年布克國際文學獎)
怪誕故事集
犁過亡者的骨骸(即將出版)
各界推薦
釜山大學中文系客座教授 翁智琦教授――專文導讀
作家 陳育萱、作家 鄭順聰、作家 蔣亞妮、藝評人、策展人 謝佩霓――推薦
作者簡介:
作者
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nczuk)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波蘭當代最受歡迎女作家。善於在作品中融合民間傳說、史詩、神話與心理學理論,融合真實與魔幻,遊走現實主義與超現實主義之間。她就讀於華沙大學,主修心理學,畢業後曾擔任臨床醫師,後來轉而從事寫作。自認是榮格的信徒,常以這位心理學大師的理論來激發自己文學創作的靈感。一九八九年出版第一本作品――詩集《鏡中城市》,四年後首部小說《書人的旅程》問世,博得廣泛好評。而最讓她聲名大噪的是一九九六年出版的《太古和其他的時間》,與《收集夢的剪貼簿》,先後獲得波蘭權威文學大獎「尼刻獎」(Nike)。後以小說《雲遊者》獲得曼布克國際文學獎肯定,並以《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奪得二○一八年諾貝爾文學獎。
在諾貝爾獎的得獎致詞中,她對文學做了以下定義:「文學以『為什麼』為起手式,即便我們僅能一次又一次以『我不知道』來回答這個問題。」她闡述文字對於世界的重要性,認為人類怎麼「敘述」世界,會為世界帶來重大意義。那是歷史之不可或缺之原因,文學亦同。
譯者簡介:
譯者
鄭凱庭
政大斯拉夫語文學系學士,波蘭華沙經濟大學國際貿易管理碩士。
聯絡信箱:weronikacheng@gmail.com
章節試閱
醃漬物
她死後,他為她辦了一場體面的葬禮。她所有的朋友都來了――那些戴著貝雷帽、怪裡怪氣的老婦人,身上穿著散發樟腦丸味道的大衣,她們的腦袋像是蒼白巨大的腫瘤,從有著海貍鼠毛的領口冒出來。當棺材就著被雨水打溼的繩索降下,她們時機巧妙地開始低聲啜泣,然後成群擠在折疊傘的圓頂下,以最難以想像的方式往公車站移動。
當天晚上,他打開她存放文件的小櫃找了找……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錢、股票、債券。就是沒有電視廣告上能安享老年的保險單,那種廣告總有滿滿落葉的秋天場景。
他只找到一九六○和七○年代的舊存摺,以及父親的黨證。父親於八十一歲含笑九泉,一直深信共產主義是超然且永恆的秩序。櫃子裡還有他幼稚園時畫的畫,小心放在一只有鬆緊帶的硬紙板資料夾裡,讓他有點感動。因為他萬萬沒有想到她會留著他的畫。此外還有一些筆記本,上面寫滿了醃菜、醃肉和果醬的食譜。每個食譜都單頁起始,故作神祕且歪七扭八的線條點綴每道菜的名字,呈現某種廚式美感。「醃芥菜」、「黛安娜式醃南瓜」、「亞維農沙拉」、「克里奧爾牛肝菌」。有時也會出現一些小確幸,例如「蘋果皮凍」或「糖衣菖蒲」。
這讓他興起了去地下室的念頭。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去過那裡。但她,也就是他的母親,卻很樂意待在那兒,他從不感到奇怪。當她覺得他看球賽太吵,當她越來越無力的牢騷對他起不了作用,他會聽到鑰匙叮噹,然後是門關上的聲音,接著她會消失很長一段時間,是一段讓他耳根子清淨的平靜時光。那時他能逍遙自在地沉溺於最喜歡的消遣,將一罐罐啤酒喝得一乾二淨,目光隨著兩隊身穿彩色制服的男性,從這個半場衝到另一個半場,追趕著球。
地下室看起來格外整潔有序。這裡有張破舊的小地毯──喔!他記得這張從小就在的地毯,上面放著一張脫皮的絨毛扶手椅,椅上有一條折得整整齊齊的針織毛毯,還有一盞連著桌面的落地燈,以及幾本被一讀再讀的書。但是令人眼神一亮的是牆架上擺得滿滿、閃閃發光的醃漬物罐。每個罐子上都貼著自製標籤。他發現標籤上的名字都是在食譜筆記本上出現過的。「史塔西女士做的醃黃瓜,一九九九」、「開胃菜甜椒,二○○三」、「柔霞女士做的豬油」。有些名字聽起來很神祕,像是「滅菌四季豆」──他根本不知道「滅菌」是什麼意思。罐子裡擠在一起的蒼白蘑菇、五顏六色的蔬菜,還有血紅的辣椒喚起了他的求生意志。他快速掃過架子,但是沒有找到藏在罐子後面的有價證券或錢。她似乎什麼都沒留給他。
他把自己的生活空間擴展向她的房間──現在這個地方丟了他的髒衣服,啤酒紙箱也疊在這兒。他偶爾會從地下室拿一箱醃漬物上來,用手輕輕一轉,把罐子逐一打開,用叉子把裡面的東西挖出來。啤酒、花生或是鹹餅乾棒,搭配醃甜椒或是像嬰兒皮膚一樣柔軟的醃幼瓜,可說十足美味。他會坐在電視機前,思忖著自己的新生活和剛獲得的自由。他覺得好像剛考完大學學科能力測驗,未來一片嶄新燦爛,彷彿更新更美好的人生才正要開始。他去年剛過五十歲,都這個歲數了,卻感覺像高中生一樣年輕。
雖然已故母親的最後一筆退休金正慢慢耗盡,他知道他還有做出正確決定的餘裕。他會慢慢吃掉她留下的遺產,最多只買麵包和奶油――當然還有啤酒。之後,他或許真的會找份工作。過去二十年間,對他來說找工作有如芒刺在背。或許他會去找人力仲介──像他這種五十歲的高中畢業生一定能找到些什麼工作。他甚至可以穿上那件掛在櫃子裡由她熨整過的亮麗西裝,配上藍色襯衫,在城裡奔走。只要電視上沒轉播任何比賽。
他自由了。只是少了母親的拖鞋擦過地面的沙沙聲,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單調聲響,伴隨著她氣若游絲的嗓音。「你應該離開電視去外面見見人,認識個女孩。你打算這樣度過餘生嗎?你應該去找間自己的公寓,這裡住兩個人太擠了。人們都結婚生子、露營度假,相約去烤肉。你呢?我一個年老力衰的女人還要養你,都不覺得羞恥嗎?先是你爸,現在是你,我要洗你們全部的東西、燙衣服、還得買菜回家。電視打擾到我了,我沒辦法睡覺,你卻坐在這兒一坐就坐到早上。你到底看什麼東西要看一整晚,就不無聊嗎你?」她就這樣唸了幾小時,所以他便買了一副耳機。這也是一種解決之道,這樣她就不會聽到電視聲,他也不會聽見她的嘮叨。
但現在不知道為何,卻顯得太過安靜。她曾經悉心打理的房間裡面有蕾絲織巾和玻璃展示櫃,那兒開始塞滿成堆的空包裝、罐子、髒衣服,然後出現一種奇怪的氣味──腐爛床單外加黴菌影響的氣味,像在不通風的封閉空間,事物開始變質和發酵的氣味。某次,他在找乾淨毛巾的時候在櫃子底下找到了另一排醃漬物,藏在一堆寢具下方,埋在一捲捲毛線之中,成為第五罐隊的游擊隊員。他仔細看了一遍,這些和地下室裡的醃漬物年份不同。在有點褪色的標籤上,大部分寫著一九九一和一九九二,但看起來也有更老的、獨樹一格的版本──比如八三年的,還有一罐是一九七八年的――看來它就是產生異味的主因。金屬蓋子生了鏽,空氣進入罐中,讓周圍的空氣都充斥著腐爛氣味。曾經擺在罐子裡的東西現在成了一團咖啡色的圓球。他厭憎地把整個罐子給丟棄。標籤上還重複著相同的文字,例如「醋栗泥南瓜」或是「南瓜泥醋栗」。其中還有完全變成灰色的小黃瓜。若不是那些有禮又樂於助人的字跡,很多罐子裡的內容物大概沒人能認出來。醃蘑菇成了無法透視的混濁果凍,果醬成了黑色的凝結物,肉醬則結成一顆乾掉的拳頭。他在鞋櫃和浴缸下面的收納櫃裡找到另一批,也有一些躲在她床邊的床頭櫃裡。這些收藏讓他大吃一驚。是她瞞著他吃東西,還是以為兒子總有一天會搬出去,所以為了自己先儲備糧食?或許是遵循某種自然法則──畢竟母親總是活得比兒子短。她是假設她會先走,所以要把這些醃漬物留給兒子嗎……也許,她是想用這些罐子來保障他的未來?他帶著愛恨交織的複雜情緒望著接二連三冒出來的醃漬物。後來,他偶然看到一個罐子(在廚房的水槽底下),上面寫著「醋漬鞋帶,二○○四」。他究竟該不該擔憂呢?他盯著成球狀的菌絲,還有漂在醃漬醬汁裡的咖啡色鞋帶,以及落在其間、黑色球狀的牙買加胡椒。他覺得不太舒服,但也僅此而已。
他想起當時她是怎麼對他跟前跟後。當他從耳朵上摘下耳機去廁所,她便快步走出廚房,擋住他的去路。「所有雛鳥都會離開巢穴,這是世間萬物的道理,父母應該有休息的機會,這理論適用於整個自然界,所以你為什麼要讓我這麼辛苦?你早該搬出去自力更生了。」她抱怨道。然後,當他試圖若無其事地經過她,她抓住他的袖子,音量越來越高,也越來越接近尖銳吼叫。「我應該有一個安寧的晚年,你最後就放過我吧,我想好好休息。」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已經進入浴室,鎖上了門,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當他回來,她又試圖攔住他,但顯然沒有剛才那麼堅定。然後,她會不知不覺在自己的房裡蒸發,痕跡就此消失,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會故意敲打鍋子,讓他無法睡覺。
畢竟大家都知道母親愛自己的孩子;這就是母親之所以為母親的原因──愛,以及寬恕。
所以他一點都不在乎那些鞋帶,接著,他在地下室找到了番茄醬海綿……總之真真切切寫著「番茄醬海綿,二○○一」。他打開檢查是不是真如標籤所示,接著就把整個罐子丟進了垃圾桶。他並沒有把這些怪事視為母親蓄意為自己設計的未來惡作劇。畢竟他也找到了些稀世珍品。在地下室架子上層的最後一個罐子裡有著美味的豬腳,而且只要想到藏在房間窗簾後面那罐辣甜菜根,他便口水直流。他大快朵頤吃了兩天。後來也直接把手指伸入木梨果醬的罐子,挖出果醬當甜點吃。
他從地下室拖了一整箱醃漬物上來,搭著看波蘭對英國的比賽,還在醃漬物旁邊放了一罐啤酒,隨意把手伸進箱裡抓出醃漬物大吃特吃,根本懶得看清自己在吃什麼。有個罐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因為母親在標籤上犯了很好笑的錯誤:「醃摸菇,二○○五」。他用叉子叉起那些柔嫩的白色小帽、放進嘴裡,它們彷彿有生命一般活跳跳,順著喉嚨溜進他肚中。就這樣一口接著一口,他甚至沒有發覺自己什麼時候吃光的。
晚上他去了廁所,簡直掛在馬桶上,被自己的嘔吐反射嚇了一跳。他好像看見她站在那裡,用令人難以忍受的尖銳嗓音叨念,但他也依稀記得她到底是死了。他一直吐到早上,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他用最後的力氣設法叫了救護車。醫院想幫他移植肝臟,但沒有找到捐贈人,所以他一直沒有恢復知覺,幾天後,就此死去。
醃漬物
她死後,他為她辦了一場體面的葬禮。她所有的朋友都來了――那些戴著貝雷帽、怪裡怪氣的老婦人,身上穿著散發樟腦丸味道的大衣,她們的腦袋像是蒼白巨大的腫瘤,從有著海貍鼠毛的領口冒出來。當棺材就著被雨水打溼的繩索降下,她們時機巧妙地開始低聲啜泣,然後成群擠在折疊傘的圓頂下,以最難以想像的方式往公車站移動。
當天晚上,他打開她存放文件的小櫃找了找……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錢、股票、債券。就是沒有電視廣告上能安享老年的保險單,那種廣告總有滿滿落葉的秋天場景。
他只找到一九六○和七○年代的舊存摺,以...
作者序
【導讀】
拆解生命的地雷:奧爾嘉・朵卡萩小說讀想
翁智琦 教授
波蘭作家奧爾嘉・朵卡萩(Olga Nawoja Tokarczuk)於二○一九年獲得二○一八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當時授獎辭如此描述奧爾嘉的文學:「(她的)敘事想像力帶著百科全書式的熱情,呈現出由各種邊界交錯而成的一種生命形式。她是位速寫大師,捕捉那些在逃避日常生活的人。」
朵卡萩以詩歌起家,後來陸續有散文、小說、評論以及近年的繪本創作,共出版十八部不等,許多作品已翻譯多種外文版本廣為流傳。其中,最受讀者歡迎與讚譽的是小說作品,《太古和其他的時間》、《雲遊者》、《犁過亡者的骨骸》、《雅各之書》、《怪誕故事集》等作都相當具代表性。尤其《太古和其他的時間》讓她奪得波蘭重要文學獎,一舉在波蘭文壇成名,而後又因獲頒諾貝爾文學獎,使得波蘭克拉科夫市政府決定在市外種植一片森林,並將之命名為「太古」。
一九六二年朵卡萩出生於波蘭的蘇萊胡夫小鎮,靠近德國邊境;一九九八年,朵卡萩搬到波蘭新魯達的小鎮,靠近捷克邊境。朵卡萩出生的年代恰好是波蘭在脫離法西斯統治之後,一段經濟復甦、風雨飄搖的時期。當時的波蘭受到社會主義執政黨各種不當經濟建設措施影響,進入經濟衰頹期,人民因此累積許多不滿情緒。朵卡萩的童年時期,學生運動、工人運動開始活躍,她從小見證許多國家動蕩不安、社會能量卻又如此飽滿的景象。這段時期,父母時常帶領她至圖書館閱讀童話故事,而後她也在那讀到拉美魔幻寫實主義文學,深受吸引。
朵卡萩成年後,進入華沙大學就讀心理學,畢業後任職於心理健康諮詢所並兼任心理學雜誌《性格》編輯。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波蘭團結工聯在國會大選中擊敗波蘭統一工人黨,獲得勝利。波蘭政權和平轉移,成為民主國家。朵卡萩在這年開始寫詩,並出版詩集《鏡中之城》,正式踏上作家之路。朵卡萩曾在一次訪問中提到,中歐敘事傳統以及捷克作家弗朗茨・卡夫卡、波蘭作家布魯諾・舒爾茨的作品,都是深刻影響她的文學養分。
由於心理學的專業訓練與實作經驗,讓朵卡萩學習並擅於傾聽,也因此讓她的作品充滿許多知覺感官的體驗描述,造成斷裂、破碎、不連續、重複、超現實等獨特的魔幻寫實形式。朵卡萩時常將一個小村鎮或特定空間打造成故事場景,藉由魔幻寫實技法,打破日常或生命中的常規、準則、迷思,將關懷議題拉出極大維度,卻又都聚集在同一個整體空間裡。
朵卡萩的作品,閱讀門檻雖頗具挑戰,卻也因此提供我們許多拆解漫布於人類世界中各種地雷的機會。對她而言,這可能是「不討好」卻相當必要的工作。她甚至曾因指出波蘭人做過包含屠殺猶太人等可怕事情後,遭受到死亡威脅,並被她的波蘭國人以「叛徒」、「猶太抹布」和「妓女」等字眼羞辱。這就是朵卡萩文學的工作目標,拆解人類世界的地雷、引爆,從而帶出不同議題的複雜度與反思空間。
由於波蘭運命多舛的歷史,朵卡萩創作初期即特別關注神話與歷史、性別權力、身分認同與疆界、帝國資源分配等問題,近年更可在作品中見出動物權與生命倫理的詰問,它們在朵卡萩文學中糾纏出繁複難解卻也顯得豐富多元的圖景。
朵卡萩擅用《聖經》典故、斯拉夫神話、波蘭傳說作為作品中許多角色功能或者情節設計的根據,並予以變形或諷刺。歷史上的波蘭一直是歐洲軍國主義強權占領、瓜分、侵略之地。一九八○年代末,面臨社會主義政權的瓦解,知識社群也有了後殖民、後現代等的批判論述,在反思的一代受高等教育的朵卡萩,此時亟欲找回波蘭自己的故事。因此,她挪用《聖經》與民間文學建構敘事主體,《太古和其他的時間》是這階段的朵卡萩交出的作業,而她更在《世界墳墓中的安娜・尹》中運用蘇美神話發展故事,喻託世界整體觀與人類幸福生活的關係。
雖說這一類的題材與嘗試,往往會因為符合主流社會的強國健身之期盼而容易受市場歡迎,朵卡萩此時卻又將性別權力、身分認同與疆界等關懷,化為粗細不一的針,綿密地擺放在故事裡,這也使得她的作品往往容易刺傷主流社會敏感而易怒的心。比方說,朵卡萩著重刻劃女性自主與情慾的展現,最著名的當屬《太古和其他的時間》中的「無業蕩婦」麥穗兒。她用身體與已婚男人交換日常所需,且性愛時從來不肯按一般男女的方式躺倒在地上。
小說裡是這樣寫的:「她說:『幹麼我得躺在你的下面?我跟你是平等的。』她寧願靠在一棵樹上,或者靠在小酒店的木頭牆上,她把裙子往自己背上一撩。她的屁股在黑暗中發亮,像一輪滿月。」要知道,若這樣的麥穗兒是男性,他往往是風流倜儻、瀟灑不羈的形象,較少遭受負面觀感,反而能被正面欲望。然而正因為麥穗兒是女性,因此她勢必得比男性承受更多的責難與非議。即便如此,朵卡萩讓這樣的女性生出自主、跳脫社會桎梏。麥穗兒不只是太古知名蕩婦,她更是一名自由的蕩婦。
類似的「非典型」女性,在《世界上最醜的女人》、《世界墳墓中的安娜・尹》又或者《犁過亡者的骨骸》、《怪誕故事集》等作中,也頻繁出現。尤其《犁過亡者的骨骸》以一位熱衷占星術與威廉.布萊克詩歌的英語教師為主角,她是一名被他人認為長相與行為都有些怪異的老婦。她因為小鎮裡的一連串死亡事件,不停向公權力提出重新思索生命與認識世界的主張,然而,她鮮少成功說服他人。儘管如此,她仍用了獨特方式,在波蘭邊境的小鎮引起日常內爆。
除了女性角色外,朵卡萩對於異人、畸形等邊緣角色頗有關懷,這些人物往往是社會刻意忽視的生命角落,他們是被社會包圍在「外」的一群。他們雖有名有姓,社會卻不希望與之有關。因此,朵卡萩以《犁過亡者的骨骸》中的這位老婦為孤獨的行動倡議者,她主張拋棄所有人物的官方名字,改以綽號稱呼這些與她的生命有所關係的人們,綽號命名源由來自他們的性格與外型特徵。老婦認為,官方名字只是一種老套符號,過於平庸又脫離個人,而每個人與他人建立關係時,都展現不完全相同的面貌,因此每個人都是有很多名字的人。從這裡,朵卡萩透過老婦視角,翻轉了命名的敘事與傳統,名字不再是重點,「關係」才是必須被呼喊、辨認的對象。
朵卡萩除了持續在作品中關照女性與畸人之外,她也熱衷描寫跨境旅人形象。旅行、穿越邊界的議題,其實來自朵卡萩對人類心靈知識的思考與其獨特生命經驗。一方面,她篤信人類有著游牧民族的天性;另一方面,朵卡萩皆因不同理由,在幾個國境附近居住。因此,穿越邊界對她而言,除了是挑戰,也是一種內心深切的渴望。她所居住的小鎮,附近一座森林裡還遺留著古老界標,她總和狗狗們玩著跑進森林跨越界標的遊戲,只為滿足內心渴望,獲得清爽而原始的愉悅。在那一刻,朵卡萩感覺自己是自由人,因為邊界其實並不真的存在。
《雲遊者》是朵卡萩的旅人形象集大成之作,它關注每一次旅行對於旅人的巨大破壞與耗損,透過描寫不同時空、地點、形式的旅行,在旅行過程中揭露人類歷史文明發展中,往往是以男性及殖民者為中心的各種自大、傲慢與徬徨心態,並深刻檢視旅人在時差與異質空間的情境中,內向世界能有何種體驗?旅人自身與他人的關係,在旅行之後又能何去何從?身分、疆界一旦出現變化,原始意義竟顯得如此不穩。這可以是朵卡萩式的搖晃,藉此鬆開固著於世界中的思考零件,再次組裝。
《怪誕故事集》又再度發揮這些雲遊故事,並將核心問題指向「恐懼」。書名是《怪誕故事集》,事實上是集結朵卡萩文學議題中的諸多葛藤,成為一座記憶博物館。它展示了人類記憶中不同層面的恐懼,包含提前占據心理位置的恐懼、知識分子偏離帝國與資源中心的恐懼、失去摯愛的日常恐懼、身分差異模糊的恐懼、面對生命不同樣態與選擇之恐懼等等。這些恐懼在生活中成為怪誕且突梯的日常,有時粗暴挑釁,有時不明所以、難以言喻,更多時候則是不知所措、無法面對。
朵卡萩是素食主義者,她利用諾貝爾文學獎金創建基金會,除了提供作家、譯者的寫作計畫外,也積極進行生態運動。然而,朵卡萩強調,她絕對不是行動主義者,她只是使用文學去拓展想像的邊界。此次翻譯出版的《怪誕故事集》與《犁過亡者的骨骸》就反映了朵卡萩近年的核心關懷:生態與動物權。
中學時的生物老師開啟朵卡萩對人類與生命倫理的探索契機,她相當在意人類與動物之間的權力關係。比如《怪誕故事集》中的「綠孩兒」,作為戰爭受害者,他們在森林裡讓大自然養育長大。當波蘭國王出巡到莊園時,獵人帶回綠孩兒。外貌襤褸的綠孩兒被國王當成森林裡的珍禽異獸看待,準備將他們綁在行李上,到另一個城市檢查。後來綠孩兒意外治療了長年困擾國王的痛風病,此後國王立即像對待人一樣對待綠孩兒。朵卡萩以「綠孩兒對國王的病有用」這件事,尖銳地指出人與動物的界線區隔,其實只在於人或動物究竟對人有沒有「貢獻」。甚至於,有時候人權並非不容侵犯,假如他「像動物一樣」。
《犁過亡者的骨骸》則更深刻思考了動物權議題,比如小說中第二章的開頭語:「一隻狗餓死在主人門前,這預示著國家的毀滅。」在動物權的論述中,狗進入人類社會已有上萬年,基本上與人類關係相當深厚。狗既然已是具體的人類社群成員,人類自然必須承擔具體的責任。又或者第七章指出「動物能展現一個國家的真相,尤其是這個國家對動物的態度。如果人們對動物殘酷行事,民主就只是空談,毫無用處。」顯然,朵卡萩主張動物權,她不停透過故事,許下世界生命的互動能彼此尊重、豐富,且不剝削的心願。然而,動物權議題恐怕也是目前政治上的一個地雷,畢竟不同國家、族群、文化的人,在許多日常儀式與實踐中,動物於文化傳承的功能實在太過重要。
朵卡萩如此致力於諸多「不討好」的議題,來自她相信「世界是一個鮮活的、完整的實體,而我們每一個生命在它眼中,皆是一個個微小而強大的存在」的世界觀。她篤信世界的連動性,並努力成為溫柔的敘事者,因而能以渺小個人在文學中做出在我看來幾近偉大的志業。身為讀者的我們,何其幸運?在世界被戰爭、仇恨、成見與疫病所困住的當下,我們仍能在朵卡萩的作品中,看見如此之大的柔軟與自由。
翁智琦
政治大學臺文所博士,曾任巴黎高等社科院訪問學人、靜宜大學兼任講師,現為韓國釜山大學中文系客座教授。曾獲玉山文學獎、文化研究學會博士論文優選等。合著有《遇見文學美麗島》、《二二八‧「物」的呢喃》。
【導讀】
拆解生命的地雷:奧爾嘉・朵卡萩小說讀想
翁智琦 教授
波蘭作家奧爾嘉・朵卡萩(Olga Nawoja Tokarczuk)於二○一九年獲得二○一八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當時授獎辭如此描述奧爾嘉的文學:「(她的)敘事想像力帶著百科全書式的熱情,呈現出由各種邊界交錯而成的一種生命形式。她是位速寫大師,捕捉那些在逃避日常生活的人。」
朵卡萩以詩歌起家,後來陸續有散文、小說、評論以及近年的繪本創作,共出版十八部不等,許多作品已翻譯多種外文版本廣為流傳。其中,最受讀者歡迎與讚譽的是小說作品,《太古和其他的時間》、《雲遊者》...
目錄
導讀 拆解生命的地雷:奧爾嘉・朵卡萩小說讀想
1 乘客
2 綠孩兒:即由國王陛下,揚.卡齊米日的醫生
――威廉.戴維森所記之沃里尼亞怪異事件
3 醃漬物
4 車縫線
5 會面
6 真實故事
7 心臟
8 轉蛻
9 諸聖山
10 人類假期日曆
―冬天.暗淡期
―早春
―春天.全球亮相
―春天
―夏至.和諧期
―秋分.尊者遴選
―磨難日
導讀 拆解生命的地雷:奧爾嘉・朵卡萩小說讀想
1 乘客
2 綠孩兒:即由國王陛下,揚.卡齊米日的醫生
――威廉.戴維森所記之沃里尼亞怪異事件
3 醃漬物
4 車縫線
5 會面
6 真實故事
7 心臟
8 轉蛻
9 諸聖山
10 人類假期日曆
―冬天.暗淡期
―早春
―春天.全球亮相
―春天
―夏至.和諧期
―秋分.尊者遴選
―磨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