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洗硯池頭樹的補敘
我的女兒,孩子們,我的這冊小書,其實也可算作是對於我的《方寸天地看人間—燈火闌珊處,尋一代少年背影》1(姑且稱為「前書」)的補敘。稱其為「前書」,緣由不在於出版順序,而是在於兩冊小書內容與內涵的邏輯。「前書」中講述了文革亂世,講到我們一代少年中許多人在那亂世中成為毛氏馬前卒,他們針對「另冊之人」的行為嘴臉堪稱是凶殘,是暴徒的典範。若無文革,我們一代或許也不會整體地遭遇之後的人生故事。同時,若無如此機會,那「紅色少年」或許也無機緣將他們的暴徒臉面顯示得如此集中,也如此極端。
我在「前書」中答允你們,解答你們的疑問之一—為什麼Y中學那篝火之夜後,文革驟起之時,學生們似乎一夕閒便更換了模樣,從「好學上進、守規自律的好學生」成為暴徒?女兒,孩子們,俗語雲「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們的疑問若轉換角度來看,其實是在追究一個遠去的真相—當年究竟是是何種教育,會將一代少年造就為一代暴徒?為能做出合格的解答,我想我只能回望那當年實施紅色教育的學校課堂,因為那是我們一代人自束髮受教以來,直至文革暴起之前所處的環境、每日充耳僅聞的人生理念,如同我講過的雛鴨日日被強灌入喉中的飼料。我們一代人當年所受的教育中,是否為人性—為人性中蘊涵的同理心、友愛心、男女慕戀之愛,甚至是憐憫之心,留有存在的空間?或者你們也會追問,那麼,為什麼那新生的紅色大陸中國要將孩子們教育成暴徒模樣?
我們一代自幼所受的紅色教育,歸根究底依然要回溯到毛氏自延安時期便屢屢宣講的階級劃分與鬥爭理論,且自其執掌大陸中國起始便作為帝王手中屢試不爽爾推行的統治模式—以「階級鬥爭為綱」。這統治模式可歸結為以一波又一波整肅碾軋依然敢於執守「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學人乃至平民,將其冠之以「階級敵人」之名,藉此震懾芸芸眾生,同時以階級理論洗腦後生一代,即當年的我們一代。那教育—或曰「洗腦」,對於幼童的內容主旨便是明示或暗示地不斷灌入些似是而非的觀念—例如「爹親娘親不如共產黨親」、「親不親,階級分」,諸如此類。總言之,是自兒童尚是懵懂年齡起便要在心中被播下如何看待這人世諸類人之間親疏遠近如何區分的模糊觀念,那便是愛黨愛毛氏要重於對父母家人之愛。若自家父母家人被黨歸類為「另冊之類」則兒童必要懂得須「劃清敵我界限」,即將父母家人視為「敵人」。因為兒童被日日教育—最親的親人必須是黨與毛偉人,與他們為敵之人只能成為敵人。當年的童言童語,通稱敵人是「壞人」、「壞蛋」,而對於「壞蛋」惟一正確立場—共黨的立場,便是將其從人類範疇中剔除,將其趕盡殺絕,再將那屍骨焚化,揚之棄之,似乎對「壞蛋」愈是殘忍便愈是堅守革命立場。女兒,我在許多我們一代人回憶往事時提到他們當年真心認為冠以「右派」身份的父母是壞人。
女兒,你若設身處地地想像,當年你若尚是懵懂孩童,身在大陸中國學堂,聽到一眾老師同學眾口一詞地說你的父母「反黨」,是壞人,你會有怎樣的反應?父母生你養你愛你,你如何可能不知不覺?面對他們,你又如何能對他們視若仇儔?可是若你依然對父母有愛,是否又會畏懼自己是違背了「正確的立場」—即「黨的立場」,那紅色教育日日強調你應選擇的唯一正確立場?此時的你,愛不得又恨不得,還是兒童的你,內心會是如何折磨?你是否會逐漸在心中磨練出一層鎧甲,以冷漠或沉默面對這一「非此即彼」的困境?或是你會選擇疏遠家人?或是逐漸養成愛恨交纏難以發泄的暴戾性格?女兒,你從未有處於如此困境中體驗,讓你面對此等假設做個選擇,那是為難你了。我同時也慶幸你從來無須面對此等不堪的困境。
女兒,你的母親—我,也可謂是幸運的孩子,在校園中幸運地避過了那「非此即彼」的牆角。我的幸運並非在於我的家人躲過了那紅色政權的處置。他們也是「另冊中人」。不過父母家人在我們年幼時自己作了沉默的行道樹,展開枝葉,讓我們躲在那片小小的樹蔭下。同時也有我的學校師長在那制度夾縫中盡可能的翼護,才使得我從未領悟到自己可能需要面對會那種困境。若是我從自己幼時便領略到那困境有可能侵入我的現實生活,是否我的學校歲月裏還能膽敢讓自己過得我行我素,坦然地疏離當年的現實?女兒,在接下來的講述中,你會看到我是如何幸運,又是如何毫無意識地我行我素,頗為冥頑不靈地面對我的校園紅色教育。
女兒,孩子們,要解答你們尋根究底的疑問,另一個解答角度則是在於我們一代在毛氏宏圖霸業的版圖中究竟被擺在何種地位?如今回想,全然是客觀觀察,我們在那版圖中並非被看作是人類。或說,我們一代只是被看作偉人實現其頭腦中宏圖偉業的工具,是實驗品,是準備隨時可以擺上其棋盤的祭品,無需有獨立的人性。
於文革將興之時,我們一代不幸恰成為毛氏心目中最適於擺上他棋盤的祭品。或者,如同我在前書中寫下的感嘆—「可以說那一九六八年並不是憑空而來,而是拖帶著大陸中國紅色革命的長長歷史,而我們—當年只是少年的一代人,恰好成為毛氏引導的紅色革命機器行進軌道在這一節點上的祭品」。其實何只是一九六八年,那一九六六年的文革,又豈是憑空而來?少年學生的暴徒模樣,又豈是憑空而來?