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出現,是文明衰退的象徵〉
這些哀歌和輓歌多半要等到十九世紀甚至二十世紀我們才見到,但是這並不是說以前的讀者就不熟悉。以前的讀者只要熟悉聖經,都很清楚這些哀歌。耶利米時代以後以色列那些先知的哀歌純粹就是巴比倫風。舊約裡面的以色列,至少是後期的以色列,巴比倫之囚時代的以色列,是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留到世界上的一個活化石。那些晚期的詩人,例如拜倫勳爵就模仿過聖經的敘事題材。流散的猶太人哀嘆錫安聖殿,不肯再碰自己的豎琴,但願我自己的右手衰朽,以色列的子民散在四方,耶路撒冷聖殿摧為灰土。這些哀歌是哪兒來的?就是從尼普爾聖殿的哀歌諸如此類的晚期美索不達米亞文學經典中產生出來的。
晚期美索不達米亞經典不再有像《吉爾伽美什史詩》這樣的充滿著荷馬時代青春和冒險精神以及魔幻色彩的作品,而是跟以色列先知在國破家亡以後的悲哀是一脈相承的。土地鹽鹼化,城邦荒廢,可怕的暴君駕著他的鐵戰車將鹽液和鹼液灑在被征服者的土地上。他們給予失敗的叛逆者和被征服者的懲罰是,毀掉他們的水渠,讓他們的神廟荒蕪,讓他們的居民流離失所。過去比如說在呂山德(Lysander)和西庇阿(Scipio)那個時代,曾經認為毀滅雅典和迦太基這樣的大城是褻瀆神明的罪惡;然而晚期羅馬帝國的時候,阿提拉摧毀像阿奎萊亞(Aquileia)這樣的城邦,對失敗的反抗者如此懲罰,卻被人們視若家常便飯。而這種做法就像是大家隨便使用核武器一樣,一旦流行就沒有辦法收縮回來。張三用了,李四也可以用。
像以《漢謨拉比法典》著稱的那個漢謨拉比王朝,這位漢謨拉比國王本人的弟弟和堂弟之類的經常擔任各地總督。我們要注意,這個總督跟比如說東亞的那些太守比起來的話還是相當寬厚的,他底下的城邦還是有傳統的自治機構的殘餘的。但是他在歷史上留下的紀錄是動不動就破壞水渠。依靠這些水渠和引水渠道的城邦不僅在政治上遭到失敗,而且從此以後就不復存在,大量的廢墟在美索不達米亞南部形成。
晚期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高峰時期是修渠和建運河的高峰時期。這些運河,直截了當地說,你只要看到都江堰,李冰建的那些運河,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巴蜀文明就是晚期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在開明王朝初期改建的成果,早期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蠶叢王朝還沒有這樣複雜的水利技術。而水利工程的破壞就自然而然導致了大城市的毀滅,運河的破壞就自然而然導致了商業中心的破壞。我們可以把這種做法稱為社會性戰爭。跟春秋式的禮儀性戰爭不一樣,它不僅是政治性的,要打垮對方的政治力量,而且是社會性的,要摧毀敵對方整個社會重新崛起的可能性。
當然,大家都這麼做的話,文明整體上就不可避免地衰退了。新興的伊朗文明,青春的蠻族還不懂得用這種野蠻的手段來對付它的敵人。在他們看來,這個文明已經走上了自殺的道路。猶太先知記載下的那些亞述和巴比倫晚期的君主,是慣於整個整個地摧毀城市的。在被他們摧毀的城市名單當中,大馬士革和耶路撒冷只能算是極不重要的邊陲小邦。然而在這個時期,在社會生產的技術遭到破壞而無法進步的同時,軍事技術和組織技術突飛猛進,出現了後來歐洲國家只有在二十世紀、希特勒編練坦克部隊的時候才親自見到過的高密度的專業分工。像巴比倫國王閃電一樣摧毀耶路撒冷城的那些專業分工隊,在早期美索不達米亞文明根本沒有出現,而在古典美索不達米亞文明整體滅亡以後又長期在歷史上消失了。直到羅馬帝國的末年,軍事分工和軍事專業化才能達到同樣的高度。而在羅馬文明沒落以後,中世紀歐洲又在很長時間內完全沒有辦法掌握、甚至完全沒有辦法理解這樣可怕的專業技術,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
美索不達米亞實際上是由高地和低地兩個部分組成,亞述是以高地為基礎的,巴比倫尼亞是以低地為基礎的。晚期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迴光返照,也是最後的高峰,就是迦勒底王朝和亞述王朝,分別以高地和低地為基礎。不用說,高地人是占上風的,低地是經常挨打、經常被前者吞併的。低地王朝得以復國,再建立一個新的、雖然也是在征服者主持下的王朝,還有賴於伊朗人摧毀亞述人的軍事基地。在亞述人和迦勒底人稱雄西亞的時代,起源於烏克蘭和拉脫維亞之間的雅利安人已經完成了很多軍事革命和技術革命。
我們要注意,真正的技術革命往往是來自於文明的邊陲地區。它缺乏受過書面教育的士大夫階級的紀錄,而且這些士大夫階級往往跟沒落和垂死的文明有各種聯繫。就像是羅馬晚期的拉丁文學者對於族實際上在技術上已經比他們先進的日耳曼人充滿鄙視,不願意承認,一定要說對方是蠻族。而他們自命為文明人的主要優越感其實只是源於古人留下來的希臘文、拉丁文的寶藏,他們的能工巧匠在專制統治的約束之下已經幾乎沒有,只能夠搶劫過去菲狄亞斯(Phidias,前四八〇~前四三〇)時代的能工巧匠做出來的傑作,而自己做出來的則是一些連蠻族貨都不如的粗劣產品。
他們只剩下一個優勢就是,做為宮廷臣子,繼承了古代的圖書館藏書,以及優美的拉丁文學。但是他們自己再也寫不出維吉爾(Virgil,前七〇~前一九)時代豪邁的、自由的詩篇,甚至連優美的情詩都寫不出來。像《哲學的慰藉》(The Consolation of Philosophy)這種逃避世界、在心靈和宗教領域中尋求安慰的文學,已經是晚期羅馬最高貴的產物了。而這時,各種實用技術,特別是跟馬匹和冬季農作物有關的實用技術,在日耳曼人當中已經發展得非常完善了。但是拉丁文學者卻根本不記載它們,以便在垂死的掙扎當中還要維持自己那點可憐的偏見。巴比倫大圖書館的時代就是類似這樣的時代。
巴比倫晚期的君主有很多像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暴君一樣充滿了矛盾的性格。他們是偉大的收藏家,像是沒落文明的代表一樣,好像是很希望能夠把行將滅亡的文明的最後一點殘餘像收藏家一樣收藏起來;另一方面又是馬基維利主義的政治家,殘忍的城市屠殺者,陰險狡猾的權術高手。這幾種看似矛盾的性格,柔弱和殘暴,集中在他們一身當中。以色列先知但以理所描繪的尼布甲尼撒(Nebuchadnezzar II),在泥板文書裡留下的就是以上的這樣一個形象。他既是一位偉大的植物學家和園藝師,偉大的圖書收集者,無數寶貴的文獻和古典文化的寶藏因為他才沒有失傳,同時他又是陰險狡猾的宮廷政治家和殘忍的民眾鎮壓者,是各邦人望而生畏的屠殺者。
這時,雅利安蠻族像日耳曼蠻族包圍垂死的羅馬拉丁文明一樣,已經從三面包圍了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垂死世界。晚期美索不達米亞人——亞述人和迦勒底人的世界,大概就是從以色列、黎巴嫩、敘利亞,到土耳其邊境,向東到庫德,然後順著伊朗邊境,把「阿拉伯斯坦」這一部分包括進來,直到波斯灣,然後南線到埃及,這個肥沃月彎地帶。而在這個地帶的北方,雅利安的洪水已經來勢洶洶的向南而下。在今天的土耳其,他們早已經建立了西台城邦。米坦尼(Mitanni)人是不是他們的一員,有待考證。西方,是希臘人;東方,伊朗高原是米底人和波斯人;向東,阿富汗方面,雅利安人已經進入印度;再東方,昭武古城,就是今天的甘肅一帶,雅利安人的金銀器一直延伸到渭水上游。像晚期的羅馬人被日耳曼蠻族和阿拉伯蠻族四面包圍一樣,垂死的古典文明已經只能透過加強軍事和組織動員的方式、透過進一步榨取民間資源的方式來維持自己,但是這是一種飲鴆止渴的方式。
最終米迪亞和巴比倫的聯軍摧毀了亞述,這對於晚期美索不達米亞文明來說其實是飲鴆止渴,因為亞述跟巴比倫相比,亞述才是真正有戰鬥力的那一部分,巴比倫人和伊朗人聯盟消滅了亞述也就像是秦燕聯軍滅趙一樣,等於是自毀藩籬的做法,下一步伊朗人的鐵蹄肯定會兵臨巴比倫尼亞。但是巴比倫最後的王朝還是利用這個迴光返照的時間——最主要的就是利用雅利安人內部發生的政變,本來是一個封建小藩國的波斯人取代了原有的宗主米底人,以及波斯人首先跟希臘人的保護者利底亞(Lydia)人以及希臘城邦交戰,實際上就是蠻族和蠻族交戰,英國人和法國人交戰,英國人為了拿破崙戰爭而使大清帝國得以苟延殘喘的類似機制,在肥沃月彎地帶的殘餘當中收穫了因亞述帝國崩潰而暫時重新恢復獨立的敘利亞諸小邦。
包括以色列先知所描繪的猶太國,都在這個時期被巴比倫人利用攻城隊和放火隊逐個攻克和毀滅了——他們雖然政治制度和社會制度已經瀕臨崩潰、但軍事化和戰術專業化卻達到最高峰。但以理和被俘虜到巴比倫的那些猶太人所見到的,就是美索不達米亞文明最後這一次迴光返照。然後天意(這一次我們只能說是天意了)挑選他們,在巴比倫滅亡以後攜帶美索不達米亞文明最後的珍寶回到耶路撒冷,建立耶路撒冷第二聖殿。第二聖殿所在的時代已經是雅利安人橫掃中東的時代。雅利安人早在巴比倫末代王朝以前,實際上已經是橫掃了除古典美索不達米亞文明核心地帶——肥沃月彎地帶以西、以東、以北的大部分世界,只留下最後這一個果核。然後阿契美尼德帝國吃下了這個果核,正如蒙古人和滿洲人比明國人要更寬容一樣,他們也比巴比倫人更寬容,容許猶太人和其他的小邦在半獨立的狀態下復國。然後在伊朗人的統治之下,巴比倫的文化完全滅亡了。
(摘自:第三章,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滅亡與費拉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