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憶鵝湖》一書將再版問世,兆熊兄來電要我寫序;我實在不能推辭,因我是沒有理由可以推辭的。
二十年前,當我初讀《憶鵝湖》時,就被作者那一片至性深情所感染,被那一股醇厚的鄉土氣息所籠罩,我隨着他流走的筆端,進入鵝湖的境界,漫遊那湖光山色,會晤了前賢往哲;更由此書中,觸及人性教育中一些深邃最根本的問題,使我心儀神契,歷久難忘。此後每與師友座談或在講堂授課時,津津樂道此書,希望大家能一起欣賞。然此書絕版已久,市面上不易見到。去年夏天,兆熊兄由香港新亞書院返臺,我向他建議重刊此書,他即欣然答應,我便推介紹給大林出版社再版。
當兆熊兄隱居鵝湖創辦農學院的時候,正是他英年俊發,舒展懷抱的時候,他把教育生命落根於自己的鄉土,把農業教育精神結合於國家文化的慧命,故於此書中無處不充溢著山水—人物—性情的自然流露,最足以顯示一個農業教育家的襟懷與遠識。
我們深知中國民族文化深植於農業社會,孕育於鄉土,因此中國人民對於鄉土與心靈的開發,是相當併重的。言鄉土必連結著心靈的提升,言心靈必連結著鄉土的開發。中國歷代施行農政,行「井田」必須行「王道」,要「力田」還須要「孝弟」,言「耕」必連結於「讀」,言「農」必連結於「教」,這都表明鄉土的開發與心靈的開發是不可分隔的。因此,幾千年來我國人的傳統生活,以安居鄉土,株守田園,過寧靜純樸的生活而感到滿足。「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乎仁,故能愛」。禮記亦說:「不能安土,不能樂天;不能樂天,不能成其身。」故安土樂天,實是一大學問。
可是目前時代卻正是騰空的時代,人們都在竭其心力,離開了鄉土,離開了大地,離開了母親,這樣做法,內心感到安樂麼了?作者於書中曾引述希臘的神話說:大地之子名叫耳古力,他和眾神角闘,當其力量不繼時,可以倒在地上,使自己獲得了新力量,再繼續和眾神角闘,竟得到了勝利。可是後來他被引誘到半空時,便無法獲得新力量,終於被他神結束了性命。這節神話,難道不是給現代的人們一種新的啟示麼?(請參閱本書前頭的﹤一封信—有關時代﹥)今日人們正以為騰空是一種絕大的本領,拔了根,掛了空,人人都在游離中,只是這本領畢竟無補於性命之延續和力量的新生,徒然暴露了自己無可救藥的迷惘和無可挽救的空虛;徒然見到更多的人性之失墜與麻木,真實時代的悲哀呀!
在表層的世界裏,這個時代僅是一陣風;在永恆的無限裏,這個時代又是一陣風。什麼風都會吹過來,又會吹過去的;惟有深層的心,永恆的心,鄉土的情,鄉土的愛,是吹不來、吹不散的。我們須知個體的生命,正如一粒生機蓬勃的種子落在泥土裏,它必須吸取滋養,浴沐陽光,長成濃密的枝葉,開出純潔豐富的花果。這完全是個體生命的實踐歷程。我所喜愛《憶鵝湖》這一書,或者,就是出於這一種心情。
中華民國六十四年一月二十五日
彭震球 寫於臺北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