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盲犬與調音師
酷爸在導盲犬的引導下,徐徐前進。
雖然才六月初,臺北的高溫卻已讓人招架不住。走在臺北街頭,宛如置身於烤箱中,簡直快把人烤焦了。汗水如水柱般從酷爸身上湧出,他卻顧不得擦拭,反而停下腳步,安撫引導他前進的夥伴。
從英國回到臺灣後,酷爸便發現他的夥伴對炎熱的天氣有些適應不良。牠步履遲緩,而且食欲不振。其實不光是導盲犬,就連他自己也有些受不了。英國夏天的平均溫度大約攝氏二十二度,一年難得有幾天會超過二十八度,他幾乎已經忘了臺灣是這麼熱。離開臺灣那年,他才十五歲。這二十多年來,他曾回來過兩次,不過都是在冬天。重溫臺灣夏天的熱度,這還是第一次呢!
臺灣有多熱,他確實是忘了;但當陽光直射在皮膚上所引發的灼熱感,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童年往事也隨著逐漸增高的熱度在心中沸騰著。
「二十多年了,他們在哪兒?該上哪兒去找他們呢?」
一想起失去聯繫的親人,酷爸不由得嘆了口氣,身旁的夥伴也發出低沉的喘息聲。
根據調音公司所提供的資訊,趙太太家應該就在這附近,但為了謹慎起見,酷爸還是習慣性地向臨近的商家詢問。
「請問居禮大廈還有多遠?」
一個婦人驚訝地看著他,「你,一個人?」
「和我的狗。」
婦人這才注意到他身旁有一隻導盲犬,盯著牠看了好一會兒,才說:「再往前走個一百公尺左右,那幢磚紅色,喔,那幢大廈就是了。」
婦人有些尷尬,酷爸卻不以為意地向她道謝。
到了大廈前,酷爸以堅定而簡短的語氣對導盲犬下達命令,「 Enter the Building(進入大廈)」。導盲犬轉身進入大廈中,找到管理員後,停住腳步,等待主人向管理員說明來意。
管理員用難以置信的眼光打量著導盲犬,「這隻狗真的會帶路?」
「牠是受過訓練的導盲犬。」酷爸簡短地回答。
「這麼神啊!」管理員仍然半信半疑,盯著導盲犬看了半天。
「十二樓的趙太太請我來調音,我現在可以上去嗎?」
「你是鋼琴調音師?」管理員打量著酷爸,再度露出不可置信的眼光,心想他眼睛看不見也能調音嗎?「我記得以前來替趙太太調音的是一個年輕小夥子,他今天怎麼了?」
「我不太清楚,趙太太打電話到調音公司,公司就派我來了。」
管理員又將目光轉向導盲犬,看了老半天,才想起酷爸剛才的問題。
「沒錯,趙太太家在十二樓,要不要我帶你上去?」
「不用了,謝謝。」酷爸說完,便命令導盲犬前進,同時下達找電梯的指令,
「 Find the lift(尋找電梯)」。導盲犬立即引導主人朝電梯走去。
這下子管理員更驚奇了,雙眼瞪得宛如龍眼般大;彷彿在宣告什麼重大發現似的,大聲嚷著:「哇!狗居然會自己找電梯,太神奇了。」這樣的驚嘆聲,酷爸並不陌生。臺灣這幾年才開始引進導盲犬,知道的人不多,看到導盲犬多半都會感到驚奇。
趙太太不在家,開門的是她十歲的兒子。當他看到導盲犬時,驚奇的表情並不亞於樓下的管理員。
酷爸進入屋內,又給導盲犬一個尋找鋼琴的指令。導盲犬在琴房找到鋼琴後,自動趴在鋼琴邊。牠的舉動讓小男孩看得瞠目結舌,連呼三聲,「酷斃了!」酷爸從背包裡拿出調音工具,同時開始自我介紹,「我姓戴,不過大家都叫我酷爸。」
「我叫趙小棣,」男孩說出自己的名字後,急忙又補上一句,「不過,我的棣,不是小弟弟的弟,是棣樹的棣喔!」
酷爸微微一笑。
男孩一陣臉紅,「我是怕你以為我在開玩笑,才會說那麼多的。」
「為什麼?」
「因為很多人都這麼以為啊!」小棣急著說明,「以前很多人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我叫趙小棣。他們不知道我的棣是棣樹的棣,以為是小弟的弟,就會再問一次,『小弟,別開玩笑了,你到底叫什麼名字?』我只好再說一遍,我叫趙小棣。可是他們還是搞不懂,以為我在尋他們開心,就會變得不耐煩,有的人甚至還會生氣,提高嗓門說,『趙小弟,別鬧了,你到底叫什麼名字?』我又說我叫趙小棣,他們就會開始譏笑我,說:『哪有人的名字叫小弟,你爸、媽是怕人家不知道你是個男生,所以給你取了這個名字嗎?』為了避免發生這樣的誤會,每次有人問我叫什麼名字時,我都要很詳細地說明白。可是每次都要這樣解釋,多累呀!我真擔心等我到了七十歲的時候,大家還是『小弟』、『小弟』地叫我,那有多尷尬啊!」
聽著小棣嘰哩呱啦地解釋他的名字,酷爸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兒子小琺,竟笑了出來。
「這很好笑嗎?」小棣有點生氣。「不,」酷爸連忙搖頭,「你讓我想起了我的兒子。他和你一樣,說起話來就像機關槍似的,劈里啪啦的一大串,常讓我來不及聽。」
「你的兒子幾歲?」
「他今年剛滿十歲。」
「跟我一樣耶!」男孩這才又露出笑容。
酷爸準備開始調音。當他掀起琴蓋時,觸摸到琴蓋上有道刻痕,心中不由得一震。那道刻痕又深又長,刀法零亂錯落,可見留下這刻痕的人當時是多麼憤恨。刻痕的觸面還很粗糙,大概是不久前才刻上的。酷爸反覆觸摸著那道刻痕,心想會是這個小男孩嗎?
突然,一個女孩的聲音傳來,「不過是架鋼琴,幹麼那麼捨不得?」
那聲音宛如一顆猛然投入湖中的巨石,在酷爸的心海激起一陣狂浪波濤。是她嗎?會是她嗎?酷爸遽然轉向聲音來處,並站了起來。那個日日夜夜在他心中盤旋縈迴的聲音,此刻又在耳畔響起。那麼熟悉,那麼真實,沒錯,一定是她沒錯。正當酷爸想叫出深藏在他心靈深處的那個名字時,小棣卻先開口了,「姐,你看,是導盲犬!」
「哇!真的耶!」女孩的聲音立即開朗起來,直奔向導盲犬。
酷爸彷彿從雲端跌下來似的,重重坐在鋼琴椅上。他甩了甩頭,似乎想趕走腦中那個可笑的念頭。事隔二十多年,她早該是個大人了,聲音怎麼可能還像個小女孩呢?但太像了,她們的聲音實在太像了。
酷爸努力地將注意力拉回鋼琴上,卻久久無法定下心來。他一邊聽著女孩與弟弟的閒談,一邊觸摸那道刻痕,會是她刻的嗎?他很想知道,卻又不敢貿然地問。
然而,出乎意料的,女孩的聲音再度傳來,「那是我刻的。」
「你?為什麼?」
「因為我討厭它,我恨它!」女孩冰冷的口吻,讓酷爸大吃一驚。
被父母逼迫學琴而心生厭惡的孩子,酷爸在調音的生涯中碰過不少,但沒有人像她這般激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酷爸沒再問,思緒卻飄回少年時期。當年為了學琴,他可是廢寢忘食,還做出了讓他終身懊悔的事……
「酷爸,牠叫什麼名字?」小棣的聲音將他從回憶中拉回。
「啊?」他還沒會過意來。
「你的導盲犬叫什麼名字?」
「牠叫酷弟。」
「酷弟。哇,好酷的名字喔!」小棣恍然大悟,「啊,我懂了,牠叫酷弟,你是牠的主人,所以大家才會叫你酷爸,對不對?」
酷爸點點頭,心思卻仍在那道刻痕上。
小棣與姐姐喜孜孜地逗著酷弟玩,酷弟卻靜靜地趴在地板上。小棣有點失望,「為什麼牠都不理我們呢?」
「因為牠還在執勤,」酷爸摸索著走向酷弟,拿下牠身上的導盲鞍,拍拍牠的背,示意牠可以四處活動。「現在牠自由了,你們可以給牠一些水喝嗎?」
「沒問題。」小棣爽快地答應,並將酷弟帶去廚房。
琴房頓時安靜下來,酷爸吸了口氣,將心定下來。他拆開上琴板與琴幹,開始調音。
他雖然看不見,卻非常熟悉鋼琴的結構,隨手彈了八小節,試試鋼琴的音準。
然後打開工具箱,將需要的工具一列排開,隨即用鮮紅色的止音布,熟練而有韻律地隔開每條琴弦,仔細地聽音叉的標準音,再用調音棒微微調起第一音。在上千個零件中,他彷彿能一覽無遺,不假思索地以反射動作,迅速找出有問題的琴弦,並加以調整。他的每個動作純熟而輕巧,整架鋼琴都在他的駕馭之中。
當小棣餵酷弟喝水時,姐姐卻被那八小節的琴音所吸引,悄悄回到琴房,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調音師。
他看起來大約四十多歲,有一對細長的眼睛,眼珠子無神地在眼裡轉著。如果他不失明,那對眼睛必然炯炯有神;那麼,那張臉必定會更有魅力。他的身材就像一般中年人,並沒有什麼特別,不過他卻有一雙鋼琴家的手。女孩的視線隨著他那細長、有力、靈巧的手指在琴鍵上移動著。他的指法靈活而熟練,想必曾經下過一番功夫練琴吧!
他調好音後,隨意彈了一小段舒曼的曲子。雖然只是隨意彈奏,但他的神態和韻味卻宛如鋼琴大師一般,令女孩不由得看傻了眼。
更讓她佩服的是,經過調校之後,整架鋼琴的每個音都達到了完美境界,彷彿能穿透心脾,逗弄身體的每個細胞,讓人感到無比舒暢。這樣的音律才是一架好鋼琴所該有的,女孩不禁陶醉起來。
琴聲停止了,酷爸開始收拾工具,準備離開。女孩卻有意為難。
「如果你沒將舒曼那首曲子彈完,我怎麼知道你已經調好音了呢?」
「你為什麼不自己試試看呢?」
「剛才我已經說過,我討厭鋼琴,我討厭彈琴。」
「你說的不是實話。」酷爸毫不留情地說:「我感覺得出來,你對音樂很敏感,一定是有什麼其他的原因,使你感到厭惡,對不對?」
這個調音師眼睛雖然看不見,卻好像能透視人心似的。女孩對他越來越佩服,但他那一番話卻又讓她想起早上與媽媽的衝突,心情隨之沉落谷底。
酷爸將工具收拾好後,站在鋼琴前,心裡有些遲疑,最後還是開口問:「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仍不想說,心想:「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不料,弟弟卻代她說了,「我姐叫趙菲雪,今年十二歲。」
菲雪?酷爸覺得這個名字好耳熟,好像在哪兒聽過,卻又一下子想不起來。「你調好音了,可是我媽還沒回來,我們沒有錢可以給你,你還不能走。」菲雪仍想刁難他。
「我媽一定是以為小陳叔叔會來。」小棣接著說:「小陳叔叔是我們固定的調音師,他來的時候如果媽媽正巧不在,媽媽就會把錢匯到調音公司給他。」
「那麼也請你媽媽把錢匯到調音公司,我收得到的。」
酷爸喚來酷弟,替牠穿上導盲鞍,準備要離去。
這時電話鈴聲響起。
小棣接起電話,喂了一聲,便遞給菲雪。「姐,媽叫你聽電話。」
「我不想聽!」菲雪的語氣十分厭煩。
小棣對著話筒應了幾聲,然後對酷爸說:「我媽說,她會把錢匯到調音公司給你。」
接著,又轉向菲雪。「媽說,調好音後,你要繼續練琴,直到她回來為止。」
「練琴!練琴!一天到晚只會逼我練琴!我偏不練!」菲雪狂亂地叫著,抓起沙發上的抱枕,往鋼琴扔去。
從菲雪激烈的反應,可以預期一場風暴即將到來。酷爸心想,還是早點兒離開吧!他給了酷弟一個離去的指令,然後悄悄走了出去。
「姐,媽叫你來聽電話,快啊!」
菲雪衝過去,拿起話筒大吼著:「我偏不練!」然後將電話一掛。
不一會兒,電話鈴聲再度響起,小棣對著電話應了幾聲後,對菲雪說,「姐,媽說她現在就趕回來,要你立刻練琴。」
菲雪卻像沒聽見似的,往門口跑了出去。
小棣掛上電話,立刻追出去,「你要去哪裡?」
「不用你管。」
「可是,媽就要回來了……」
「別像管家婆似的,處處盯著我,行不行?」菲雪的語氣非常不耐煩。「姐,你不要這樣說嘛!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跟媽吵架,你就練一練嘛!」
「我偏不!」菲雪頭一揚,走進電梯裡。「她越逼我,我就越不練!」
「姐,媽也是為你好……」電梯門關上了,小棣急忙按下另一部電梯。
出電梯後,眼看著菲雪即將邁出大廈,小棣急忙喊著,「姐,等等我呀!」
菲雪停下腳步,「你煩不煩呀?」
「姐,我才不是要管你,只是,不想看你被罵……」
菲雪瞪著小棣,「你要真怕我挨罵,那簡單,你也去學琴呀!這樣媽就不會老盯著我,我也就不會天天挨罵啦!」
菲雪的這一番話,說得小棣不知如何回應,傻傻地望著她跑開。
小棣確實很想學琴,他跟媽媽提過好幾次,媽媽卻沒當一回事,一直將重心放在姐姐身上。媽媽嚴厲的態度,雖然也使得他害怕;但每當他看到媽媽和姐姐在一起彈琴時,那種特別而又親密的感情,使得他非常羨慕,也有一種被忽略的感覺。
既然菲雪不領情,那就算了。小棣原想轉身進屋去,卻發現酷爸與酷弟正緩慢地往巷子口走去,菲雪則悄悄跟在他們後面。酷弟到底是怎麼帶路的呢?一股好奇心自小棣心中湧出,於是也悄悄地跟上去。
轉出巷子後,人群與車陣熙來攘往,酷弟的腳步放慢許多,緩緩地帶著主人朝公車站走去。
「酷弟真厲害,居然知道主人要搭公車。」小棣嘖嘖稱奇。
他們悄悄地跟上酷爸,在公車站停了下來。
不一會兒,一輛公車靠站停住,酷爸向等車的民眾詢問過公車號碼後,立即給酷弟一個上車的指令。
酷弟引導主人準備上車,卻遭到司機阻攔,「狗不許上車。」
「牠是導盲犬,法律規定,牠有權搭乘任何交通工具的。」
司機發出嘲笑聲:「狗也有權搭公車?誰定的法律?聽都沒聽過。」
「我有交通部的文件,你看……」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就算你搬出憲法來也沒用,下去!下去!」
「砰」的一聲,車門立即關上,害得酷爸差點跌倒。
小棣好生氣,原想出聲替酷爸打抱不平,卻被菲雪及時摀住嘴,還受到譴責:「你想害我們被發現啊!」
午後的高溫已經夠讓人受不了,車子排出的廢氣,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引擎聲,此起彼落,更讓人煩躁不堪。陣陣的喘息聲不停地自酷弟口中冒出,酷爸好擔心牠會中暑,不時撫摸著牠的背部,並用話安撫牠,那樣子宛如在對待一個「人」似的,令小棣與菲雪感動不已。
不久後,又來了一班公車,司機還是不讓他們上車。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好幾次,酷爸好沮喪。他將文件放回口袋裡,拉了拉導盲鞍,給酷弟一個走回家的指令。酷弟於是引導著主人走進騎樓裡。
騎樓裡幾乎被摩托車和商家的貨品占滿了,簡直寸步難行。摩托車停放得很零亂,酷弟帶著主人小心翼翼地繞過來,穿過去,以免主人被摩托車把手勾到,或絆倒。當障礙物過多時,酷弟便停下腳步,思索著如何讓主人安然前進。有時候為了讓主人安全行走,牠寧可走出騎樓,頂著大太陽走在馬路上。
看酷弟在騎樓裡鑽進鑽出,走得這麼辛苦,小棣與菲雪好幾次差點出手幫助他們。可是為了怕暴露行蹤,他們還是忍了下來。
酷弟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將主人帶出騎樓,轉進一條巷子裡。這條巷子雖非行人專用道,車子明顯少了許多;不過,摩托車在巷子裡鑽進鑽出,菲雪與小棣不由得替他們捏了一把冷汗。
酷弟引導著主人走到一條叉路前,停住腳步等候主人指示。這時候,一輛摩托車突然從叉路衝出來,小棣與菲雪大叫一聲:「小心!」酷弟迅速閃向一旁,幸運地躲過摩托車的撞擊,但因事出突然,衝勁又大,害得酷爸摔倒在地,袋子裡的東西灑落一地。
酷弟急忙靠向主人,不停地用頭磨蹭主人的身體,好像在問主人有沒有受傷。
牠還發出嗚嗚叫聲,聲音中充滿了自責與焦慮。
路人紛紛圍過來,有的扶起酷爸,有的幫忙撿起掉落的東西,有的則責罵那個摩托車騎士。還有個好心的路人表示願意送酷爸回家。
看著酷爸與導盲犬逐漸遠離的背影,菲雪與小棣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導盲犬與主人間的深厚情誼,還有人情的溫暖,就像一塊含在口中的糖果,讓姐弟倆感到甜滋滋的。但一想到障礙重重的環境,卻不免又替酷爸與酷弟擔憂起來。
正當姐弟倆準備離開時,菲雪這才想起,忘了將剛才撿起的一個小袋子還給酷爸。打開一看,裡面竟全是錄音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